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纵然"有隐不为臣",那山间飘渺自然的淡烟雾霭,终究只是画卷中的梦境。
北洛,不是我之北洛,却是君氏一族世代守护之北洛;是这个"君无痕"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刻印在血脉中、将以生命守护的北洛;是无论如何否定,无论如何推脱,无论内心有多少不甘多少彷徨,都无法挣脱的誓言。
习惯了为守护心中那小小一角的幸福而付出全部,习惯了从无法改变的血脉亲缘中寻找寄托和温暖,习惯了坚定地保护那个没有隐藏的完整的自己......所以,在这个失去一切确实血缘联系的孤寂世界中深深迷失。却不知道,当自己承认了君雾臣为生身之父,当自己承认了这个君无痕身上流淌着的君氏血脉,就已经承认"守护者"之于北洛的誓言。
并非无所寄托,并非无所守护,更不是没有梦和追求。
那场冲天的大火埋葬了父母子女天伦亲谊之乐,君氏一族历代守护的理想却没有损毁半分--那个如云一般的男子从容地安排下一切,让经历风氏王朝建立以来一场最惨烈的火与血洗礼的北洛,走上更平坦、更宽阔、更无所阻拦的大道;而他身后的任何继承者,也都只能沿着他以鲜血泼洒使尘埃落定的道路,一步步稳稳前行。算无遗策的君雾臣从不会以过分高昂的代价只换取一个前途未能确定的结局:传谟阁宰相书案的深处暗格藏着他针砭时弊、改革北洛政治的草案,虽然一桩桩一条条未经完全整理,但任何凭着自身能力坐到这张书案前的人都可以由此清晰而准确地一展雄才--
守护者......也许只有数年身在擎云宫,周旋于帝王皇子之侧、放眼朝野政局民生的自己,才能看到"爱尔索隆--守护者"这个名字真正的涵义。而无意识中,或者说是下意识地跟随他的脚步,追随他的梦想,完善他的所思,解决他的所虑......君雾臣,早已用刻写在北洛史卷中的所言所行给予了自己最强力的指引。
何况,还有对风司冥的承诺。
守护一生的承诺。
第一次,对一个没有任何血脉亲缘的人许下如此深重的诺言。纵然是少年时代之于深情恋慕的女子,自己都从未有过一生一世的思考;却在初见的一刻,怀着怜惜和抚慰,轻易给予一个孩子一生的誓约--
人,必须有所守护,方能有所坚持。
原来,自己早有所坚持,只是十八年来究竟一直坚持什么,自己竟未能完全地得知。
守护的本能、对血脉传承的认同、比一己情爱更重的骄傲和责任,是君无痕存在的意义,是君无痕冷静自信的基础,是君无痕无论身在何处都绝不改变的信仰,是君无痕之所以为君无痕的唯一根源。
手按在额上,嘴角轻扬,逸出淡淡苦涩却又是淡淡欣喜的笑。
目光慢慢转动,落在静静跪在身前的月白色身影上,眼底渐渐流露出温柔的感激。
那双看似止水无波的眼眸,平静水面下深处交织着的紧张、忧虑、担心、惶恐、忐忑,却又无悔的坚定,在夜之静默中显得如此明朗而清晰。
每个人,都有一个保护者--是一时的迷失让自己忘记,自己,从来就不仅仅属于自己。
为主人而存在的"影",赐予了名字就意味着赋予希望和灵魂。写影,无痕之人却有心写影,是自己有意要留下些什么,追念些什么,更是将最脆弱的自己安全地保存在一个可以全然信任的空间。而从决意将曾经的记忆与情感交付给他保存的那一刻起,自己便已经和另一个完全不同的生命分享原本只属于一个人的秘密。
所以,他将自己带到了这里,来到这个堂堂正正逃过胤轩帝眼睛、只属于君家的小小院落。
慢慢站起身,一步、两步、三步......庭院里月光流泻如洗,花木扶疏依稀,抬起头,正堂上一块匾额用自己最熟悉的流畅字体镌着四个字--
无、雨、无、晴。
"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君雾臣不会知道这样的词句,但月写影却会将自己吟过所有诗词记在脑中。
"写影。"声音,意料之外却又意料之中的微微沙哑。
"公子。"
"明日,将这里全部收拾起来吧......"见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微微的黯然,顿了一顿,这才淡淡地继续,"以后,作为我在承安唯一的宅院。"
◎~◎~◎~◎~◎
《古兰经》原文(马坚译文):
以太阳及其光辉发誓,
以追随太阳时的月亮发誓,
以揭示太阳时的白昼发誓,
以笼罩太阳时的黑夜发誓,
以苍穹及其建筑者发誓,
以大地及其铺展者发誓,
以灵魂及使它均衡,
并启示他善恶者发誓,
※
以苍穹和启明星盟誓,
你怎能知道启明星是什麽?
