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着他欢喜,心中却说不上来什么滋味。
衡文犹在喜孜孜地念:「赵衡,赵衡......」
我再替他拢了拢被子:「睡罢,刚到凡间,要养足精神。」衡文又点了点头,翻身向内。
第二天清晨,本仙君醒来时,衡文正靠在我肩膀上,睡得十分香甜。我伸手想抱一抱他,又怕一碰他就醒,还是缩了回去。今天没借口再在这张床上睡,昨天恐怕是最后一晚上。本仙君适时地伤感了一把。
正悲秋时,衡文就醒了,揉着眼睛打着呵欠起身,理所应当地由被仙君服侍他穿了衣裳。
衡文下床后,扯了扯我的袍子角:「昨天晚上的名字,多谢了。」
我正色道:「没什么,只当你让我在这里睡的谢礼。」
衡文眨着眼看了看我,露齿笑道:「唔。吃早饭时,衡文又塞进肚子三个包子。天枢却像被衡文勾得有了食欲,居然吃了两个包子,我甚喜悦。早饭后,我起身正要踱去哪里逛逛,天枢忽然道:「元君说玉帝让我们在凡间历练,今日可有什么历练的题目?」
我被问得一堵,是了,这个谎不好圆。一时无策,只得道:「因为昨日刚到此城内,星君与小仙对凡间还不甚熟悉,这两日且先熟悉一下,待三日后再说。」
天枢与衡文都神色郑重地点头。暂且糊弄过去了。
上午,我带着天枢和衡文到市集上去转了一转。见识了店铺货郎小摊儿,还有来来往往的行人。衡文道:「凡间好,比天庭热闹的多。」天枢道:「但是我听说凡间的人个个都想做神仙,凡间这么好,为什么还想做神仙呢?」本仙君只得一本正经地答道:「此乃玄机,需自己参详。」天枢敬重地看了我一眼,大概觉得本仙君这句话讲得十分有仙性。
天枢和衡文都生得抢眼,我一手牵着一个在市集上,越发扎眼。今天可能是个什么日子,市集上颇多荆钗布裙的贫家妇人与小家碧玉,都闪在路边不住地瞧天枢和衡文,天枢被看得有些不自在,抓着我手的小手攥得更紧了些。衡文却毫不在意,到处乱看。
本仙君拖着两个孩子,却被看得有点尴尬,街边粉阁翠纱,颇有几间乐房勾栏,亦有佳人倚栏而立,若此时本仙君只身徐徐漫步,唯有一把摺扇随身,信手便能拈得一两点风流。但现在本仙君恰似一个拖着两只油瓶的油桶,横行于市,只能想着风流,徒然羡慕。
我正叹息,忽然看见天枢一面走,一面望着路边,我停下步子,也向路边望,却看见一个小摊儿上摆着刚出笼的热糕,腾腾地冒着热气。天枢见我停下来看,似有些不好意思说,转头不再看那个摊子。
看样子天枢那个想什么却不开口说的脾气儿打小就有,我道:「这个摊子卖的糕你们没吃过罢,想尝尝么?」天枢抬头瞧瞧我,点了点头。
本仙君到了摊前,买了两块热糕。这糕是用米粉做的,顶上洒了些桂花芝麻粉,小贩拿粗纸将两块糕各自包好,棒在手里依然挺热,我递一块给天枢,将裹糕的纸扒下来些,道:「小心吃,别烫着。」另一块递给衡文,他捧着咬了一口道:「有些甜。」抬头向我道:「我不爱吃甜的,我尝和尖儿,剩下的你吃好不好。」
旁边干果摊儿上一个秤核桃的老太太顿时正在暗中瞄衡文和天枢,听了这句话,顿时怜爱地笑了,向我道:「多孝顺的孩子,这位相公你真有福气。」
本仙君十分忧郁,想我从飞升至今,样貌应该不会变过,天枢和衡文此时看起来都十一、二岁,我顶多算他们的兄长罢了,为什么人人都当我是他们的爹?
