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明虎觉得自己好象回到了过去,那十二年黯淡无光的岁月忽然退成生命里模糊不清的背景,而久违了的宁静与欢乐却含笑走近。
他最爱在周末带着小老鼠去看连场电影。
因为第二天他可以有一天的休假,不用去饭店。
这是小老鼠最喜欢的一件事,他咯吱咯吱地吃着零食,趴在前的椅子背上,全神贯注,这个姿式,又叫杨明虎想起清羽。
那时候,只要他能坚持一个星期不逃学,清羽就会在周末请他去看通宵电影。
其实他以前常常会与陈俊他们一道钻到窄小的录像厅里看那种暴露的片子,这些电影并不能吸引他。他似乎更爱看清羽的侧脸。
清羽喜欢趴在前排的椅背上,他看见他窄的肩,瘦瘦的腰身,似乎只有他两只手合拢来那样细,他于是真的用手虚虚地比划了一下。
他常常在最末的一部片子时装睡,整个人往清羽身赖过去。有时候真的睡过去了,等灯亮起时,他发现自己枕在清羽的腿上。清羽的双手撑在扶手上,俯视着他。
他跳起来揉揉眼睛说走,可是清羽只是看了笑而不动,原来他的腿早就麻掉了。他扶起清羽,在椅子间摇摇晃晃地穿行。
因为时间很晚了,清羽送他回去后,杨妈妈会留他住下,他与杨明虎一起挤在并不宽大的床上。有两次,睡到中午醒来时,清羽不知什么时候滚到了地上,裹着被子,蜷着身子睡得正香。
周六时清羽会帮他做功课,杨明虎的英语最为糟糕,字母尚写不全,清羽会替他写完翻译的题, 边还要说:"下次你要自己写。"杨明虎就冲他狡黠地笑,因为他知道,下一次,心软的清羽还是会帮他写。
他们在一起包饺子,坐在窗边吃。窗外高大的皂荚开满了浅紫的花,一团一团地,茂盛得了不得,竟然伸进窗子里来,清羽会很孩子气地伸手去揪,沾了一手的花粉,不多一会儿,胳膊上就起了细小的红色疹子。
清羽很会腌咸菜,他腌的菜,立春之后捞出来还是雪白鲜嫩的。杨妈妈说,是因为他有一双好手。
有时,杨明虎也会住到清羽那里去,他住在宿舍里,房子小,没有阳台只有走道的那种,但因为他的那间屋是最东头,所以有拐过去的一方小小的私人空间。
清羽捡了一张竹床回来,刷干净摆在那里,上面的篾片已磨得紫红油亮。
夏天,他们会坐在这里乘凉。
清羽是一个端正秀致的男孩,穿上制服很英挺,穿上便服,比杨明虎更象一个孩子。
厨房的水壶鸣叫起来。
杨明虎回过神来,突然发现,他正枕在小老鼠的肩上,从后面抱着他。
就象他许多次对清羽做的那样。
他搬过小老鼠的脑袋,发现那小孩儿在偷偷地乐。
忽然有人敲门,进来的是一个白晳却有些干瘦的年青人,冲着杨明虎叫:小舅舅。
他是杨明虎的远亲,大家都叫他坷垃。
杨明虎一把抓着了,把他揪到小老鼠跟前,按着他的头说:"道歉!"
小老鼠吓了一跳。
问起来才知道,坷垃父母早逝,也没个正红职业,专替人批命,弄些小法术,有点神叨叨的,手底下有一帮子小混混,正是上次抢了小老鼠而且打伤他的那伙人。
坷垃从小怕这个小舅舅比怕警察更甚,一连声地说:"对不住,对不住!"
杨明虎拉他过去,在他身上搜摸一阵,找到两张皱巴巴的红票子,塞到小老鼠怀里。坷垃的脸如同苦瓜一样缩起来,待他看清小老鼠的样子,忽然打了一个寒颤。
坷垃背转身小声地问杨明虎:"这就是你说的那个邻居孩子?"
"嗯。"
坷垃凑上来,神秘地说:"他是不是不太爱见人?有时候迷迷糊糊的,而且,特别怕吵?"
