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外人看来,他,根本不可能认识痛苦梦呓中的那人。
要是普通人,就算仅是点头之交,看到一个刚受过惊吓的人躺在床上痛苦辗转,难以成眠,都不可能似他那般沉静冷淡,几句安慰的话语,几下轻柔的抚触,都似吝啬的不肯施舍。
也许不是不舍,而是……不能!
白衣男子袖底握紧的手指很想抱起眼前的水云,想安慰他,抚触他,更想一直一直抓着露出被外那双精致白皙的手,望着他眼睛轻而重的说一声“执子之手,与子协老”,很古老,很美丽的一句话,但……就是这么一句诺言他都不敢轻易吐出。
手,伸了缩,缩了,又伸。
却是始终没能碰到水云,每次那晶莹的手指总差水云柔和细腻的脸颊一点点距离就顿住了。
一点点的距离,却似有千里之遥。
就在白衣男子的手指再次伸出意欲碰触,离水云的脸颊只有一寸不到的距离时,蓦然一个火红的影子倏然而至,也许是无心,也许是有意,同时而至的火红小爪子轻轻一拨,手,就那么轻易的碰到了水云温热细腻的脸颊,蜻蜓点水,一触即离,但就算手指再怎么快地收回,残留在手指上的温热,象是有着灼人的热度似的,使白衣男子的身子,连带着平静无痕的心都禁不住的轻轻颤抖起来。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只因这蓦然的碰触,他苦苦压抑多时的情感如洪水般涌上来,几欲灭顶,他神情痛苦的抓着领子,唇一张一合,如离水的鱼儿急促的喘气,想再极力回复往日的自制冷静时已是枉然。
梦中的水云依然紧蹙着眉头,嘴里的呓语喃喃无声,手也已经无力的垂落下来,整个人象只被人抛弃的小动物,紧缩成一小团,瑟瑟发抖,看上去无措而可怜。
白衣男子望着望着,终是轻声叹口气,俯身把水云揽进怀里轻拍着,犹如母亲拍着婴儿般认真且满足,一下,一下……
“我该拿你怎么办呢……云儿!”
水云冰冷的身子触到贴上来的温热,脸上痛苦彷徨的表情慢慢放松下来,安静的躺在软软的温热里,唇角不自禁勾起抹上扬的弧度,平和之极!
白衣男子面上的纱巾不知何时掉落下来,月光辉映间,现出一张光灿荧荧完美到无缺的容颜。
任是再挑剔的人,都绝难从这种容颜上挑出半分的瑕疵。
任是再自负的丹青名家,也绝难描绘出这容颜主人一分的韵味。
而这般容颜的主人,居然是……
潇湘!
只不过比凤仙班那时的潇湘更显贵气,更显雍容,在原本的美丽上添了抹让人折服的高贵气度和自信。
时间在两人的相拥间,不自不觉的流失。
随着外间小鸟的清明叫声,白中带着淡红的光线从破开的窗间斜斜的照进来,趋散了屋内的黑暗。
守在外面的平安眼看着东方天空转亮,不由急的抓耳挠腮,几次想扬声叫喊,待转头见到潇湘脸上从未有过的满足笑容,催促的话到了嘴边,却是怎么也出不了口。
等到太阳完全露出脸,天色已然亮透时,平安再也忍不住:“大公子……”
潇湘比他先一步出声:“平安,你先回宫收拾一下再过来!”
平安呆住:“公子,你不回去吗?”
