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下午,清羽还是来接他了。
杨明虎马上就知道他病了,他脸色雪白,手却是滚烫。
他说他晚上还要值班。
晚上,杨明虎在家怎么也呆不踏实,跟妈妈说了实话,跑到派出所去找清羽。
门房里的警察大叔也是杨明虎极熟的,因为他是故人之子,这两年又常常犯点儿小打小闹的事儿,算是这里的常客。
大叔指了指里面的值班室,告诉他清羽就在里面。
值班室里亮着灯,清羽一个人坐着在写记录。
杨明虎敲敲窗,清羽发现是他,高兴极了。
杨明虎咚咚地闯进去,哗地把还来的药全摊在桌上,皱着眉叫:"快吃快吃。"
清羽对着手心里的一把药片左看右看,似乎要看得手里开出一朵花来。几次送到嘴边又缩回去,碰上杨明虎虎虎的目光,有点害羞地笑,终于鼓气勇气一口把药吞下去,喝了足足有两大杯水才缓过一口气来。
他的脸烧得通红,于是把脸贴上桌上冰冷的玻璃台板上拔凉。
杨明虎鬼使神差地伸出一根手指头,戳戳他滚烫的脸颊。
刚刚喝了太多的水,清羽的肚子突然咕咕作响,清羽把额头抵着桌子笑。
杨明虎第一次没有用嘲弄的,不耐的,对抗的眼神着着清羽。
在这一瞬间,少年杨明虎明白了,原来,自己总是一付与林清羽势不两立的样子,原来只不过因为,他喜欢他。
从第一眼见到干干净净,总是微笑着的清羽那一刻起。
有手指头在杨明虎眼前晃,是小老鼠的手。
"你在想什么呀?"
"没想什么。"
"骗--人!"小老鼠拉长了声间:"你笑得淫荡死啦!"
杨明虎叭地打在他额头上。
小老鼠剥开一颗巧克力,递给他,自己也送一个到嘴边,咯吱咯吱地以门牙细啃。
真是,杨明虎想,怎么连吃巧克力的样子都一样?
杨明虎一口把糖吞进嘴里,大力咀嚼,腮帮鼓起一个大包。
小老鼠看着他,做一个怕怕的表情。又扔了一颗给球球。
今天,球球特别安静,藏在球球身体里的去尘鬼使的灵魂明白杨明虎在想什么,太好了,他想,总算这两个人不再针尖麦芒似的了,球球静静地伸出小舌头舔着巧克力。
天哪,人间的这个玩意儿还真好吃啊,吃得人心都软软的,绵绵的,恨不得找个来拥抱一下子。
球球在小老鼠腿边腻两下,又蹭到大老虎的腿挨挨擦擦:快点儿,快点儿,该想起来的想起来吧,该认出来的认出来吧,功德圆满,好叫我不再愧疚,也不再做狗。
大老虎与小老鼠两个人坐在楼梯上,你一个,我一个,吃掉大半盒糖。
杨明虎把剩下的重新装好:"喏,还是留着你慢慢吃吧。"
小老鼠把盒子放回到杨明虎膝上,自己舔舔手指。
"说了送给你的。"
杨明虎听自己心底里那个冰封了十二年的湖上,有喀喀的冰块碎裂的声音传上来,清晰,清脆,无限温柔。
10 清岩和清羽
杨明虎已经有两天没有见着小老鼠了。
这些天,每一天下班回来,小老鼠好象算好了时间,都是门口等着他。
杨明虎常常带一点饭店里的饭菜来,送给他吃,小老鼠会回送他一些水果。
水果都不是常见的苹果梨之类的,小老鼠并没有太多的钱,杨明虎暗想,这怕是一个好人家的孩子,就算落了难,也改不了从小养成的一些享乐的习惯。
可是,一连两天,小老鼠都没有出现。
这一天回来得比较晚,杨明虎发现小老鼠家的灯都没有开。
他敲门也没有人应。
这一晚,他总是觉得心神不宁的,非得见到这小老鼠不可,就不停地打他电话,没有人接。于是又跑出云敲他的门。
小老鼠家厨房的窗子是向着走道的,杨明虎忽然听见窗玻璃上有细碎的抓挠的声音。
原来是球球,蹲在料理台上,鼻头在窗玻璃上压得扁扁的,小爪子一个劲儿地挠着,全身的毛都炸了起来。
越想越不对劲,杨明虎去找来了小老鼠的房东。
打开门时,球球迎面扑了过来,哀哀地叫,屋子里一股子潮湿呕出来的味道。
杨明虎赶紧打开灯,跟着球球冲进小老鼠的卧室。
光线"扑"地在屋子里散落时,杨明虎觉得心揪在了一块儿。
床上零乱的被子里面鼓起一个包,可是看不见人,只看见小老鼠一缕长长的头发露在被头外面。
杨明虎扒拉开被子,露出小老鼠烧得红红的脸,嘴上一溜燎泡,身子踡得象一个小孩子,杨明虎连人带被地把他抱起来。
就在转脸间,他看见了墙上贴着的一样东西,打了一个愣。
一模一样的东西,清羽也有过一张。
不过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杨明虎抱着小老鼠出来。
球球乖乖地跟在他脚边,小短腿急急地捯着。
杨明虎低低地喝他一声:"笨狗!人都病成这样了,也不知道来报个信。等你的小笨蛋爹死了还没有知道呢。你也得跟着饿死。"
球球,也就是小鬼使去尘好委屈,现在的他,只是只狗呀,又不能现出原形,你看过狗狗开门或是打电话的呢?
