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眼神是心安,是眷恋,也是痴迷。
嘴角涌出的血丝越来越多,那人的唇似乎勾勒出一个上升的弧度,接着直挺挺的仰倒在地,脸上的黑巾在倒下时被风掀开,露出一张稚气未脱的可爱脸庞。
一瞬间,屋里只是回荡着人体重重砸在地上的闷响声。
容宁怀里的水云睫毛颤了颤,微微张开一条缝,涣散的眼神好一会儿才恢复清明,盯着地上一动不动的人,嘴唇颤了颤,低低的喊了声:“玉……飞。”头一歪,身子软倒在容宁身上,容宁顺手扯过件大衣将水云包住整个人重新贴进他怀里,好似刚才的一幕从没有发生过,脸上带着抹诡谲得意的神色。
容宁打横抱起昏迷中的水云走近塌边,轻柔的放平在塌上,拉过锦被盖好,这才转身直视着一旁木雕般枯立的珊瑚:“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没有预期中的气急败坏,淡淡的语调反而更让人心里摸不着底。
珊瑚终于从倒在地上气息微弱的玉飞身上收回目光,却是双膝一软,重重的跪倒在地,头垂的更低,几屡发丝散落下来遮住了面目:“奴婢知错,请主子责罚。”
容宁没有立即接话,悠然地坐在床边,调了个舒服的姿势凝视着床上的人。
半晌才道:“你刚才说,他不是云公子?”
问的是珊瑚,眼睛却没移开过床上之人半分。
“是。”
容宁这才抬眼:“何以这么说?”
珊瑚没动,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声音冷冷清清:“因为奴婢伺候了云少……易水云差不多半年时间,他行事风格和生活习惯完全与那时的云公子不同,奴婢想若说是失忆,至多失去一部分记忆而已,断然不可能象是……”
“怎样?”
“象完全换了一个人似的。连行事,生活习惯,甚至于气质都变了。”
容宁一愣,再次望向水云的眼底有了抹淡淡的疑惑。和渐渐浓到心坎里的失落疲惫……
不是没有发觉这些变化,只是……容宁满心的失落空洞潮水般涌出来,用手重重抹了把脸,其实珊瑚说的这些,从他们在凝香馆初次见面那刻他就已然有所觉察,曾经的甜蜜,曾经的合作,曾经的豪言壮语,曾经的亲密接触……在第一眼两人视线相接触时,这人淡然陌生的神色已经清清楚楚的划清了两人的界限,只是不想承认呵,堂堂一国的王爷竟然会对敌国的傀儡皇子动心,更不可饶恕的是两人在互表情意后,这个人竟然该死的一声不响的撇下他,独自躲到一个让他怎么找都找不到的地方,完完全全的忘记了两人的誓言,两人的相爱相许……怎么可以?!
那他这么拼命的去夺取皇位到底是为了什么……不是说好,两人一起努力扳倒木偶似的太子,一起合力推翻昏庸的容兴帝,一起击败那个自谕为“千古第一女皇”的兰帝——害了他一生的所谓的母亲岚灵,一起统一这片大陆,亲手创造出繁华的太平盛世……这么多需要两个人一起做的事,他居然就这么潇潇洒洒的抽身离开,怎么可以?!
怎么可以?!
“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容宁神思恍惚,嘴里喃喃的重复着这句心里曾经问了千百句的话语,却是空寂依旧,得不到丝毫的回答。
床上的人依然昏迷。
地上跪着的人不敢抬头。
就连踉踉跄跄从窗口跃进屋子的人都呆楞在原地,快速扫了眼屋里,低垂下头,恭敬侍立,无半句言语。
屋外的夜色浓的滴出墨来,模糊了月色的清明,催眠了地上的生灵。
此时此地此景,真的很静!压抑的静!
蓦然,一阵带着清香的夜风随着洞开的窗子间窜进来,冷冷的,淡淡的,像极无声无息凝立在屋中的人。
白衣胜雪,气质高华,一根白玉簪子别住大部分的头发,余些披散在脸侧,脸上蒙的白巾使得绝色容貌若隐若现,像极薄雾中的睡莲,神秘而美丽。
肩上火红色的小狐狸转着乌黑的眼珠望了一圈,待看清床上躺着的人时,几个起落来到近前,深出舌头舔着昏睡中的水云,灵秀的模样极讨人喜欢。
容宁警觉抬头,惊住:“你……智者?!”
第五十九章
据传容国智者初月才貌无双,秀美清雅,是举世罕见的美男子;
据传容国智者初月学识渊博,上通天文,下知地理,通晓世间一切大智慧,大学问,是难得的贤士圣人;
据传容国智者初月冷静沉稳,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
世上无任何事可以难倒他,也无任何人可以束缚他。
他——拥有着世人梦寐以求的绝对的自由,以及绝对的力量。
这么优秀神秘的一个人居然会听命于昏庸无能的容兴帝,很多人不明白,但事实确实如此,也因此,在如今乱世,容国尽管国力最弱,其余两国却不敢轻举妄动,三国间就这样至今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关系。
容宁虽贵为王爷,平时也难得见他一次面,绝想不到此时居然在这里能碰见他。
偶然?还是……
悠悠的站起身,容宁讶然的神色已然淡薄,双手握礼:“敢问智者大人深夜来此,不知有何要事?”