是那灿烂的明星。
每个人,都有一个保护者。
卷三:乾龙吟(四方篇)?下 第四十三章 大潮无音
三月十四。
擎云宫泰安殿大朝--上下朝廷各部在京正职官员,卯正齐聚东华门外,辰时奉旨入宫,辰时二刻朝会正式开始;朝上议论律法、国政、军情、职官、邦交等国之大事,君王发布政令、封赏功爵、朝觐使臣、处决不赦之罪人。
晨曦微露。
候见长亭里,一身戎装的风司冥静静地坐着,手边是冥王的银心剑。皇甫雷岸和洛文霆一左一右侍立在他身后,冥王军高阶将领的黑袍银甲衬托出青年将军的英姿。
看到三人如大战之前的沉静肃穆,长亭中其他早早到来的朝臣官员战战兢兢不敢言语的景象,从坐骑上跃下的轩辕皓一边向三人走近,一边忍不住笑道,"不愧是威名赫赫的冥王,殿下少年英姿真是让轩辕羡慕。"
风司冥并不起身,只是颔首示礼,"将军晨安。"
轩辕皓心中顿时一凛,立即上前恭恭敬敬行武将参拜上官的大礼,"轩辕皓见过靖王殿下,王爷晨安。"
"将军免礼。"风司冥嘴角微扬,随手向身旁坐席上一指,"将军请坐。"
轩辕皓再行一礼,然后才侧身在坐席上坐了。注意到稍远处三五结群的朝臣向自己这边不住地偷眼探看,指点议论的动作声音虽然不大,却根本逃不过习武之人的耳朵。轩辕皓心中不由暗暗叹一口气,脸上却是平和从容,"听说,这一次西陵的使臣,是劭谌洛凯。"
风司冥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轩辕皓。
"成治帝倚重的劭谌家族最幼子,一出仕就接掌的刑部,做了四年的刑部尚书。念安帝登基后升为副相,上任的第一件任务却是传递求和的议表--真不知道上方未神的心里是怎么想的。"轩辕皓顿一顿,淡淡瞟了一眼长亭外驶来的皇长子风司文的马车,"今天大朝把西陵国书接下来,后日安塔密斯那边就要开关放行。皇帝的弟弟、一国的亲王亲自率领使节团前来,这一路上的保驾工作,却还不知要落到哪一个人头上呢。"
"军人的天职是服从。旨意下来各人领旨便是,将军不必多操心思。"
见风司冥答得淡淡仿佛漠不关心,轩辕皓却没有半点意外的表情,只是恭恭敬敬回答道,"王爷说的是,轩辕明白。"
风司冥微微颔首,随即站起身来。一身绛色皇子正装袍服的风司文已经笑吟吟走上来,"还是九皇弟来得早!"一边向轩辕皓点头打个招呼,随后依旧转向风司冥,"从人来报说林间非早上出了府便直接往驿馆去了,大约一刻钟后便到--听说这劭谌洛凯极年轻且极有手腕,更有眼光见识,一路追随上方未神助他登基称帝。上方未神让他来,心意是很明显的呢!"
"皇兄见过劭谌大人?"风司冥语声平和地问道。
风司文"啊"了两声,随即干笑道,"禁城军务繁忙,他到的那日父皇也没招为兄一同觐见......"
