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从衣袖内急急拿出珊瑚给他做的精绣荷包,眼睛盯着苏凝香,就等着他说出钱数。
小麦和寒东对锦瑟有些惧意,所以一直低眉顺目,这时听得水云要赎他们出馆,两人马上惊喜的抬起头看向水云,一脸的激动。
苏凝香抿唇一笑,刚想说话,锦瑟却是先一步开口:“他们俩是我的奴才,想要他们,先须得我的同意才行。”
这话早不说晚不说,偏挑这个时候说出,水云心里一突,知道今天这个事可能没这么容易解决,但让他放着两人不管,他又无何都做不到,只能皱眉打量着傲然的锦瑟,希望事先多得些讯息:“好,多少银两?两倍不行的话,三倍也可以。”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深明这个理的水云这些话说的很客气,尽管他非常不喜欢这个叫锦瑟的少年。
“银两?堂堂凤仙楼主的儿子,拿钱来赎自己的‘朋友’似乎不够诚意吧?既是朋友,就得付出点特别的东西来才行,是不是?”
‘朋友’这个词本是极神圣的字眼,奈何由锦瑟这里说出,硬是生生的去了敬意,带了些调侃,让水云心底有种被蛇盯上的厌恶感。
第四十章
都说人分三六五等,高低参差,待遇自是不同。
这个想法存在了几千年,有些积淀了下来,倒是形成了一股牢不可破的束缚,象戏子在历史中的地位跟那些个拿肉体做营生的人,好不了多少,一样都处于社会底层,无权无势,有些甚至连个人的尊严谈起来都是件奢侈的事……
这就难怪有些人削尖脑袋,不择手段的往上位爬,俗的理由先不论,为了活的有尊严,在父老乡亲面前长脸面,那也得努力着往上挤。
唉,也不知道幸哉,悲哉?
有了这层内幕,就有了比较。
所以作为保留了现世思想的水云很是佩服他之前所在的世界,别的且不说,就彻底改变了戏子地位这个观念来说,已是大不易。
想想自从和晓露成了好朋友,就彻底见识了另一个不同的圈子:演艺圈,每天电视上的歌曲电视剧数目和演员的绯闻同步出炉,反而是有些演员戏子的绯闻闹的越厉害,他们所饰演的剧目越受观众欢迎,演的不好,观众顶多唏嘘议论一阵子;要是演的精彩了,一句‘暇不掩玉’道尽一切,观众的纵容由此可见一斑,直把那些演员戏子的捧上了天,那声势,那盛名,那繁华,大有天之骄子之荣……
跟古代的戏子比,地位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绝然的云泥之别。
锦瑟用不急不缓,一副看好戏的神情盯着水云,说出的放人条件是:上次凝香馆的戏台,当着众看客的面演出剧目。
水云原本还担心着他会提什么特意刁难的条件,紧张了半天,一时却只得到这么个结果,顿时傻眼!
就这条件?太小儿科了吧?!
呃……虽说他从没有上台表演过什么节目,但以他学了两年的琴艺歌喉造诣,他敢拍胸脯保证,绝不是什么难事!
不过水云这么想,并不代表其他人也这么想。
莜凤仙是第一个反对,小麦寒东也不顾自身处境的厉声阻止,这些水云可以理解,毕竟所处空间不同,观念不同,他们看待‘戏子’这两个词的敏感心结可以体谅,让水云感觉讶异的是苏凝香的反应:
“不行,我不准,锦瑟,别胡闹!”苏凝香扣在锦瑟肩头的手白的近乎透明,一直淡逸的神情有些慌张,眼睛自锦瑟说出‘条件’后一直盯着水云,好像一个不留神水云会消失似的,一瞬间自然流露的关切担忧绝然不会假,对于初次才见面的人这副模样,很难说的过去……
“云儿,买这两个孩子只是以跑腿的论价,不值几个钱,既然是你的朋友,就送给你吧!”