等了半晌,见初月只是定定的盯着他看,不由纳闷,不明白他这么盯着自己是什么意思,随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才发现自己刚才一直留心着云儿的事,倒是忘了身上的衣服已然在两人耳鬓厮磨时滑落下来,半掉不掉的挂在腰间,此时半个身子都裸露在空气中,胸前还有几道细细的抓痕,看上去暧昧之极,
“智者大人?”容宁不着痕迹的拉好衣襟,面容依然沉静。
初月这才收回目光,凝视着容宁的脸,眼神锐利。
容宁见他依然没有回话的意思,索性大大方方挺直身子接受面前之人的窥测,顺便也打量着眼前的男子。
两人你盯我,我望你,互视了好一会儿,容宁是越看越觉得眼前人耐看,越看兴致越高,倒是初月首先别开视线,看向容宁身后的床上。
火狐正用脑袋胡乱拱着水云的脖子,看它使力的方向,想是打算抬起水云的脖子,奈何力气不够,拱了几次,都不见效,急的后爪乱抓乱蹬,喉咙里兀自‘呜呜’出声。
也不见初月如何动作,容宁眼前一白,原来还站在离床三尺远的人现在坐在床头,轻松熟练的接过火狐未竟的动作。
脖子被微微抬起,水云的喉间上下动了动,显是吞进了什么东西。
容宁心里一惊,怕初月伤害水云忙出手阻止,只是还不等他近身,眼前又是一黑,定睛看时,周围一片黑蒙蒙,居然……
居然,已到了屋外。
初月的声音从屋内传出来,淡淡的,凉凉的:“快走,以后都别再来这里,也别再骚扰这个人。”
一阵秋风吹过,容宁生生打了个机灵,一时间有些搞不清,是因为天气寒冷的关系,还是因为屋内人话中的寒意……
刚想再进,脚才踏出一步,发觉怎么也迈不开,身子也似碰到一堵墙般,前进不了半分。
容宁身后的珊瑚声音有些发颤:“是……”
后面的话自动消音。
一刹间,容宁的脸色有些发白,因为他已然明白了珊瑚未竟的话语。
飘渺快疾的步法,拂袖间挥退众人的内力,阻挡人于无形的气墙,在在都昭示着一件惊人的事实,这个人是……
想到这里,容宁黑暗中的脸更是惨白的发亮,双眼蓦地睁大,似是怎么也不敢相信。
但这种惊讶恐惧也只是出现了一瞬,脑中闪过的片段,让容宁咬咬牙鼓足勇气出声,语气里带着颤抖的敬意:“智者大人,屋内的人是本王的……妻子,请智者大人允许我带他回府。”
屋内沉默。
过了一会儿:“他不是岚水云,你走吧。”
“不,他确是在下的妻子,即使他失忆了,忘记了以前的时光,他仍然是在下的妻子。”顿了一下,朗然接道:“我们互许过终身的。”
屋内这次的声音有些急促:“不是,他不是,我说的很清楚了!你快走,带着你的人一起走,不要让我再见到你们,否则我不保证会再放过你一次。”
“智……”
容宁话还没说完,身子突然向前扑倒,珊瑚一惊,急上前扶住容宁,伸手探了探容宁的鼻息,待感觉到指尖传来温热湿暖的气息,这才放下心,只听得那个清淡的声音再次道:“带他走。”
珊瑚张了张口,想说什么,终究低下头没有出声,另一个黑衣人上前,两人扶着昏迷的容宁默默的回身走远。
远远地,飘散着腐朽的铃兰花气味的风中传来隐隐的语声。
“……我会告诉他,珊瑚只是离开了……”
一直以来的不安和歉疚,此时如风般逝去,珊瑚眼睛发酸发热,终是止不住,泪,就那么轻易的流了下来……
这……是珊瑚有记忆以来,第一次流的泪。
原来,泪水的滋味,也不是那么苦涩……
☆
那夜,铃兰斋的烛光,彻夜未熄。
被烛光投影在窗纸上的身影一直一直随着光晃动着,竟是坐了一夜。
一切,从这夜改变。
有的人,绝望了;
有的人,渴望着;
有的人,却是大大的松了口气……
☆
“殿下,好些没有?”
景灵宫内,则修边吩咐着太医瞧的仔细些,边担忧的望着床纬间辗转反复的人,大寒的气温下额头居然密密的布着层细汗。
“恩,……好……好……”
好了半天,还没挤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则修见此,心里越发着急,想亲自上前察看,只走前几步,不知怎的又退了回来,躬身行礼,始终距离床边一尺左右。
不一会儿,床上传来更为凄厉的呻吟。
“啊!呜……”
“殿下!”再也顾不得其他,则修几乎是用跑的扑到床上,抱起容华的身子,紧紧的揽在怀里抚慰着,想减轻怀中之人的痛苦。
“呵呵……你终于肯靠近我了!”