杨明虎关门的时候,球球差一点被夹着尾巴。
杨明虎托房东看一会儿球球,他抱着小老鼠打车去医院。
一路上,那么折腾着上车下车,小老鼠也没有醒,明个小火球,热热地被杨明虎裹在怀里。杨明虎几次凑上去分辩他轻微不匀的鼻息,把他过长的额发拨开,露出他光洁的额头,滚烫干燥。
杨明虎把他往怀里又紧一紧,小声地说:"小笨蛋,你也跟你笨狗儿子一样不会打电话吗?"
医院里很多人,都是被这一次突来的流感高烧袭倒的。连走廊上都挤满了躺椅和坐着打吊瓶的人,就是租来了椅子也没地方放了。
杨明虎总算找到一个空座,把小老鼠安置好,可是,那吊瓶却不知往哪里挂才好。
边上好心的大姐掏出自备的挂钩贴在墙上。
小老鼠还没有清醒,在窄窄的椅子上跟本坐不住。
杨明虎干脆自己坐下来,让他躺在自己膝上。
小老鼠终于慢慢地睁开,可能是头顶正上方的灯让他觉得刺目,他做了个奇怪的动作,掀开杨明虎的外套,把头钻了进去。
杨明虎笑了,尽管小老鼠看不到这个笑容有多么温和。
杨明虎觉得这真是奇妙,就在几个月前,他们还象仇人似的。小老鼠乌溜溜的眼睛藏在大眼镜后面盯着他,叫他大老虎,说他满身葱花味。今天病了,小老鼠没有戴大眼镜,也特别特别地安静。这种安静,真是熟悉,熟悉得叫杨明虎恍惚。
清羽就是个非常安静的人,在一起时,他常常窝在那里捧着书看。
就只坐在一旁看着这样的清羽,就让杨明虎觉得幸福,幸福这个字就好象变成了实体的东西,暖暖地贴上他的心头。
喜欢一个人到了这样的程度,就只看着他,就好象有了一整个的世界。
杨明虎又想起了在小老鼠家里看到的那张图。
是一张绘制成八卦图样的历史年代表,虽然少见,但也不是什么稀罕物,问题是,为什么小老鼠也喜欢这个?
在杨明虎所认识的所有人中,只有清羽是喜欢这个的,清羽当年考上的就是清华的历史系,他对中国历史的每一个细节都了如指掌。
虽然过了好些年,杨明虎总是记得他们一同躺在床上,清羽细长的手指指着那样的一张图,一点一点地说给他听,而他总在清羽絮絮的讲述中睡过去。
他曾经是一个多么无知多么不可雕琢的小孩啊。
正想着,有人走近前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真是有趣,"那个人说:"找到新欢了么?我以为你会记那个小警察一辈子呢。"
杨明虎抬头,是陈俊。
杨明虎没有理他,陈俊继续说:"现在换了一个什么样的?好象还没成年吧。你的胃口是越来越独特了,在牢里憋疯了吧?"