水云暗地挑眉,他好像没提过自己的名讳,这位大名鼎鼎的凝香馆馆主怎会知道,而且云儿……太亲昵了吧?
凝神细看,水云察觉暗夜中,这个女子的眉眼有几分熟悉……
“姑姑,这怎么行!就算他们两个不值钱,也不能白白便宜了那小子。”锦瑟皱眉看了眼苏凝香放在肩头的手,估计是力道重了些,但他没出声,却是先哽着脖子强辩。
“住嘴!凝香馆里我说了算。”苏凝香转首望向小麦和寒东,俨然恢复馆主的风度,正正的出声,“你们两个自今后好好服侍新主子。听到没有?”
小麦和寒东甚是懂情势,忙不迭的谢恩答是。
一旁的锦瑟还想说什么,被苏凝香一个狠厉的眼神憋了回去,只能噤声气呼呼的张大眼瞪着耸肩呈无辜状的水云。
水云见这情况,微一凝神,然后对苏凝香笑道:“锦瑟说的是,买他们两个你们毕竟花了钱,而且他们是我的朋友,用钱买朋友也不对,这样吧,为了表达我的谢意,我就在这月间花丛中弹奏一首你们从未听过的曲子怎样?”
“哼,口气很大嘛,我们没听过的曲子?也罢,就在这里,我倒想听听有什么曲子是我没听过的。”
锦瑟气极而笑,冷哼一声吩咐他身后的小厮去拿琴。
水云抿唇淡然一笑,没有多说什么。
苏凝香见此,放松了身体,倒也不便出声,只是眼睛仍胶着在水云身上。
莜凤仙看了看苏凝香,再看了看锦瑟,最后把眼光放在怀中的人身上,轻声叹息,紧了紧揽在水云腰上的力道。
水云察觉,回头对着他自信一笑,手轻拍着腰间的手臂以示他完全可以放心。
想那锦瑟就算听遍了所有的曲子,也绝然不会听过《梅花三弄》。
其实,水云也想弹奏他最熟悉的《神话》琴曲,但曲词太过口语化,不符合这个世界的习惯,为了免得过于突兀,水云决定选《梅花三弄》,当时学古琴时,这是首名古琴曲,淡雅高洁,最关键的是琴词似诗非诗,不会太口语化,也不会太俗,相信会带给他们一种全新的感受。
就不知道他这么久没弹,指法意蕴是否还可以把握的准确。
正深思间,小厮已经打恭作揖捧来了一面古琴。
琴面乌黑通透,上覆流水断纹,金徵玉轸,月光下更似流动着淡淡的光晕,一看就是面绝世名琴。从此琴倒可以看出这锦瑟性格虽不讨喜,却真正的惜琴、懂琴,就不知道会不会听琴……
“好琴!”轻抚着琴弦,感受着古琴的独特风韵,水云脱口赞道,一时有些爱不释手。
“哼!”
也不管锦瑟的轻蔑冷言,水云当即撩衣盘膝而坐,闭目静心,半晌,放在琴上的修长手指缓缓滑动……
※
多年后,寒东回忆起当时的画面,仍是满脸陶醉,惊叹不已:此曲只应天上有……
据他描述:那真的是他此生见过的最美的画面。
明月,绿树,红花,和风。
少年身着红衣端坐其间,面容祥和,琴弦轻拨,红唇微启。
静,灵,透!
真真是人娇,曲美,词更妙。
水云不知道的是,当他的手指拨起第一个音,锦瑟脸上轻蔑冷热的神情已然被震惊完全取代,随着琴音、歌声的次第扬起,锦瑟的神情就如一个一直在寻找宝藏,然终于在这里找到的旅人,满足激喜……种种兴奋之情如泉般喷涌而出……却又在下一瞬间全部沉寂下来,无踪无痕……
第四十一章
一曲《梅花三弄》不止震惊了当场的几人,更引来一个水云此世最不愿见到的人……
※
水云从曲意中回神时,眼眸最先对上的不是最初几人的面容,而是一个尊贵如神邸的颀长身影,那男子背光而站,眉目看的不甚清楚,但水云却在第一眼中,身体象是恢复记忆般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冷颤,要是有人注意到他此刻的脸色,那一定是惨白,外加嘴唇发青……
怎么会这样?
