大哥下午就要走了。
小老鼠一大早起来跟杨明虎两个接了长长的水管子出来,给哥哥洗车。天还远没有暖透,早起水还有些凉。
他们把大哥的车子一寸一寸地擦了个遍,流了满地的水和泡沫。
有一个胖阿姨跳出来,叉着腰开骂,说他们弄湿了地面,还搡了小老鼠一把。
杨明虎也跳起来,对着骂过去。
小老鼠听见早晨微凉清冽的空气里两个人哇哇哇的大嗓门儿,忽然就觉得无比地高兴。
吵架原来也可以是这样快乐,只有健康地活着才可以如此痛快地吵架啊。
于是他也跳过去,哇哇哇地跟胖阿姨吵起来。
连球球都激动地吠起来,跳来跳去,被胖阿姨的胖脚在肚子上踢了一下,哀叫着躲进角落里,再也不敢出来。最后被杨明虎说没用给揪了出来。球球拖着尾巴,跟在两个湿碌碌,因为吵架胜出而雄赳赳,气昂昂的人后面,回家去了。杨明虎手里拖着水管子,小老鼠头上顶了个盆儿。
小老鼠和球球回来后还有一个人特别高兴,就是坷垃。
他还是象以往一样探究地打量着小老鼠,恨不得上前去在小老鼠身上嗅一嗅才好,被杨明虎一掌挥开。
转眼看到了球球,坷垃立刻眉开眼笑,张了手就要捏球球的脸。
球球鼻子里呼呼地喷着热气,咯咯咯地磨着牙,用小眼睛瞪着坷垃,下决心若是这家伙再动用动脚的话就咬他一口。
便到底还是没有咬下去,反被那家伙一把抱起来,玩弄于股掌之间。
坷垃还腆着脸问:"你想不想我脚丫儿的美味?跟我回家吧,跟我回家吧。"
老着脸求小老鼠跟杨明虎让他把球球带回家玩儿两天。
终于磨得小老鼠无可奈何地点了头。
球球一路哀鸣着被抱走了。
杨明虎带着小老鼠过日子,决定着手帮他找他要找的那个人。
由于小老鼠根本不记得那个人的姓名、长相、住址,工作单位,寻找就象大海里捞针那么地难啊。
杨明虎说:"要是以前,我还可以找民警帮忙的。"
小老鼠问:"你认识警察的吗?"
杨明虎说:"是啊,还很要好呢。"
小老鼠神情奇怪地望着他半晌,晃了晃脑袋。
还好,小老鼠说,他还隐隐约约地记得几处以前与那人常去的地方。
于是,杨明虎随他一起去那些地方。
其实小老鼠不常出门,他对这个城市应该是不熟悉的,他也不知道如何坐车,他说,他们以前好象都不坐车的。所以,一到周末,杨明虎就背上干粮和水,陪着小老鼠一路步行。
越是陪着小老鼠各处去,杨明虎心里就越是迷惑,那些个地方,都是他和清羽曾经去过的,只是日子久了,变化很大。道路宽了,树长高了,路灯换了,路边的房子拆了,高楼立起来了,但还是认得出的。也许是一道木栅栏,也许是一片被爬山虎覆盖的墙,也许是一扇拆迁中的断壁残垣,甚至是附近住家里某一张依稀可辨的容颜。
杨明虎觉得自己好象是时光里穿行,忽而前行,忽尔回头。
后来有一天,他们俩去了音乐台。那个壮伟典雅的建筑后面,有一道石楼梯,小老鼠停住了,跑到楼梯下的一个角落,站了一会儿,突然蹲下去用手刨起来。
"我们好象是在这里埋了什么东西的。"小老鼠说。
杨明虎看着他在泥土里染得乌漆抹黑的双手,惊得无以复加,不能动弹。
21 还魂丹
十三年前,清羽跟杨明虎来过这里。
他们在那楼梯下挖了一个洞,说是要埋一些东西进去。
十分孩子气,但是,那时的两人玩得津津有味。
结果发现,身上除去证件钱包,带的吃食之外,什么特别的东西也没有。
后来,清羽说:"我们一人埋进去一句话吧。"
杨明虎气势十足地说:"我先埋,你躲开!"