"能够得西陵念安帝赏识,劭谌洛凯人才想是十分出色,皇兄所见应当极是。"见风司文面色顿时平和,风司冥也是微微一笑,"那边过来的是三皇兄的轿子吧?记得三皇兄是到过西陵,也见过劭谌洛凯的。"
和马车一样雕绘着千凰张羽的轿子,承安城里只有一家。在长亭前落了轿,风司廷慢慢地走出来,一身淡黄绣锦的皇子袍服衬得他益发飘洒俊雅,腰间玉佩缀着的明黄绣紫的流苏光彩夺目。踏上长亭台阶时脚步微微顿一顿,整整衣冠的时间目光已经在众人脸上扫过一遍。见风司文笑容可掬眼底却流露出针对着自己的淡淡敌意,心中一惊,脸上却是丝毫不动声色;从容上前和风司文见过了礼,转向风司冥轩辕皓等人时目光眼神之中已带了三分探询。见表情始终沉静无波的风司冥在看到林间非那辆毫无夸张炫耀的马车时眸中微微的波澜,风司廷已然明白风司文方才目光中敌意的由来,抬头看向马车来的方向,微微笑道,"贤相、能臣......林间非果然是好风度好周到。"
因为两国大战方休,此次相交为使,虽然胤轩帝已经在澹宁宫召见过他一次,但是在正式入朝觐见之前劭谌洛凯的身份地位其实相当尴尬。今日大朝虽然明面上是劭谌洛凯以使臣身份入朝觐见,代念安帝向胤轩帝正式递交国书,但北洛是否接受西陵的求和、如何处理之后两国的关系,这个基本的意向态度却是胤轩帝早已决定、今日便要当着上下朝廷百官的面表达的。身为一朝宰辅,林间非当然清楚胤轩帝议和谈判的心思,今日早上亲自到驿馆用自己的马车载了劭谌洛凯一同上朝,本身就是向东华门外长亭等候的朝臣表明君王在此事上的态度;同时也是以他宰相身份说明,此为当下第一大事要务,百官需得齐心协力共同辅佐君王处理好两国议和,必先压下各人心中对西陵的种种见解和私心。
目光在长亭中扫过,林间非很满意地看到原本三五聚集的朝臣纷纷散开按照各自上朝站立的位置排好次序。看到同是徐皇后所出的三位皇子呈鼎分三足之势站在一起,却又是忍不住心中暗暗叹气不已。发觉七皇子风司磊凝视着自己的目光,林间非只是淡淡转开眼,却又和一边正听商飞白说话的二皇子风司宁视线撞个正着--
若说自己不喜欢大朝的原因,或许就在于人多眼众口杂,而不能有丝毫放松吧?林间非深吸一口气,再次抬头在长亭里环视一周,随即引着一身白衣的劭谌洛凯向风司冥的方向走去。
稳稳走到一身戎装的风司冥面前,短暂的、近乎无礼放肆的端详凝视后,劭谌洛凯竟双手交叉按住胸口,向风司冥连拜两拜,然后单膝跪下,说道,"外臣、劭谌洛凯拜见靖宁王爷,殿下万福金安。"
双手交叉扣拜、屈膝行礼问安,这是神之西陵特有的礼仪礼节,是西陵人对至尊至贵的王族,或是生杀予夺的主上才行使的大礼。身为使臣,尤其是战败求和一方国家的使臣,在正式朝见出使国君主之前,不应该和对方任何的朝臣王族有所往来,就算是最基本的行礼拜访都不可以--这是使臣必须遵循的准则。但此刻劭谌洛凯却当着北洛众臣的面向风司冥行外臣的大礼,而且还是由当朝首辅的林间非亲自为他引见,一时长亭之中众人相顾愕然,私语声顿时一片。
风司冥微微怔了一怔,随即嘴角微扬,"使臣远来辛苦--请起。"
"念安帝陛下致谢殿下,蝴蝶谷一役艰苦,殿下秉仁爱之心宽待西陵降卒将士并允以交换战俘,成全无数西陵百姓天伦,我主陛下代百姓感激殿下恩德。"
"战事起而百姓衰,国安定则民富足。民为国之根本,换俘是为成全我北洛百姓,惠利便及西陵,也是双荣共利--念安帝陛下多礼了。"
"靖王殿下功而不骄,所谓赫赫冥王,当真不同凡响。"
"使臣过誉,小王愧不敢当。"
虽然对劭谌洛凯词锋之中的步步紧逼感到微微诧异,风司冥只是兵来将挡地一句句平稳接过。从踏上返回承安的道路起,他就清楚地知道今日满朝瞩目的景象:前日大军回京时的加封亲王、与君主同辇入城,靖王府上的迁居之礼,昨日澹宁宫里的小朝......无论身在何处都能感到无数窥探、审视、评价的目光,唯一的差别就是那些视线是否经过了重重伪装和掩饰。而此刻劭谌洛凯的举动,正是给了所有人一个将目光集中到自己身上的最好理由。
想到这里,风司冥不由又是微微一笑:他是此次大战北洛军中的最高领袖,但按着北洛律令,军队回京三日内主帅要向君王交回兵符,并到兵部述职交令--将领只负责军事统领之职,战后事宜与战事将领完全无关,这正是青梵素来教导的战场之外的为将之道。此刻既然劭谌洛凯首先提起战场,那么风司冥就是"冥王"的身份;每一句都只落到战场之上,刻意绕过了战场后事的处置。数句话说过,竟是滴水不漏。
见劭谌洛凯与风司冥终于停下了彼此的试探而相对微笑,林间非心中暗叹一声,随即上前,"靖王殿下,劭谌贵使。"
"林相大人。"微笑一下,劭谌洛凯目光在长亭内转过,"怎么不见柳青梵柳太傅?"