杨明虎笑笑说:"如果,你再敢提清羽一个字,我也说不准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我反正也做过一次牢,不在乎再坐回去。"
陈俊看向别处:"你还是跟过去一样,一遇到那个小警察的事就疯得厉害。好啦,回见吧。"
陈俊在人堆里挤过去,杨明虎看着他的背影。
忽然觉得腿上的人轻轻动了一下,小老鼠醒了,瘦得踏下去的小脸从杨明虎的怀里露出来,看清了杨明虎的样子后,露出笑容。
杨明虎把他放到椅子上,自己站起来活动活动腿脚。
小老鼠大约以为他要离开,突然伸手拉住他的裤腰,把头靠在他腰间。
这个动作让杨明虎的心软得如同最细致的绸缎。
杨明虎简直就不明白,为什么在失去清羽,失去自由的这么多年以后,自己还可以这样柔软。
这个奇怪的小邻居,给他太多的熟悉感,他的许多许多小动作,象极了清羽,连名字里都有一个相同的字。
可是,他到底不是清羽。
清羽已经不在了。
杨明虎把小老鼠带回家养病,自己也清了两天假,在家里守着他。
小老鼠特别喜欢各种豆子煮出的粥,红豆,绿豆,芸豆,这个习惯也跟清羽一样
小老鼠有一次突然发问:"大哥,清羽是谁?"
杨明虎正在洗碗,一个盘子就应声滑到水池里摔成了两半。
"你从哪里听到这个名字的?"
"有两回,你叫我吃饭,把我叫做清羽。"
杨明虎掩示地说:"是以前的一个好朋友,你们的名字有点象。"
小老鼠好象一点也不介意,慢吞吞地过来拿一个番茄,剥开来,又想起了什么似的,伸过来叫杨明虎先咬一口。
这场病下来,这孩子又缩小了一轮,连个头都好象缩水了,胃口倒好起来,就是不正经吃饭,成天内肯喝粥,在后就咕滋咕滋喀嚓喀嚓悉悉索索地吃些小零食,越来越象一只小老鼠。
杨明虎还是会叫错他的名字,他发现,对叫错名字这件事,那吃素的狗球球倒象是很在意。
每当这种时候,无论它在哪里,都会"刷"地内电一样地跑过来,小眼睛湿碌碌地兴冲冲地对着小老鼠叫,或是冲着杨明虎叫,看了以叫人心软的。
杨明虎于是蹲下去,摸它乱蓬蓬的毛:"好了好啊,下次一定不叫错你爹的名字啦!"
球球伸出舌头,无限哀伤地舔杨明虎的手指。
小老鼠暂时住在杨明虎这里,他回到隔壁去搬了些自己的东西过来。
怵明虎天天都看到他趴在床上或是沙发上或是地上,撅着屁股,细细地研究那张历史年代图。
杨明虎也凑过来看:"就这么喜欢?"
"嗯,我背得下全部的内容,不信你试试。"
"你喜欢历史?"
"喜欢啊,从小我就把中国上下五千年的年历背得滚瓜烂熟,生下来就会似的。"
难得看到小老鼠这么得意的样子,盘腿坐在沙发上,摇头晃脑,活象一个大大的不倒翁。
杨明虎拍拍他的头,把那图翻过来,折起来,叫他去吃饭。
突然,他看到那图的角上有两个字:qy。
杨明虎一拍抓过那图,仔细辩认那两个字。
会有错的,清羽当时写上去的,还有日期:1993.7.6。
那一天,清羽拉着他逛书店,还给他买了书,那是他和清羽最后一个月的快活日子。
杨明虎的脸色都变了:"这图,你到底是哪里弄来的?"
11 谁
小老鼠欧清岩病全好了以后,说是要搬回自己屋里去。
那只小松狮犬似乎能听懂人话一般,扑地一下,五体投地,趴在地上,竟然不肯走。
小老鼠好言劝了它半天,它倒跳到杨明虎的脚背上,毛乎乎的脑袋挨来擦去。
杨明虎把它拎起来,捏着它的爪子,叫它站在自己的腿上,笑问:"你什么时候对我依依不舍起来?离不开我是不是?是我做的全素餐好吃是不是?行,反正就在隔壁,你晚上都可以过来,我喂你!"