都说神仙长生不老,如今看来,几千年的风霜还是在本仙君身上留下了些许痕迹,令我略有沧桑。
我向老太太笑了笑,衡文将咬了两口的热糕递到我手里,老太太赞道:「这孩子真懂事。」从篮子里捧了一捧核桃,颤巍巍递给衡文,衡文立刻伸手去接,道:「多谢您老。」老太太一叠声地不谢,衡文手小,却棒不下这许多,都笼在了袖子里,只拿一个在手里,左右看了看,张口欲咬。老太太急忙道:「唉呦,咬不得。」我也道:「咬不得,壳儿硬,硌牙。」衡文拿着核桃鼓了鼓嘴,我蔼声道:「等回家我给你砸开壳儿吃。」衡文眨着眼点头。
老太太向我道:「倒是少见做爹的一个人带两个孩子上集市,公子你衣饰不俗,怎么不坐轿子,连个下人也没跟着?」
我道:「刚搬来这里,带孩子来集市看看。」
老太太道:「尊夫人在家中?」
我干笑道:「早已不在人世了。」
周遭围着一群人竖着耳朵听,听了这句话,都叹息,老太太叹得最厉害,又给天枢装了满满一袖子花生。天枢甚有礼地道了谢。本仙君拖着他和衡文从人堆中走出,数步外尚能听见老太太怜爱的叹息。
衡文向我道:「尊夫人是什么东西?为什么你一说没有我们就有人送东西吃。」
本仙君面色木然道:「尊夫人就是问我的夫人。在凡间,男人都要娶个女人做夫人。」
衡文恍然大悟:「哦,所以你说你没有夫人,他们很同情你。但是同情你,为什么给我们东西吃。」
我咳了一声道:「这个么......」
天枢咬着热糕道:「是不是他们觉得你没有夫人还要照顾我们更可怜,所以帮你照顾我们一下。」
不愧是幼年的天枢,多么体贴人意的孩子!我点头道:「正是!」神秘他谁
天枢的热糕已经吃完,开始研究花生的诀窍,我替他剥了一个,天枢一本正经道:「仁儿我吃过,但是不晓得原来还是带壳的。」从袖子中抓了一把给衡文,「你先吃这个,很好剥。」衡文接了道:「多谢,回去咱们再吃核桃。」
前方数步远,绸纱飘荡,又是一处温柔多情地。一位银红衫子的玉人正倚在二楼栏边,似在闲眺。惹得附近的青壮男子,都在不住地向她看。我带着衡文和天枢,目不斜视地向那楼下走去,街边的胭脂铺前,有几个荆钗布裙的少女正在挑胭脂,其中一个少女从摊前退出来,忽然脚下一绊,唉呀一声。本仙君下意识伸手要去扶,但一只手牵着天枢,另一只手拿着衡文的热糕,衣襟还被衡文揪着,一时竟分不出手来,只转过了身,那少女恰恰好好,不偏不斜地跌进了本仙君怀中。
哎呀一声惊叫,我也一愣,一样轻飘飘的物事也恰好落到了我头顶。
第十章
鼻前飘来一阵淡淡的馨香。本仙君几千年不曾再风流过,没想到上诛仙台前,竟还遇见软香玉抱满怀的好处。少女慌忙从我怀中挣出,连粉颈都变得通红,福下一福身,慌忙低着头提着裙子跑走。我从天枢手中抽出手,拿下头上的东西,竟是一条粉色的纱帕,香气扑鼻。本仙君握在手中,直了直眼。
忽然有一人在我眼前站定,打着千儿道:「这位爷,真是巧。我们晴仙姑娘的帕子竟落在了您身上,可见正是缘份,爷要下要到我们楼子里坐坐?」
这帕子不是方才撞我的姑娘的么?
