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胥然宽和地一笑,"仓场是国之粮库命脉,朕把它交给你,你要如在兵部时一般用心从事。"
"是!臣领旨!"重重扣一个头,乔俊这才起身返回朝班末位。无法掩饰的跌跌撞撞的步子,朝堂之上却没有一个人敢嘻笑出声--
"苗舒望。"淡淡扫了脚边微微踉跄的原仓场总督一眼,胤轩帝语声平静,"陵园律寺巍年迈辞休,你便继他职位罢。"
皇陵督卫虽然与仓场总督平级,但对朝廷的重要性却完全不可同日而语。胤轩帝税政改革,大大削减各层官员可能之利,对于那些钻透原先律法空子却无法以明法处置的官员稍有机会便绝不轻易放过。苗舒望表面平调其实暗降的职位变动,内中原因大殿众朝臣无不心知肚明,一时心中多有几分怜悯与恍惚;但感受到大殿上最高宝座上传来的深沉压力,众人立时凛然,望向捧着圣旨的和苏的目光更多了两分紧张与忐忑。
果然,接下来的几道职位变动的旨意,均与乔俊、苗舒望的例子相仿,都是将盘踞实利之位多年而与新政无所建树的官员调往与大局相对无关的闲职。拔擢的则多是众所承认的能臣干吏:由各郡府衙直接进入朝廷六部,或是六部的侍官部丞外放任职;但调任的职官基本平稳常规,没有再如乔俊这般越级擢升。听到两名功绩出众的京官被点了郡守,殿上众臣都知道这一番官职升降调动已达到最后关键时刻,众人目光不由自主在御阶上下来回--
风司冥静静地站在朝班左手第一的位置,脸上沉静无波。身为皇子,又是拥有最高爵位的亲王,领先于所有宗亲和朝臣的地位在大朝之际毕露无遗--如果说之前众人对胤轩帝心意还有所怀疑,此刻这位刚刚行过簪礼的少年皇子在至尊君王心中的地位和分量已是无不了然。
兵权为国之至重,只能掌握在至尊帝王手中。北洛风氏王朝自建立以来,君王都是国家军队的最高统帅。国境平安时军中政务由六部之中的兵部统理;一旦战事起,则聚集相应主事官员组成军部负责战事整体的统筹调度。纵然是具有独立统兵作战权利的上将军,也只有对战场的决策之权,战事结束统帅权力必须立刻回缴君上;京畿之中唯一允许掌握实际军权的,只有护国大将军兼京城禁卫统领一人而已--君家第四代家主、西云大陆赫赫盛名的"清风将军"君清遥建立起的战事各部职权分立的制度,让北洛经历的任何一场战事的各个环节都有极其明确的负责之人,同时也将统兵将领战场之外的权力限制到最低,而使帝王在最大限度上掌握和控制国家军队。
风氏王族历来重视帝权集中,兵权自是其中最不可轻忽的一节:王族职责保护北洛平安昌盛,因此宗室之子年满十四必须从军三年承继风氏传统,但皇室宗族从军是为表现君王爱重军士的心意,皇子在军队之中并无多少发号施令的权力。至于协理兵部的皇子,虽然掌管军籍发配钱粮,本身却没有调动军队的权利。军权之重,使真正将兵统帅的皇族必是君主至为信任倚重。而风司冥以嫡系皇子之尊,投身前线经历战火,并以军功得国人爱重信服,武功一道已隐隐有与武德帝风靖宇比肩之势。此次大胜西陵还朝,胤轩帝不但没有削减其在军政一块的权力,反而加封王爵--唯有卓著军功才能分封的一等信勇公和靖宁亲王爵位,使他虽然没有上将军的军衔,但在军中实际的权力真正凌驾于孟安、轩辕皓、郗锋以及皇甫雷岸之上;而双重王爵更让他可以以亲王身份参与六部议政,是在无形间削弱了协理六部政务的其他皇子权力。胤轩帝原是极善权谋的帝王,但便是对最宠爱的三皇子风司廷在六部的职权也多方限制,此刻却给予"冥王"超乎寻常皇族的大权,对朝臣的迁谪也都是于其十分有利,其间的偏重实在是不容众人忽视。