潇湘沉默了一会儿,叹息似的说:“可能……我永远都回不去了。”转过头,面对着呆住的平安,潇湘苦笑一声:“平安,也许我做不到义父说的那种无欲无情,无知无感,明知可能……但还是放不下呀!我从来没有过这么强烈的感觉,曾经害怕的想着逃避,逃的远远的,但是一静下来,面对着以前空旷的大殿,总觉得失落,心像是破了一块,空荡荡的,干什么都提不起兴致,再也做不到心如止水的清静安然……脑子也是,半刻也停不下来,无论去什么地方,做什么事,那个人的一言一行总在眼前晃,拼命的要求自己不要想,但这种情形怎么也不受控制,我真的没办法抛下云儿,更没办法离开他……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也许真是遇到了旁人口中的……”
潇湘蹙眉没再说下去,平安却是心知肚明,大公子八成是爱上那个他看来一无是处的人了!其实心里有些为大公子抱屈,这么一个精彩绝伦的人物怎么会爱上那么一个……人呢,唉……不过,爱了也没办法,平安重重的吐出一口气,“大公子,我先回去整理一下,马上就过来与公子回合。”
“嗯。”
平安刚想转身离开,蓦然想起一件事:“大公子,这次怎么向班主,嗯……说呢?”
呃?!潇湘方才思绪起伏太大,只想着留在云儿身边,倒没想到其他。
“……还是象以前那么说吧!或许再加一点!”
平安见潇湘深思的神情,知道他心里已然有了打算,也就不再迟疑,几个起落间,消失的不见人影。
第六十一章
正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
水云现在的心情怎一个爽字可以简单概括。
失踪多日……呃,不对,应该说一直都只在晚上显身的潇湘居然在他睁眼时,用很清晰,很肯定的声调说:从此刻起,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一直……眼里的专注让水云的呼吸有瞬间的凝滞!
“真的?白天……我是说无论是白天还是晚上都一直在我身边?”
水云刚说完就快速捂住自己的嘴巴,呜……这种柔到能滴出水,遥远的好象从天边传回来的声音绝对,绝对不是他发出来的。
……就算是,也不承认。
水云白皙的面容不由自主的染上层桃花般的粉红。
潇湘好笑的扶正水云胡乱转动的眼珠,让他望着自己的眼睛,然后一字一句,慢慢的,认真的说:“是,我会一直一直陪在你身边,除非……你不要我了。”
水云刚清醒的神智很不幸的又空白一片。
之后又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水云脸上的傻笑一直挂着。听到微微上升的疑似问话的调子就点头,听到‘好不好’的也点头……反正一路下来点头就对了。
唉,唉……当时要是有那么一点点理智,他以后就不会被欺负的那么惨了!当然这些是后话。
话说当时水云象被灌了整桶迷汤似的一直傻笑。没留意到莜凤仙见到潇湘那刻脸上莫测的神色,也没留意到身边伺候的人是一张生面孔,更没留意到平时总在他身边转悠的玉氏兄妹却没了影儿……
等到他终于察觉出身边少了些什么时,已然是三天后了。
这几日,秋寒更重了,铃兰斋周围的花草早已脱落殆尽,树光秃秃的,只余黑褐色的树干朝着天生,院里的铃兰花早已失却了往日的清丽,一簇簇枯萎的茎叶很难让人相信它原本的颜色……触目所至的萧索让人凭添了些伤春悲秋的情怀。
水云一个人窝在窗前的暖塌上手支着下巴,呆呆的望着园子,思绪又不知飘到哪里去了。
‘啪’
眼前的萧索蓦然被扇镂空的窗户尽数挡住。水云咦了一声还没完全回过神来,就被后面的人禁锢在怀里。
“这么冷的天也不关窗,你又想喝苦药了?”
水云闻言一僵,马上讨好的搂住潇湘的脖颈:“不要,我只是觉得屋里有些闷,下次不会了。”
“唉……”潇湘把水云冰冷的身子抱起放回里屋的床上,随势也躺在旁边,拉了条松软的棉被盖在两人身上:“小云,别急,等冬天过了,明年春天我保证你可以到任何你想去的地方,我也绝不拦你。”
“我知道。”
水云从被角露出对眼睛,声音可怜兮兮:“我知道,可是现在也很闷呀,你们都在前厅排戏,就只有我一个人在铃兰斋。”
潇湘整了整各处的被角:“外面天寒。再说不是有平安陪着你吗?!怎么是你一个人。”
不说到平安,水云还不觉着,一提到他,水云就一肚子抱怨。
“他呀,整天臭着张脸,叫三声,应一声,管的又紧,哪象珊瑚……”
声音低了下去,水云不死心的又问了次:“珊瑚真的回她老家了,我怎么没听她提起她过她家的事?”