刚才还哀哀叫的人此时眉开眼笑的望着则修。
则修一时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呆呆的疑惑的望着怀中的人,等到对上那双带着浓浓笑意的眸子时,才恍然发觉自己上当了,白玉的脸颊摹的烧红,反射性的想抽身离开。
容华哪能让他得逞,手紧紧的圈住则修的腰身,脸埋在他怀里。
“这几天你都不理我……为什么?”
“……你骗我。是不是?”
第六十章
“骗你?我哪有骗你?”容华抬头盯着则修残留着红晕的脸颊先是一愣,继而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轻笑出声:“我想你可能比我自己还了解我,我可能骗得了任何人,哪能骗得了你。”
容华这句话可是有凭有据,他听景灵宫里的下人提起,这个修王爷自“他”小时候起,就一直待在身边,不离不弃,尽管这个皇上的大儿子呆呆木木,遇人说话没超过三句,他依然尽忠职守,悉心教导,就算皇上对这个被封做太子的儿子不闻不问,俨然放逐于外,也真算是难得的好耐心。
就不知道他何以这么坚持?
这么想着,容华随口就问了出来。
则修一愣,显是没想到容华突然这么问是什么意思。
容华强调,出口的语气带了些调皮的调侃:“你一直这么坚持留在我身边,是为了什么?呵呵……不会是早就垂涎我的美貌吧?”
则修面上神情不动声色,斜了容华一眼,居然答的认真:“你怎么知道?!”
这句说话不等于承认了他……喜欢……
则修平日拘谨守礼,容不得半分轻佻,他说怎样,往往与事实相去不远,公事上如此,个人的生活也是如此,那么他是真的……还是……
“啊!”
这次真的换容华愣住了,傻傻的望着则修,他原本只是开玩笑说出来的,却没料到则修居然这么大方的承认,一时有些语塞,心里的感觉却是五味杂陈。
涩有之,苦有之,酸有之,痛有之,喜有之……
真真是复杂的一团乱。
容华额头隐隐作痛,禁不住低头伸手揉了揉额角。
一双温热细腻的手轻轻包住他的手,代替的缓缓揉起来,动作轻重缓急拿捏的恰到好处,大大的缓轻了突来的闷痛,容华默声,没有推开则修,暗地里身子先是一僵,终是放软了靠在则修怀里,任他替自己按摩,眼睛则盯着墙侧的雪白纱帐,思绪混乱。
其实,这些也是多日来困扰容华的地方。
莫名的疼痛,莫名的心慌,明明他只是在殿里帮着多日不早朝的父皇披阅奏章,查看情报,突然的就会感觉疼痛,这种痛说是身体上的……但又不象,他身体各处好好的看不出任何伤痕,说是心理上的,也不对,明显的他可以说出身体疼痛的正确方位,看时还是白皙到透明的肌肤,没有任何不妥,但就是有种痛的感受!
奇怪之极。
诡异,容华却不觉得惊惧,心里反而有种莫名的满足感,那种感觉就好似与最亲之人有着比血脉更密的维系,时时承受着那人的痛,那人的笑……然后与他一起笑,一起痛。
“笑什么?”
容华一怔,回神:“没有,只是觉得有些奇怪而已。”
则修顿了一下:“请智者大人再帮你看看吧。”
“不用麻烦了,我没事。”容华抬手揉揉发涩的眼皮,下意识的避过这个话题,意识有些犯困。
则修抿唇不再多说,放平他的身子,拉好锦被,以便让他能更好的休息。
这时景灵宫空旷安静,太医们早在则修上前一刻识趣的走开,偌大的寝殿只余一边柱子上的夜明珠散发着柔和的光芒,精致典雅的殿内却透着淡淡的空寂和……孤独。
容华拉住想转身离开的则修,望着他的眼底有着平日少见的胆怯和寂寞:“别走,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
“别走,不要丢下我一个人……别走……”
喃喃的呓语发自此时躺在床上的水云口中,这一夜他睡的极不踏实,一会儿梦见个狰狞变形的面孔向他欺身逼来,一会儿又梦见玉飞满身鲜血的卧倒在地,任他怎么叫都不醒,之后眼前的画面一转,又看见潇湘对他嫣然一笑,笑里包含的无奈和悲哀让他跑上前的身影霎时顿住,然后就见潇湘头也不回地转身走开,他追在后面拼命喊拼命叫,潇湘却始终没有回头……
“潇湘……别走……不要离开我……”
梦里的恐慌让水云大喊出声,双手伸出锦被外无意识的乱抓乱挥,急欲抓住些什么。
火狐着急的嚎叫一声,在枕头边胡乱转着身子,一会儿抬头看看床边坐着的人,一会儿低头望着水云,黑玉似的眼睛满是焦切。
床边坐着的人却只是那么静静的坐着,好像眼前的一切并不存在,他凝神望着水云迷乱慌张的表情,露出纱巾外的眼睛闪了几闪,太多太浓的波动被禁锢在眼底,反而沉淀为一股深沉莫测的枯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