小狗球球唔咽着萎顿下去。
藏在球球圆乎乎的身子里的可怜的小鬼使者去尘哀号:老大,你该留的人不是我呀。
球球最终还是拖着尾巴跟小老鼠回去了。
虽说不过是搬回隔壁去了,可杨明虎还是觉得家里陡然间空了下来。
每天做饭的时候,一转头,也看不到客厅的沙发里窝着的一人一狗,那总是穿得拖拖拉拉走起路来扑踏 扑踏作响的身影,不见了。
家里还是零零落落地留下了他的痕迹,一只袜子,半张涂鸦,还有,那张历史年代图。
用大信封装得好好的,信封上写着:送给你!
连笔迹都是那么地熟悉,一个一个微微向左倾斜,撇笔象一只往外踢出的小脚丫。
清羽的字写得并不好,多年前,他与杨明虎在家里的墙上刻下的两个字:羽民虎,一样地赖趴趴,火柴棍子搭出来的一般。
小老鼠告诉他,图是他在网络上的旧货小店里定来的,这样说来,清羽不在了以后,他的东西被人卖掉了吧,那些书,他的桌子,书架,他收集的那些古怪的小玩意儿,他的旧衣服。这个人,就这样地,在世界没了踪迹,唯留下一点点的念想,却散落四方,杨明虎不知道该怎么去一样一样找回来。
还好,到底找到了一样。
他把年代图收进铁盒子,心象陷在流沙里,软软地降落,无处着陆。
第二天下班时,杨明虎讶异地发现,小老鼠浑身上下污糟糟,又脏又湿,坐在楼梯口,身边堆着他的大皮箱,还有一个电脑包,小狗球球比他更狼狈,一身乌突突的毛,半扇烧焦了的尾巴,一见到他,便兴奋地扑过来,蹭了他一身的烟灰。
"怎么啦?"
小老鼠哭兮兮地说:"我怎么这么倒霉啊?"
脸上的块块黑灰混了眼泪,花脸猫似的。
原来,做晚饭时,小老鼠不过走开一小会儿,也不知怎么的,锅子就轰地一声爆了!
火窜起来,烧黑了一面墙。
小老鼠手忙脚乱地把火扑灭了,厨房里已乱如战后的废墟。
房东大发雷霆,二话不说请小老鼠搬家。小老鼠把口袋翻出来给杨明虎看:"他拿走了我所有的钱,说是当赔偿了。"
他忘了把口袋再翻进去,好象他腿上支楞出来两只小鸡的短翅膀。
杨明虎也不说话,径自打开自己的屋门。
小老鼠低头搂了球球说:"你看你看,他不想收留我们。"
球球好不委屈,为了能让这两只朝夕相处,自己甚至弄出一场事故来,差一点连这一世的肉身都赔了进去,还不行吗?
谁知下一刻,杨明虎又开门出来,他不过放下手中的菜。
他也不言语,拎了小老鼠的箱包,把球球夹在腋下,对小老鼠歪歪脑袋。
小老鼠欢呼一声,脸上突出绽出一个笑容,象是昏暗里爆出的一朵灯花,从杨明虎胳膊底下钻过去,跑进屋子,大叫:"今晚我想吃蜜汁排骨!"
杨明虎这才意识到,小老鼠可怜的样子是装出来的,原来,小老鼠也有两分鬼心眼子。
杨明虎和小老鼠欧清岩开始了他们正式的同居生活。
现在杨明虎才知道,小老鼠是替人家写程序挣生活费的。他每天白天的时间,都趴在电脑前,手指在键盘上小鸡啄米似地点来点去,一个一个古怪的字符就在电脑屏幕上出现了。
现在居然可以这样坐在家里头挣钱,杨明虎觉得自己的脑子一时转不过弯来。
小老鼠开始教杨明虎用电脑,教他上网浏览,在网上购物,搬着他粗大的手,教他用鼠标作画。慢慢地帮他填补十二年来与世界脱离而形成的宽阔的沟渠。
而杨明虎也开始带着小老鼠一点点地进入家门外那个热闹繁杂的世俗世界。
他发现,小老鼠有点封闭自己,他只在天擦黑的时候才上街买东西,他完全没有同龄的朋友,甚至没有合身的衣服。
杨明虎休息时会领着他上街,逛菜市,试着让他跟人还价,让他自己在水盆里捞鲜鱼,把他带到自己工作的店里跟小伙计们说笑。他陪他去买衣服,那种新款的,长袖在里短袖在外的衣服,窄身的牛仔裤,他总算穿得合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