这一句说得太响,众人脸上神色顿显异样:此刻已将近辰时二刻,备受朝臣瞩目的柳青梵却一直没有出现在东华门长亭之内。三司一统的消息早已传遍各部,胤轩帝毫不掩饰的意图让众人心中无不惴惴,而一人之力便足以左右北洛朝堂的太子太傅柳青梵却始终没有表露过自己任何的意见......
发觉风司冥下意识似的转开目光,林间非轻咳一声,"殿下、贵使、众位大人,该上朝了。"
卷三:乾龙吟(四方篇)?下 第四十四章 地动神摇方为信(上)
"旨意:蝴蝶谷会战所有殉国将士追封为国之志士,即日辑录名姓,刻于北山皇陵前英灵台。双倍抚恤亲属,免三年徭役赋税,家中长老年过半百、子女不足冲龄者,由各地官府抚养周全。"
"旨意:蝴蝶谷会战所有将官军阶上升一级,军士赐三月饷,允归家一月。"
"旨意:‘冥王军'右翼偏将皇甫雷岸晋升上将军衔,领承平将军职,即日上任。飞羽将军多马晋广安将军职,右翼副将韩临渊晋位普宁将军,洛文霆晋补左翼偏将。"
"旨意:‘冥王军'所有将官军衔上升两级,食双份月俸。军士赐双饷。"
"旨意:皇九子风司冥治军护国有功,赐清河冻玉玲琅配一块,并御书‘惟靖宜宁'匾额一幅。"
大朝主国事大礼,虽然兵部早已收到认令旨意,但明诏向来是在大朝上宣布的。轩辕皓身为此次战役军中最高统帅,自然要在大朝上为全体将士接受帝王的封赏;多马、韩临渊是冥王军中风司冥以下最高统领,代表冥王军将士入朝谢恩;而皇甫雷岸、洛文霆则是作为因战功卓著而越级提拔的青年将领,第一次拜见天颜。看到轩辕皓并风司冥率领一班战甲闪闪英气勃勃的武将在御阶前行礼谢恩,风胥然满意地挥一挥手,示意众人起身退还朝班行列。
很清楚地看到对风司冥再一次的嘉奖引来众人眼中神采变化,风胥然心中暗笑,示意和苏继续宣读旨意。
"......非仅前线将士用命,更有各部协力之功。尤有兵部给事乔俊,协助上官调遣军需,谋划周到取用有度,更能审时度势随机应变,确保军粮运输无断,于此役得胜功不可没。特旨,乔俊转任户部,为仓场总督,统筹天下粮用之重。望承职克勤、尽心用命,不负朕之所望。"
六部的给事中丞,是最基本的从事人员,也是直接负责各部最具体政务的官员,可谓京官之中最为微末之人。由给事而为皇家仓场总督,当中品阶的跳跃何止三级?一时泰安大殿鸦雀无声,就连事先被通知了参与大朝的当事者乔俊都被这道旨意惊得张口瞪眼呆在原地,半晌才回过神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御阶之前,"臣、臣......臣乔、乔俊领旨谢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