潇湘闭着的眼睛撑开一条缝,拉过水云搂在怀里拍着:“我还骗你不成,她也该是时候回家娶门亲了,总不成就伺候一辈子吧……还是……”
说到这里,潇湘原本淡然的眸子黑亮:“你喜欢上她了?”
“没,没有,我只是当她是我姐姐罢了,从来没有非分之想,从来我都只想着你……啊……”
潇湘见水云一幅说了不该说的话满脸通红懊恼的样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揽着水云腰身的手不由紧了紧,唇凑到他耳边:“我也想着你。”
此话一出,水云的脸更象是熟透了的水蜜桃,越发的红润,脸埋在潇湘的怀里任那人怎么拉也不肯再露脸。
两人笑闹了一阵,水云瘫倒在潇湘身上,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
潇湘也累了,摸摸水云的头,轻轻打了个哈欠:“睡了。”
说完,径自闭上眼睛,不一会儿,呼吸变的均匀绵长,显是睡着了。
水云却是睡不着,他一觉睡到日上三竿,这才起身在平安的督促下吃了些东西,现下哪还睡的着。潇湘和爹爹他们又不同,眼看新年临近,一个是戏班的班主,一个是班里的台柱,每天都忙的难得见上一面,算起来,潇湘自那日正式在凤仙班现身,好象还没睡过一个安稳觉,都被爹爹安排着演戏,恐怕他这个午觉还是偷来的呢。
整个凤仙班最无所事事的就数他,呃,不,还要加上一个人——平安,硬被潇湘派来伺候保护的人。
那晚的记忆有些朦胧,好象被水浸过似的糊在一起,水云只是发现一直伺候他的珊瑚“回家乡”了,玉飞玉虹被安排着出去办事,至于办什么事,出去多久,回答都是到时就知道了。
昨天正午倒是见着了玉虹,一脸的憔悴苍白,明亮的眼睛下黑黑的一圈,精神还好,不过也是露了个脸,下午吃饭时再问,说是又出去办事了。
看来,在自己迷糊的这段时间又有事发生……
手留连在潇湘晶莹温润的脸上,有些爱不释手,恩,怪不得有人说美人的肌肤象上好的缎子似的,又滑又柔,果然不假,摸起来很上手。
呼呜,又有些犯困,抬手揉了揉眼皮,水云暗地咕哝:莫不是瞌睡也会传染?
打了个哈欠,也就放心的靠着潇湘睡着了。
但,一直阖目沉睡的潇湘在他闭眼时,却忽然张开眼来定定的望着他,那份专着,那份执着,深不可测。
隔天下午,是个难得的好天,太阳虽懒懒的挂在天上,望着心里也添了些温度,水云在房里闷了几天,软磨硬泡的攻势下,潇湘总算开口点头让他出房门。
晃悠着笨重的身子,水云花了差不多一柱香的工夫总算挪到前厅,见莜凤仙正在和颖依几个戏里的名角商议什么,踟躇一下,唇弯起个弧度,甜甜叫了声“爹爹”,直接奔到莜凤仙怀里蹭呀蹭。
莜凤仙宠溺扶住他,连说小心。
水云抬头,眼睛闪亮的灼人:“爹爹,趁着今天天气好,我想回尚书府一趟,很久没见到姐姐姐夫他们了。好不好?”