飘纱挂绸的楼中一个老鸨模样的妇人挥着帕子颤颤地行过来:「这位爷,您捡了晴仙的帕子,她特意让老身出来迎着您,请您进去喝杯茶,道声谢。请爷千万赏这个脸。」
我在天上耗了几千年,果然耗得沧桑了。一条香帕欲将我引入红粉局,我乍听之下,竟首先低头看了看身边。
衡文牵着我的袍子,正一脸好奇地瞧着。我咳了一声,再看天枢,也是一脸迷茫地张望。我抬头干笑道:「在下带着幼子,今日实在不便,承蒙姑娘好意,请妈妈将这条帕子奉还姑娘,他日有空,再来拜访。」
老鸨掩口笑道:「爷真是个谨慎人,正好今日有缘,只是一杯茶而已,两位小少爷也是略该晓得人事的年纪,老身的女儿里,正有和小少爷年纪相仿的,可以陪伴玩耍。爷便进去,喝杯茶,听个曲儿,赏脸圆了老身那女儿的一片答谢之心。」
衡文脸上的好奇越发重了,本仙君的冷汗滑潸而下,带着幼齿的衡文清君和天枢早君逛窑子,被玉帝晓得,我恐怕连诛仙台也用不着上,直接就一道巨闪劈至灰飞烟灭了帐干净。
我正色道:「多谢姑娘与妈妈的好意,实在是不得空,望可见谅。」
老鸨痛惜道:「爷执意相据,难道是嫌......」
「难道是赚奴家粗鄙,侍奉不得爷称心么?」一袭银红的衣衫,婷婷立在我眼前,正是倚栏闲望的佳人。妩媚远山的眉,含情秋波的眼,皎洁如月的面,盈盈可握的腰,如晨露,更胜过满园的春花。
我含笑道:「有佳人相邀,本是一件幸事,奈何在下今日委宵有事,他日得闲,一定请姑娘赠在下一杯香茶,若能再闻琴音,更是三生有幸。」
佳人便一笑,如醉人的飞霞:「公子看来今日确实不便,奴家不敢强留,望公子记得今日之约,奴在窗下,日日盼望。这条帕子,既然与公子有缘,公子若不嫌弃,便请收下,权做相约的信物。」
我只好拿着纱帕,向怀中揣去,身边的衡文忽然打了个喷嚏。我忙低头道:「怎么了?」衡文揉了揉鼻子道:「没什么。」抬头看着晴仙笑了笑,晴仙被他这一看不由自主也嫣然一笑。敛身福了一福,与龟奴和老鸨同回楼中去。我禁不住想,若是我同平时的衡文一起站在此处,这条帕子一定不会落在我头上。
衡文扯了扯我的袍子:「几时回去。」
我道:「现在就回去。」
回到小院后,便要吃午饭,衡文与天枢都对黄三婆的包子念念不忘,伸着脖子等到菜上完,便问:「怎么没有包子?」
我道:「包子吃完了,晚上让人买些回来吃。」
衡文与天枢这才伸筷子吃饭。
本仙君特意让厨娘炒了一盘鸡蛋喂狐狸,午饭过后,衡文便颠颠地拿了盘子亲自去喂。
毛团暂时被安置在小厅的一条软榻上,本仙君虽用仙术帮它治伤,它的伤口仍没有好,恹恹地十分颓废。衡文喂它鸡蛋,它一筷筷地吃,天枢在旁边饶有兴趣地瞧着。鸡蛋喂完后,毛团叭嗒叭嗒舔了舔衡文的手。
衡文抚摸它的脊背道:「我听宋珧叫你毛团,你是不是名字就叫毛团?」
毛团撑开眼皮,怨恨地盯了我一眼。本仙君道:「其实它的名字叫宣离。」
衡文立刻摸着它唤了两声「宣离宣离」,天枢也道:「宣离这个名字好听。」狐狸在衡文的手心蹭了蹭,眼角又渗出些水珠来。
我早上便吩咐了丫鬟和小厮将另一间厢房收拾出来,午睡时便各自回厢房去睡。我将天枢送进他房中,再将衡文送回他房中。正要从衡文房中出来时,衡文在我身后道:「嗳,你不睡么,为什么出去?」
我道:「我的厢房已经收拾好了,你不用再带着我挤,奸生睡罢。」
衡文道:「哦,你的厢房在哪里?」
我道:「就在回廊尽头。」
衡文道:「什么模样?」
我只好道:「不然我带你去瞧瞧?」
衡文道:「好。」
我带着衡文进了新收拾出的厢房,这件厢房在回廊尽头,不如衡文和天枢的房间亮堂,可以看见后院的水池,如果是夏天,景色应该不错,但此时将要入冬,水池里只偶尔荡着一两片残叶,没什么看头。
衡文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扒着窗子向外看了一看,又坐到床上摸了摸被子。
我小心翼翼地问他:「你要是想在这里多侍一会儿,中午和我一起睡?」
衡文想了想,点头道:「好。」
我凭白又多赚了一中午,看着衡文躺上床,心下龌龊地喜悦。宽下外袍欲上床时,晴仙赠的帕子从怀中飘了出来。我捡起看了看,临末交了次桃花运,我永世孤鸾的命竟能改一改。