杨明虎叭地撂下手中的水壶:"你干什么?又搞你那套相面术?我可不信你这个神棍。"
坷垃叹道:"你从来都不相信我有特异功能,小舅舅,我告诉你,我就是泄露了太多的阳界与阴界的秘密才会命不好的,三岁死妈,十三岁死爸。"
杨明虎在他脑袋上一敲说:"所以呀,别再跟我胡说八道不然,我用猪下水塞住你这张狗嘴。"
跑来混了一顿好吃的之后,坷垃要走。在楼梯口他又对杨明虎小声地说:"真的小舅舅,我跟你说,这小孩,不寻常。小舅舅你听说过还魂这种事没有?"
杨明虎在他腿上虚踢一脚:"快滚!"
小老鼠欧清岩现在已经不象以前那样地自闭了,他甚至可以每天早晨去楼下买菜买早点,在相熟的菜贩子那里买到又便宜又好的菜,嘴甜地一路走过去,袋子里总会多出一把小葱,两根粘玉米,或是一小袋热豆浆。
他还跟饭店里的小伙计们约了一起去打电玩。
就只一样,他就是不肯剪短头发。
杨明虎每次拉他去理发店,他都会象树熊一样地死抱着门框不松手,有一回,都到了理发店门口,他一干脆抱着路边的树,怎么拉也不动,惹得一群人笑看。
杨明虎做出气冲冲的样子,等他下班回到家时,他发现,小老鼠用皮筋把头发扎成了两只羊角辫,额前的长发被他用两只晒衣服的小夹子夹起,一只绿一只蓝。
怪模怪样里,有一种模糊了性别的可爱可怜。
小老鼠挨过来,有点委屈有点讨好地问:"这样行不行?"
杨明虎搂搂他没有说话。
这个总喜欢把自己藏起来的孩子,跟自己一样,对外面的世界总有一份疏离一点惧怕,一丝瑟缩。
他和他,象是两个流落荒岛的游子,四顾茫茫,唯有相依为命。
杨明虎突然觉得,心底里,不再感到那么孤单了。
小老鼠又说:"我不能剪掉头发,不然,他很容易找到我的。"
杨明虎问:谁?
12 要是你就是他,有多好
小老鼠低下头没有回答。
杨明虎走到他面前蹲下来:"小老鼠,你是不是从家里逃出来的?"
小老鼠刷地抬头:"你是不是......要把我送回去?"
杨明虎心中有了数,又问:"你是闯了祸逃出来的呢还是家里人待你不好才逃出来的。你得说清楚。我才能决定是送你回去还是帮你留下。"
小老鼠摇头:"不是闯了祸,也不是家人待我不好。我......我出来找人的。"
"找谁?"
小老鼠摇头。
"不肯说吗?"
"不是。其实我不知道他的名字。"
"噢。那他的样子你总归还记得吧?"
小老鼠再摇头。
杨明虎诧异极了:"不知道名字,也不记得他的长相?那你还记得什么?"
"我就记得我要找到他。"
"为什么要找他?"
小老鼠想一想说:"现在我是半片儿的,等找到他,我就完整了。"
杨明虎拨开小老鼠纷披的额发,看看小老鼠的眼睛:"那可是真不好办哪。我们先吃饭吧。"
转过身去的时候,听见小老鼠说:"我不是怪物。"
杨明虎回过头,小老鼠仰起脸来望着他重复:"我其实不是怪物。我只是想找到他。"
杨明虎拍拍他的头:"没人说你是怪物。一时找不到你可以慢慢儿地找。也许有一天你会找到他。"
小老鼠笑笑说:"他们都说我是怪物,哥哥,老师,还有邻居。但是我不是怪物。也许是我上辈子丢了他,这辈子就想找到他。"
杨明虎说:"那么,你也该剪掉头发。你记不得你要找的人的样子,说不定他会记得你的样子。"
小老鼠若有所思,突然又问:"你不觉得我是一个怪物吗?不把我送到心理诊所?不带我去脑科医院?你相信我可以找到他?"