心底莫明对一个连面目都不曾看清的人惧怕到这种程度?
莫非是这个身体原来的记忆?
水云心里自我安慰了几句,稍稍低头整理了下表情,再次抬起头时,又是一副浅笑盈盈的温和貌,只是脸色还是较平常苍白了些。
男子似乎并未察觉到水云的异样,兀自沉思半晌,声音清朗沉厚,极是动听。
“这首曲子从未听过,不知道曲名是什么?”
水云略一偏头,错开两人直视的目光,他怕自己对着那双灼热的眸子连呼吸都停止。
“梅花三弄。”
“哦……梅花三弄?这倒新鲜,本王从未听过这样的曲子。”
不行了,再多待一秒,水云怕他会窒息而亡。
起身拍拍衣袍上沾到的草屑,把琴依依不舍的还给锦瑟道了声谢后,稍稍对男子点头说声抱歉,水云径自拉着小麦寒东,挽着莜凤仙的手臂,头也不回的往外冲,步子快的好似有鬼怪在后面追……
※
一直等进了凤仙楼,水云还没完全缓过神来,脑子一片空白不说,身体绵软的使不上半分力。要不是莜凤仙伸手抱着他的腰,早就坐倒在地……
正厅里人倒齐全,离叔、颖依、珊瑚一个个正襟危坐,水云也顾不上礼貌,只是向厅里众人点点头,就打算回房好好睡一觉……
心累,比身体上的累更呛人……
“爹爹,我先回房休息了。”
话没说完,只觉身体一轻,人已经偎在了一处温热的所在,水云浑浑噩噩间听到耳边的声音说:“我们父子很久没好好聊聊了,今晚去我屋里睡。”
不象是问句,倒象是肯定句。
水云不置可否,只是在莜凤仙怀抱着他跨过大门时,意识朦胧中瞥到一双眼眸:那眸子又黑又亮,清澈的出尘,却装着满满的不甘和痛楚……太强烈了,反而最终归于沉寂……
不在沉默中死亡,就在沉默中爆发……
事情终于要加快发展的步伐了吧……
※
今晚是初月,月牙儿象美人的弯眉,清丽,婉约……
水云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只是觉得身子软和的象滩水,连动个小指头都难,不过倒是没有了以往冷彻心肺的寒意……转过头,就发觉莜凤仙只是坐在床沿,眼睛望着窗外的月亮怔怔地出神。
“爹爹……你怎么还不睡?”
水云说着想撑起身子,却被醒过神的莜凤仙按了回去。
“别动。怎样?还有哪处觉着不舒服?”
水云摇摇头。
“那要不要吃点什么,我让珊瑚给你去做?”
水云仍然摇摇头,腹诽道:这才多久,肚子怎么会饿!他记得临出门前,珊瑚还硬给他灌了一大碗的人参鸡汤……
望着莜凤仙眼底的阴影,该是一直坐在自己身边照顾着吧,唉,自己何其有幸,有个这么慈爱的父亲,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着,简直是视若珍宝的待遇!
水云怕自己一时又想深了,徒惹得床边的人担心,忙把有点知觉的身子往里挪了挪:“爹爹,躺会儿吧!”
莜凤仙也不推辞,躺下身子,把水云揽在怀里轻拍着。
半晌,两人无语,屋子里又恢复了平静,水云在有规律的轻拍中,困意渐渐袭上来,往莜凤仙怀里挪了挪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就想再睡一回,反正看天还早。
“云儿?”
“嗯?”
水云揉了揉酸涩的眼睛,语音模糊,偏头疑惑的望着他,莜凤仙异常的严肃面容让水云心里却是一沉,有时候做人糊涂一点也是种幸福……
第四十二章
“你……是不是会恨你娘?”