我回头看床内,衡文正躺在枕头上,黑亮亮的眼睛看着我,我将纱帕收起来,上床躺下。衡文向我身边凑了凑,打了个呵欠,闭上眼睛。我替他拢了拢被子,也合上眼。
这一觉只睡了一个时辰。下午起床,本仙君在院中踱步看风景,巷子里孩童们都知道有两个新来的孩子住在这里,扒着围墙探头探脑向院中打探。我觉得天枢和衡文在天庭,幼年老成,难得又幼齿一回,正要彻底地童趣,便撩掇他们去和孩童们玩耍,衡文和天枢极开心地随着孩童们出去,到了天将黑才回来。进了小厅,神色却有些不对。
没想到这一玩,竟玩出了些纠结。
衡文向我道:「那些孩子问我叫什么,我说我叫赵衡,他们就问我,为什么你姓宋我却姓赵。我应该和你一样姓宋。为什么?」
天枢轻声道:「他们也问我叫什么,我说我叫天枢,但是没有姓,他们就说我也应该姓宋。」
我揉了揉额角道:「这个嘛,为了方便,我在那些凡人面前都自称是你们的爹,在凡间,子要从父姓。」
衡文似懂非懂地眨眼。天枢欲止又言道:「我和衡文下午与他们下棋,他们下不过,就拍桌子说再和我们下棋就给我们做儿子做孙子。在凡间,给人做儿子是不是一件很丢脸的事情,那你为什么......」
本仙君面不改色地道:「哦,那是因为他们当你们和他们差不多大,在凡间,说给和自己差不多大的人做儿子是件很丢脸的事情。我比你们大很多,这样就可以权且当做一下,不会在凡人面前曝露身分。」
天枢一向很好哄,果然听了这几句话后就若有听思,笑道:「其实我们的岁数比他们大很多的,所以他们不该说那种话,说了也不会吃亏的是不是?」
我说:「是,但是不能告诉他们,不然咱们就露馅了。」
天枢点头,「嗯。」
纠结就这样解决了,顺顺利利摆上晚饭。
衡文和天枢没怎么看得上买回来的包子,对黄三婆的包子念念不忘。衡文只吃了两个,天枢吃了一个,我道:「不然明天再换一家买,再不然做饺子吃。」衡文和天枢才提了些兴致。
衡文喂完了毛团,本仙君便和昨日一样让他们抽洗澡签。今天是天枢抽到先,洗完后回厢房,衡文再洗。本仙君洗完后先去天枢房中看了看,他又沉沉地睡了。我再到衡文房中,却没看到人。
丫鬟道:「小少爷到您的房中去了。」
我回到房中,果然看见衡文坐在床上,拿着一张纸折着,抬头看着我笑。那么一瞬间,我在灯下眼花,竟看成是平时的衡文坐在床前,对我微微地笑。
衡文道:「今天中午睡过,晚上不想睡,天枢睡了不和我玩,我就过来找你。」本仙君在桌前坐下道:「但晚上也没什么好玩。你还是去睡罢。」
衡文道:「宋珧,我们在凡间历练完后,你和我们一起回天庭么?」
回,当然一起回,诛仙台可能正等着我哩。我含混地道:「玉帝如果让我回去我便回。」
衡文立刘笑道:「那就好,我回天庭后,还会找你玩。」
我点头道:「好。」
衡文坐在床上,把折着玩的纸在手中摇,和平时衡文摇扇子的模样竟有一两分像,我的心中又一动。
衡文打了个呵欠。我忍不住道:「你今天晚上还在不在这里睡。」
衡文道:「好,回房麻烦。」
我灭了灯,躺到床上,盖上被子,衡文向我身边凑了凑,我睁眼躺在床上,想起往日种种,有些后悔。
早知有今日......
早知有今日,当初也只能那样,赚了数千年,其实应该知足。
但我心里还是想,如果现在身边躺的是平日的衡文。
如果现在身边躺的是平日的衡文......
只剩下在凡间的这几天了。
我心中悲凉顿生,恰如当初念凄诗惨句般颓废,蓦然地生出一股冲动。
我撑起身子,俯向身边,亲了亲。
衡文睡得正沉,嗯了一声,手竟握住了我的衣裳,我那一阵上涌之气便嗡地沸腾起来,伸手抱住他,辍寻到他唇上,他顺从地张开口,滑软的舌回应地与我纠缠,我将他搂得更紧些......
一个激灵,忽然回了神智。
我急松手一骨碌坐起身,反手给了自己一巴掌。宋珧你个畜生,十一、二岁的孩童也不放过!竟连禽兽都不如!玉帝啊,我怎能干出这种事情!
我眼睛到桌前,灌了一口凉茶。
衡文,就算他是衡文,他现在也不过是个十一、二岁模样的孩童。
我再灌了一口凉茶,瞧了瞧纸窗透来的凄然的夜色。
衡文,只剩下了这几天,却是只是个孩童,其实不认得宋珧是个什么东西的孩童。我颓然长叹,就算只剩下了这几天,也不能再这样睡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