杨明虎对他做一个凶恶的鬼脸,又摸摸他乱乱的软软的头发:"其实我才是一个怪物,我们俩,一个大怪物一个小怪物,谁也别嫌谁。心理诊所是什么鬼东西?"
小老鼠笑起来:"我有预感,这一回,我一定能找到他。"
"行。等你找到了,介绍给我认识。"
"嗯。一定。"
杨明虎不知道的是,那一夜,是他从家里出来以后睡得最安稳最踏实的一夜。即便是他再追了来,要把自己带回去,带到医院或是心理医生那里,也不怕,有大老虎挡在前面,他会帮着自己的。
晚上,杨明虎想起小老鼠的话,上辈子弄丢了的人,这一辈子想找回来。
杨明虎想,出了牢狱,自己也算是再世为人。
我上辈子,也弄丢了一个人。
可惜,再也不能把他找回来了。
如果,那个时候,没有发生那件事,如果,发生那件事以后,自己能够继续在学校里呆下去,也许,一切都会不一样,他也不会弄丢了人。
那一年,原本,杨明虎会好好地在学校上课的,尽管他的成绩烂得让所有的老师抓狂,可是至少,他可以混到一张高中毕业的文凭,然后,考一个厨师的执照。
杨明虎虽然学习不行,可是对烹调倒是颇有天份,尤其白案做得极好,比道地的北方人还强,他调的饺子馅儿,常常叫小胃口的清羽把肚子撑得象青蛙那样,看着清羽吃了自己做的饺子以后仰躺在沙发上,舒服地叹气,是杨明虎最为快乐的时候。
他对清羽说过,毕业以后,去学厨师,然后,就在家门口开一家小饭店,专给清羽包伙。
厨子和警官,杨明虎想,这是一个好组合。
想到了,就会不自觉地笑出来。
二月里的一天,陈俊他们在半道上把杨明虎截住了。
那些天,清羽正好出差。
陈俊靠在树上,闲闲地说:"你最近跟那个小警察走得很近啊,都不理兄弟们了。那个小警察,就那么好?比我们在一起玩了几年的兄弟还好?"
杨明虎说:"兄弟自然还是兄弟,不过,我不会再跟着你们乱混了。我一个警察的儿子,弄得天天进警察局,把我老爸的脸都丢进了,他在地下会不得安宁的。"
陈俊吃吃地笑。
他其实是一个长相俊气的男孩子,不知道为什么,面上总是带两分邪气与阴冷。
"这也是那个小警察教你的吗?"
杨明虎没有回答,转身想绕开他。
陈俊突然张开手臂挡住他的路,说:"你知道吗,我现在,就想知道那个小警察有多好!我会弄清楚的。还有,你这样丢下兄弟,会后悔的。"
杨明虎觉得背上凉嗖嗖的。
陈俊是他从小的朋友,他们在一起长大,在一起玩儿,在一起闯祸,有十年了吧。
是什么时候开始起,那个有一点胆小有一点慢悠悠的童年玩伴变得这样阴森森了呢?
杨明虎没有理会他的话,但是,没过一个星期,他就明白了陈俊说的:会后悔的,是什么意思了。
那是一个星期三,本来因为老师要学习,所以学生放学很早,可是,那天,杨明虎没有走成。
他被请进了校长室。
校长室里,坐着校长,还有两位面容严肃的警察。
原来,学校的会计室丢失了一笔钱,两万多块。这在十三年前,是一笔巨款了。
在失窃现场,发现了半个断了的钥匙挂件,是一只宠物小狗。
有学生认出来,那是杨明虎的东西。
杨明虎也认出,那的确是自己的东西,清羽送的,前两天他才发现。
清羽还安慰他,以后,会再送他一个。
这个东西,是怎么跑到会计室去的,杨明虎真的糊涂了。
他说失窃的事,跟他没有丝毫的关系。
但是,没有人相信他。
他是一个记录不那么良好的,劣迹斑斑的孩子,他从来不知道,他以前做的那些年少荒唐的事,会在这一刻,把他逼到绝境。
杨明虎拒不肯承认偷窃,被带到了警察局。
两天以后,并没有什么新的证据出现,杨明虎被放了出来。
是清羽送他回家的。
杨明虎虽然有一点鲁莽,心里还是清楚的,清羽为了他,一定受了批评了。
一个警察,跟一个小流氓关系那样近。
"你离我远一点儿!"杨明虎说。
"小虎......"