清羽果真躲到一边,不看,也不听。
等他埋好了,轮到清羽的时候,他也躲到一旁去。
他一直没能知道清羽埋的是一句什么话。
他自己埋的是:"清羽,咱们一辈子在一块儿吧。"
然后他们双把那坑填上,两个人都弄得乌黑的一双手。
那情景慢慢地在杨明虎身旁一点点展开,再一点点地合拢来。
清羽的手,换成了小老鼠的手。
小老鼠的脸上,是更为童稚一点的表情,还有一点茫茫然。
越是相处,杨明虎越是发现小老鼠与清羽的相似之处。
就在他们去音乐台的那天晚上,小老鼠睡觉时好象是厣住了,在半夜里抽泣起来,杨明虎走到他床边,轻轻给他拍着。
小老鼠迷糊间抓了他的手,说:"你是谁?是不是不他?你是他吗?我好象觉得你就是他。"
杨明虎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小老鼠心心念念要找的那个人。
他也不知道,小老鼠到底是谁。
你是谁啊?孩子!
隔了没多久,有一日,杨明虎下了班回家,在楼梯口,就听得有人在吹哨子。
那是一种断续的有一点呜呜咽咽的声音,一般人不会知道那是什么发出来的。
但是杨明虎知道。
那是用旧的子弹壳儿做成的哨子。
是当年清羽做了送给他的。
杨明虎慢慢地推开房门,看见小老鼠坐在窗前,那着那个旧旧的子弹壳的哨子在吹。
不断重复的音阶,简单到拙朴的曲子。
是清羽的曲子啊!
是清羽当年随意编出来的曲子,当时他还说:"小虎,要是我们走散了,一听到这个曲子,你就能找到我。"
杨明虎呆站了一会儿,转身跑下楼去。
跑到坷垃的家。
坷垃吓了一跳,他正在替人批命,小舅舅突然出现,叫他扭泥起来,他知道他的这个小舅舅是一向不屑他的行为,认为都是胡扯的。
坷垃匆匆送走客人,请小舅舅坐下。
杨明虎一额的汗,拉了坷垃,却不知从何说起。
过了一会儿,才定下心来,问道:"你说过,小老鼠,他是还魂的?"
坷垃惊喜:"小舅舅,你总算是信了我的话啦。可不是,我第一眼看见那小孩儿就感觉出来了。他在我这儿住的那些日子,我就更确信了。我告诉你,小舅舅,还魂的人,身子比一般人稍凉一点,不喜欢晒太阳,喜阴,喜暗,身体略弱一些,在常人的眼里,多半是有点象怪物的人。"
杨明虎象是下了决心似的:"那你告诉我,怎么样才能知道,他身体里的那个灵魂,是谁?"
坷垃笑一下,说:"你算是问对人了小舅舅,这个城市里,我想除了我死了的老妈和我,没有人会这一手的。换作一般人,我才不会帮他,这事儿,会折损我的福气,不过小舅舅嘛,好说。"
坷垃说着,进了里间,过了好一会儿,拿着个东西出来了。
是一个旧旧的褪色的锦囊。
坷垃又伸手进去掏摸了一阵子,拿出一个小纸包来。
"喏,这是一颗还魂丹,这方子是我妈留下来的,我好容易才炼出这么两粒。把药放进小老鼠喝的水里头,晚上你就看吧。"
杨明虎接过小包,闻一闻,略有一点陈旧的草药香,打开来看时,一粒暗红色的小丸子,就象孩子们爱吃的糖豆,完全没有奇特处。
坷垃看出他的犹疑,说:"放心吧放心吧小舅舅,这药,我试过。在五年前。事后,人家没有告诉我结果,但是给了我谢礼钱,想必是得尝心愿了。"
杨明虎点点头。
坷垃又说:"放心,这东西对小老鼠没有害的,只不过让他的现在的身子睡得深一点。不害人的,放心!"
临走前,坷垃说:"对了,你明天再给小老鼠喝吧。记得先把那只小狗送到我这儿来吧。有那个小东西在,不大好。小畜牲的眼其实比人的干净,怕它看见什么乱叫起来。还有,不管你看见什么,跟他说话也没有用,他只能听,但是不能跟你说话。"
杨明虎点点头。
回到家的时候,小老鼠居然在做饭。
一锅的面全糊在锅里,象浆糊似的,看见杨明虎,他委委曲曲地上前来:"今天你回来的好晚,我饿死啦!"