莜凤仙的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只是淡淡的,轻轻的……更似漫不经心随口提出。
“……”
水云偏头望着莜凤仙深黑的眸子,那原本浅笑如烟的眉眼,现在似蒙上层细纱,迷茫,悠远……似看着雪白的帐顶,又似穿透它怀念着虚空中的某人……而且那人对他来说,极为重要。
因为水云从未见过世上竟有这么深情,这么温柔的表情!
几臻神圣!
想必能让爹显出如斯神情,非‘娘’莫可!
不期然间,水云的思绪又飘回彷佛前世的小屋,前世的母亲……
轻轻的摇摇头,语气坚定的说:“不,我从来没有恨过娘。”
无论是前世的,还是这世的……况且现在的娘也不是亲娘,要说的话只能是这具身体的娘才对。
莜凤仙回神低头瞥了眼水云认真的神情,漂亮的眼睛里有一瞬间的惊艳,不过等到水云眯着笑眼看向他时,却又躲避似的转回头,慌乱间倒是掩盖了脸上蓦然升起的红晕,就不知是憋的,还是其他什么原因……
“爹爹,你怎么突然提起娘来?娘怎么了?我为什么要恨娘?”
之前任素月认他做弟弟时,水云问过关于“娘”的事,可任素月一听到这个问题,总是有办法岔开话题,等他醒悟过来,已是晚了,要么避的不见人影,要么哄他早点睡觉……
原本平常的一个问题,颇有些神秘性……
“没什么。”
看来他也不会说!
水云好奇虽好奇,但远没有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意思,打了个哈欠,就像继续睡!因为他发现身体里的寒意又开始左突右撞,不痛,却很难受。
就在朦朦胧胧间,水云感觉莜凤仙把他的身子抱的更紧,耳边响起细小坚定的声音:“不管任何时候,我都是你爹爹,你绝对可以信任我,依赖我,一定要记住……”
※
直到第二日午时,水云才醒来,珊瑚依然象平时那样伺候他起床梳洗,待一切置备妥帖,这才告诉水云班主已经为那出《白蛇传》忙开了,就连寒东和小麦也过去帮忙。
水云匆忙喝下珊瑚端来的燕窝粥,就跑到现在充做练习场的凤仙厅。
厅内桌椅齐整,窗明几净,前端的戏台流苏轻扬,清新明快,一眼望过去极是舒服。
莜凤仙不在厅内,台上也只是两三个不认识,长相清秀的少年在练习步子,身法,颖依手里拿着一卷书册,正一旁指点这个步子太慢,那个身段不够柔……看他清冷的表情,配上一丝不苟的声音,倒真有几份为人师表的模样。
水云轻笑几声,悄悄退出大厅,就在一只脚刚踏出大门时,忽然间想到什么似的环视了眼厅内四周的墙壁,墙壁洁白无暇,干净是干净,就是总觉着少了点什么……
就在水云思考的时候,台上的颖依回头瞥了水云一眼,又迅速的转回去,速度很快,一瞥里暗含的意思更是复杂!
因为是刚吃完饭,水云也不急着干什么,就在楼内到处乱晃,一路过去,倒是碰到两个一堆,三个一伙的少年在相隔不远的树底下练习劈腿,压腰……他们的年纪估摸着跟水云差不多大,有些甚至比水云还要小,但个个都一脸认真,大家各练各的,旁边没人监督,却是谁都没有偷懒。
平时只有阳光和风的楼内,如今添了这些少年勤奋的身影,一时间倒是活跃起来。
肩上的火狐也有些不安分,一个纵身,跳到旁边的桃树上,待水云意识到时,一个红澄澄的水蜜桃已经放到了手上。水云会意过来,好笑的敲了敲火狐的头,这才随便用袖子擦了擦桃身,一掰两半,一半递给肩上两眼闪亮亮盯着桃子的火狐,另一半嘛……当然是塞进自己的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