"你们警察,没有一个好人!滚一边儿去!"许多的情绪涌上心头,堵塞在喉咙口,呼吸之间,是委屈与酸楚。
清羽说:"小虎,我还是信你。"
"你说什么?"
"我说,我相信不是你做的。不管别人怎么说,我总是信你的。"
杨明虎仰头看着天:"真奇怪,天还跟昨天的一样蓝,周围还跟昨天一样安静,阳光还跟昨天一样暖,可是这些好的静的暖的,现在看来,好象都同我没有什么关系了。"
清羽上前来拉住他的手,他的手是凉的,有点粗糙,但是有足够的坚定:"有关系,跟你,跟我,都有关系。我们还会有许多许多好日子,好日子里头,都会是这些好的静的暖的东西。"
杨明虎被学校开除了。
清羽想给他联系一间新的学校,离家略远一些,他甚至拿出自己的钱来替他付掉了学费。
但是杨明虎撕掉了申请的表格。
他不要再上学了。
清羽到底还是依了他的主意。
他们俩人商量着,等这一学期完了,就去一家技校报名,杨明虎想学习烹饪。
不过,他们并没有等到那一天。
杨明虎也不明白,在牢里那些天,他尽量地避免去想过去那些事,这样,他才可以挨到出去的那一天。
渐渐地,有些事,他似乎真的想不起来了。比如,那些人告诉他的,林清羽已经不在了的事。
他发现,想不起来的事,就可以当它并没有发生,也许,等他从监狱的那扇巨大的钱门走出去的时候,一下子,就可以看到清羽带笑的面容,也许他会对他说:"回家吧回家吧。"
可是,自从认识了这个小老鼠以后,那些往事,慢悠悠地一件一件地又回来了。
杨明虎这才发现,原来,它们全都没有走。只不过被自己藏在心头的盲点里,小老鼠就是那个把那些记忆轻轻移动了一分的人。
第二天,杨明虎回家时没有看见小老鼠。
过了一会儿他才回来。
杨明虎看着他走进来,笑起来。
他是第一次,真正把小老鼠看得这么真切。
小老鼠剪掉了头发。
短短的男孩头,极普通,但是也不知怎么地,那么让人想打心底里笑出来。
短头发的小老鼠,明眸皓齿的小老鼠,穿着服贴合身衣服的小老鼠。
小老鼠摸摸短发,说:"我想了一下,你说得对。我不记得他了,他说不定会记得我。我得让他看清楚我的样子才行。"
球球叨腾着小短腿跑过来,小老鼠蹲下去与它对视。
大眼睛瞪着小眼睛。
困在球球躯体里的去尘其实很想笑起来,是啦,这才对。
他还记得那个倒霉游魂,有一双清冷泠的眼睛。
小老鼠的眼睛比他略圆一些,眼角特别深,但瞳仁都是那种暖洋洋的褐色光泽。
杨明虎说:"你们俩个,只管看啊,看饱了就不用吃饭,省我的粮食。"
说着,去拉小老鼠站起来。
小老鼠突然淘起来,猴到他身上去,快乐地摇晃。
杨明虎听见他低低地笑,然后说:"要是你就是他,有多好。"
13 特异功能
小老鼠说:"要是你就是他,有多好。"
杨明虎看着他的雪白细致的面孔,那么年青,半个毛孔也不见,凑得近,可以看见他脖子上一层绒毛。
而自己,坐过牢的,没有钱,也没有学问,没有出息,站在镜子前头,往后四十年的光景都看得通通透透。
不不不,他们不会有缘源的。跟他有缘的只有清羽,可惜那缘份太短。
杨明虎说:"我不会是他的。"
看着小老鼠黯淡下去的目光,心里又特别地不忍:"不过你可以一直一直在我这里住着,一直到你找到他为止。等你找到他以后,好好地问问他,你们到底有什么干系,你记不得的事,他一定记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