杨明虎摸摸他的头,这个全盘信任他的孩子,真的拿他试药,会不会有一点自私?
杨明虎把那锅煮得不成样的面条放在一边,重新给自己与小老鼠做了一锅面条,小老鼠呼呼地吃得香。
吃完了,小老鼠蹭到杨明虎身边,有点害羞地说:"我今天,干了件坏事儿。"
"哦,什么事?"
"我把你床底下的那个小箱子打开来看了。我......我不是故意的,我是找东西的时候无意翻出来的。我......我还拿了这个。"
他拿出那个子弹壳的哨子。
杨明虎接过那哨子来,细细看了一会儿,那个东西,经过这么多年,奇迹般地没有生锈,摸在手里,光滑温润,竟然有玉的质感。上面很细的刻痕依稀可辩:小虎。
杨明虎把那个哨子挂在小老鼠的脖子里:"送给你了。"
第二天,杨明虎找了个借口找球球送到了坷垃家。
晚上,杨明虎象往常一样,给小老鼠热了一杯牛奶,然后,把坷垃给的药放了进去。
那粒药丸在牛奶中沉下去,一会儿又浮了上来,竟变作浅浅的绿色,然后,消失不见。
小老鼠很快就犯了困,一边看电视,一边不停地打着盹儿,头一点一点地,不一会儿就窝进杨明虎的怀里睡着了。
杨明虎把他抱到床上,握着他微凉的手,心急跳如鼓。
暗暗的光线下,小老鼠睡得很沉。
那是一张与清羽完全不同的面容,更年青,更稚嫩,更加地毫无防备。
那条拴着弹壳哨子的细链子从他颈间滑下,落在肩膀旁,他很是喜欢这个小东西,贴身戴着,捂得暖暖的。
杨明虎低低地对他说:"就算你不是清羽,我也一定会好好待你的。"
夜深了。
在杨明虎尚未弄清小老鼠是不是清羽之前,坷垃家里,却出了一点意外的情况。
22 现形
坷垃看着面前的小狗。
那小家伙鼻子里扑扑地喷着气,皱起的脸象老头子一样,坷垃笑起来:"你怎么那么讨厌我?我倒是很欢喜你的。瞧,特地给你买的狗粮,名牌的,吃不吃。"
他把狗粮倒进小盘子,球球又扑地喷了一下鼻子,终究抵不过那香喷喷的味道,趁着坷垃背过身去的瞬间,刷地叼了一块,躲进角落里磨牙去了,过一会儿又蹭过来叨一小块,不见它正经地吃,就只见盘子里的东西一点点少下去。坷垃在肚子里闷笑。
球球发现,这个神棍居然给他准备了新的狗窝,一个大大的南瓜形状的棉窝子,看上去又舒服又干净,球球哼哼叽叽地过去试了一下。
球球还注意到,这间屋子里,飘着一种淡淡的草药的香气,有一点点熟悉,它看见厨房的一角有一个小小的炉子,上面炖了一口小小的紫砂罐子,袅袅地散着烟,那香气就是从那里发出来的。
球球跑过去,蹲着看那轻烟,闻那味道,这让它想起地府的日子。
江判官擅炼药,多半是叫他看着炉火的,他执一把芭蕉扇,边打瞌睡边扇火。
仙家虽然有修行,有不坏之身,但是因为地府是鬼魂聚集的地方,阴气极盛,也要常常地吃一些丸药汤药的驱除阴寒。
球球在炉旁守了一会儿,有些口渴起来,见一边的小碟里有浅浅一湾水,就舔了两口。
晚上,球球在新窝里睡到半夜,忽然觉得窄挤,挤得几乎不能呼吸,就往外爬一爬,再爬一爬,最后竟然爬出了窝,这下倒是不挤了,却觉得冷起来,又把身子缩成一个球状。
越是到晚上,坷垃就越忙。
前两天,杨明虎来讨药,拿走了坷垃母亲身前炼好的还魂丹,坷垃于是翻出藏了许多年的母亲留下的药方,想再炼上两丸。坷垃直忙了整整两天,如今药还未成。那小泥炉也是母亲当年留下的,说是在泥中混了一种特殊的韧性极好的草,所以多年不坏,那泥胎上,甚至还留有母亲的手指印迹。
坷垃准备明天再接着做活儿,收拾了进房间准备睡觉,却在看到屋里的情景时吃了天大的一惊。
地板上,一堆杂物和狗窝之间,蜷着一个大活人!