感觉到身上灼灼的目光,风司冥只是微微地垂下眼帘:泰安大殿最高宝座上那个人的心思,其实并不难猜。随着时间的推移而越来越表面化明朗化的争夺,已经不是通过一桩两桩皇子婚姻便可以轻易安抚了众臣心中波澜的平和阶段,更不是可以利用太子之位的争夺、朝臣的态度选择而达到清除朝廷派系势力的时候。胤轩八年到胤轩十三年,胤轩十三年到胤轩十八年--从他踏进擎云宫的那刻起,北洛朝堂享有了十年的表面的平和无争,将在此刻彻底打破。
并非刻意拘泥这擎云宫的归属,但属于自己的东西,就绝不放弃;自己拥有的东西,更不允许被轻易夺取。
亲王之位,是给了自己聚集更大力量的名正言顺的权力;而督点三司收归一统势必引来的议论动荡,则将是在这个暗潮纷乱的承安京里建立起完全属于自己的力量的最佳时机。
三天未交一语,澹宁宫小朝也只能相视和颔首,但,那双沉静黑眸中的深意,自己不会看错。
抬起眼,与高高在上的君王静静地对视,却得到一个意味不明的淡淡微笑。
卷三:乾龙吟(四方篇)?下 第四十四章 地动神摇方为信(下)
胤轩帝嘴角微扬,从宝座上站起身,然后,缓缓抬起左手。
和苏迈上一步,双手执定淡紫御版,朗声诵读道:
"朕闻,国之大事,惟民而已;百官之司,非效君命,是与民休戚一体。主君旨意,非朝臣不能达;国事政令,非官吏不能行,故上下沟通、君民畅达,特在乎用命之臣,是朕独以刷新吏治为政之根本,自胤轩十年起改制职官,惩酷吏、除恶弊,官场肃清。至今八年,以为成效可观。政之初行,或有不确不当,急功近利与图谋私利者固在,是以纳太傅柳青梵之议,立提调、典狱、尚礼之督点三司考验百官。三司督点者,类言官御史而任远较之为重。言官事主,得事而请上决,风闻可奏越级能报,故无关其确。三司非之:旁观而辨是非,秉公以判正误,是代君上察朝臣职官之就任,断宦才之高下,使能者彰而不能者去。"
念到这里,和苏素来平静沉稳的声音顿了一顿,"今政见行,利弊互现,三司之利弊亦现矣。督点三司,在乎职官;职官之得失,非特典狱刑余、勤考处事能概之,以此为据而论迁谪,误矣。且三司超脱朝堂六部制外,事多重叠,相累而不能简,是行政之冗也。故,今改其制,三司由各司分立改一统,归于宰相之下,并同六部统管协调。然三司督点之职不变,督点职权贯通上下朝廷,不受宰相拘束。"
听到这里,满朝文武脸色已是变了数变:对于独立于朝廷主事六部之外,连宰相首辅都不能干涉其职权行事的督点三司,众人的感情其实复杂。自胤轩十一年建立三司,朝廷上下百官受其督察考较,虽是为胤轩帝新政荡平道路,但官员升迁贬谪的根据确实一望分明。三司权力超然的特殊存在,使锐意改革的君王对朝政职事的直接干涉减少,而真正用心执事为官者可循此从容升迁晋阶。而且三司虽然地位超然权力特殊,但终究各司其职,三司之内互不交涉。因此众人虽对三司或有芥蒂,小朝之上真正反对的却不是三司而是三司的一统。此刻胤轩帝将统合的三司归于宰相之下与六部并列,一如对三司特权异议者之意,但是又不改其督点无拘的职官权利,一时众人面面相觑,竟是措手不及。
但林间非心中已是雪亮,刚要侧过头去望身后的蓝子枚,突然身上一凛,猛然回头竟是胤轩帝带着微微不悦的眼神。暗叹一声,只能收回目光,却又和朝阶对面的风司冥视线撞个正着,林间非一时心跳如鼓,半晌才静下心来听下面的旨意。
"......合司统归之后,督点三司仍依前称,提调、典狱、尚礼三司分立不变。用事官员除主事统称司丞,充正职四品,有职权分理而无位阶高下。设主事一人,统筹协理三司事务,位同于宰相,是为大司正。"
"正"字余音兀自在泰安大殿中回响,和苏收起御版,后退一步,展开最后一卷明黄绢帛的圣旨。
"旨意:太子太傅、藏书殿一品学士柳青梵,性情端方,人品贵重,言行堪为教范,职司可当大用。着、柳青梵继督点三司大司正一职,即日任职主事、随朝侍驾。"
"宣太子太傅、柳青梵上殿接旨!"