莜凤仙脸上的笑容一瞬间僵住。
第六十二章
水云对于莜凤仙脸上突现的僵硬心下虽然有些怀疑,但也没多想,仍是兴奋的一个劲儿拉着袖子撒娇:“爹爹,好不好?我保证一定会在晚饭前回来的。”
为了以示言出必行,水云还特地举高一只手做发誓状。
莜凤仙凝神望着水云的面色,口唇动了动,没点头,也没摇头。
这种似有什么难言之隐的吞吐之色,真正引起了水云心中的担忧,抓着莜凤仙袖子的手指不由收紧:“爹爹,怎么了?”
细心留意着莜凤仙的脸色,水云心里渐渐浮现出一丝不安,蓦然回想起当时临别前,姐姐姐夫的异于平时的言行举止,越想越觉得不对,越想越觉得他们好像是打算着让他常住在凤仙楼里……
可这没道理呀!
容国虽然民风较其他国开放,但对于戏子这个称呼,却是执着的不屑鄙视,试想以姐姐姐夫那么正直的人怎么可能送亲人来戏班?这不是他刻意贬低戏子戏班,只是……
莫不是他们……明知将会有什么不测,所以才……
想到这里,水云更是惶急的手足无措:“爹爹,是不是姐姐姐夫他们出事了?!不行,我要回府看看,珊瑚,我们走。”
惯性的呼唤出来,待转身见到脸色不豫的平安,这次突然醒悟,珊瑚已经回老家了,再也见不到她了……不知为何,想到这里,心里有些发闷,也有些惘然!
“云儿!”
莜凤仙一把抱住水云,将他强行摁在自己怀里,动作强硬却轻柔,扳过水云肩头,面对面的望着他。
“仔细听我说。”
深吸一口气,莜凤仙脸色平静,心里实是懊悔万分,暗恼为什么平时无论遇到多危险的场面都不见慌神,现在这么紧要的时刻居然会出这么拙劣的纰漏……真是!
思虑再三,莜凤仙露出一个自认最完美的笑容:“云儿,别急,岚……你姐姐她聪明灵慧,做事懂得把握分寸,不会让自己陷入危险之中的,她把你送到凤仙楼,只是纯粹的想让你安心静养,凤仙班虽是个戏班,但根源颇深,再说铃兰斋环境清幽,远离喧嚣,对你的身体只有好处。相信爹爹,你姐姐姐夫不会有事的。你看现在,珊瑚已经回老家了,大家都在忙新戏的事,腾不出时间陪你去。”
听到这里,水云仍有些不死心,眼光不由自主的望向身后的平安,意思很明显,还有平安在。
莜凤仙顺着他的目光看见平安,有种想抚额叹息的冲动,心里却越发纳闷自己往日的侃侃而谈飞到哪里去了:“平安……他……”
就在莜凤仙为难于怎么推脱解释平安的存在,厅中适时响起一个清泠柔和的声音。
“平安不得离开凤仙楼半步。”
水云一喜回头:“潇湘!”
蹦蹦跳跳的跑到潇湘怀里,软玉温香,鼻翼间丝丝的清甜香气让水云的心思被稍稍带偏,也是这一偏,让潇湘觑了个空隙,轻易的把话题转开。
暗地里,潇湘和莜凤仙视线在空中交会,一个深邃,一个难测,无声中两人竟是达成了共同的默契。
无论怎样,都要阻止水云前去尚书府!
☆
水云知道,爹爹的话里漏洞百出,可能连他本人都不知道,他每次说谎时,眼睛都只是望着他的头顶,而不看向他的眼睛……
水云也明白,潇湘的适时打断,是巧合,也不是巧合……
水云更了解,当私下跟平安提起出府的事,平安一个板栗落下来,斜了他一眼,丢下一句“别想!”径自走开做自己的事……
大家都有秘密,却都有志一同的瞒着他!
为什么?
不用细想都知道,尚书府出事了!
他们的隐瞒却是为了自己好!水云不会怪,当然更不会恨!他只是担心!
在屋里憋闷了几天,转了不下上百次圈,水云决定,还是要亲自去尚书府一趟看看的好,不然他不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