坷垃是通灵人,不怕鬼魂,却怕小偷,他这屋子里,没有什么太值钱的东西,却拿起哪件东西来都是够有年头的,而且,一旦丢了那是再也买不到第二件的,所以,坷垃家的房子上都装了防盗的栅栏。
他看了看,栅栏没有坏,看来不是小偷,再说也没有小偷会在苦主家里睡得这样昏天黑地的吧。
坷垃小心地走过去,蹲下来歪着头看那个人。
身量象是一个少年,蜷得象一个球,只露出半个额头,一个小翘鼻子,眼睛被头发遮住,坷垃伸出一只手指戳一戳他,他让一让,没有醒,只更紧地蜷起来,想必是冷了。
坷垃把他身边的杂物推推开,那小孩儿大概是更觉出深夜的凉意来,竟然向坷垃身边挪过来。
坷垃把他拎起来,晃一晃,那小孩子依然不醒,坷垃顺手拿过一杯凉水,喝一口,对着他的脸扑地一喷,那小孩一个激灵,醒了。
醒了的小孩很奇怪地在地上滚了一滚,象小猫小狗似地趴在了地上,坷垃心里一阵奇怪,下意识地向狗窝里看一看,才猛然醒悟,那里,是空的。
坷垃这时候发现,面前的,是一个男孩子,长得不好看。
好玩。
细眉细眼,小鼻子小嘴,半长的头发,穿得也很奇怪,袍子不象袍子,褂子也不象褂子,倒是很软的布,服贴地垂着。
坷垃问他:"你是什么?"
坷垃见惯异物,早已明白了男孩儿不会是普通的孩子,多半是修行很潜的小精怪之类。
那小孩不理地看着他,不答。
坷垃又说:"乖乖地说,我不收你。我可告诉你,我可是城里最好的通灵师。"一指屋子阴暗的一角,"看见那大翁没有,那里头,可镇着好些小精怪,小妖兽呢,怕不怕?"
那小孩还是不答。
坷垃来了兴趣,从领口拉出一块玉来,血也似的红色,隐隐有光动,伸到那小孩眼前:"瞧见没?我可真是个通灵人,专收小妖怪的,再不说实话,我就动手罗?"
男孩的细眼睛睁大了。
坷垃挽起袖子,一把把他抓起来,尚未动手,那小孩倒尖声叫起来,仿佛受了极大的惊吓。
"你干什么?我还什么都没干呢!"
那男孩挣脱出来把自己的一双手伸到眼前,左看右看,横看竖看,看完了手又搬了自己的脚来细看,身体倒是极期柔软,叉开了两腿,腰直弯下去,从裤档里看着看自己的屁股,终于又叫起来,声音拉得长长的,充满了恐慌。
坷垃扑过去堵住他的嘴:"三更半夜地,鬼叫什么?把警察都给我招来啦!"
那小孩突然扑倒在地,叫一声:"我完了。"放声哭了起来。
这一回换了坷垃被吓呆了。
收妖捉怪,批命招魂这么长时间,没见过这么奇怪的事。
好容易等男孩收住了哭声,坷垃开始问他到底是谁。
男孩子开始不停不停地打嗝,语不成言,只听得见不断重复的两个字:"完了,完了完了完了......"
那皱起的眉眼让坷垃觉得万分眼熟,突然叫一声:"你是......小疯狗!"
男孩被口水呛得大咳起来,一边还断续地骂道:"你才......咳咳咳,是疯......咳咳咳......狗......神......咳咳咳......棍,现......我......咳咳咳......原形......呜呜呜......"
坷垃不禁心软起来:"你别哭了,你怕是误吃了我这里的什么药了,你放心,世上是药就都有解,等我给你弄一味解药出来。再说,就算变不回去了,也是好事啊,你们小妖不都是盼着修成人形吗?"
男孩儿继续结结巴巴地说:"谁......谁是......小妖?你......你才小妖!回头我告诉......牛头......马面大人,一索子把你索了,看你还害不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