"柳青梵上殿接旨!"
"柳青梵上殿!"
宣旨之音,穿过一重又一重殿宇、一道又一道宫门远远传出。泰安殿里众人屏息凝神,虽然大殿之上不得旁观斜顾,但所有人的目光皆是不由自主向殿门望去--
素白的雪涛锦牵坠着挺直而不失柔和的线条,自然下垂的长袍下摆轻轻盖在乌云亮缎的靴面上;冰蚕丝织就的极淡的水色外袍散发出最上等青玉的柔和光泽,与腰间玉带正中一块羊脂色的温润白玉相映生辉;紫色云纹环绕的袖口、领口紧紧地扎起,并用极细的金色丝线勾勒出每一道缥缈的云影。金丝编结成的发冠将黑发紧紧绾住,并着横插其间精巧莹润的玉精发簪,在大殿藻井透射进来的阳光照耀下共同形成一片朦胧光晕,笼罩住那个颀长玉立的从容身影。
一步、两步、三步......沉着平稳的步伐,不疾不徐,每一步都像是在所有人心上重重地落下。在大殿相对柔和光线中渐渐显露出光晕下清隽平和的面容,幽深如夜的黑眸一如往日人所熟知的沉静无波,只是嘴角边没有惯常噙着的淡淡笑意,而是擎云宫中众人从未见过的震慑心魄的凛冽森然。
那身袍服、那顶金冠,那身装束是......北洛最高公爵、比一切宗室王族都更尊贵的"爱尔索隆"的"天水无岫"!站在朝班前列的轩辕皓已是忍不住按住张大的口,强力抑制几乎无法控制脱口而出的惊呼--三十年戎马倥偬,便是面对风云变幻无常的战场也从未如此失态。但,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仿佛漫不经意般从自己面上缓缓扫过,身体如被一股清寒彻骨的冰泉瞬间浸漫而过。心头一凛,轩辕皓顿时将目光转向大殿最高之处--
缓缓地,胤轩帝从宝座上站起。
"臣,柳青梵参见陛下。"轻撩长袍下摆,单膝跪地,上身微微前倾,"皇帝陛下万岁。"
"柳青梵。" 静静凝视着这个第一次在所有人面前向自己下跪的青年片刻,风胥然缓缓步下御阶,走到青梵面前。"朕命你为大司正,主掌督点三司,你--可愿接旨?"
"臣,愿为陛下效力。"
风胥然微微一笑,亲手将青梵扶起,"如此,朕无忧矣。"
顺着他一托之势起身,在阶前稳稳站直,青梵再次躬身行礼,"感谢陛下信任,臣必当竭尽所能,不负陛下厚望。"
说完,青梵斜向后两步--没有退入朝班,而是站在了唯有年节与大朝才会出现在众人面前的祈年殿祭司徐凝雪身边。侍奉王族的最高祭司站立的是整个朝堂最靠近帝王御阶的位置,代表了西斯大神对北洛的声音和意志的聆听--此刻青梵在她下首稳稳站立,正在宗室之首的风司冥之前,而目光则恰与统领上下朝廷百官朝臣的林间非相对。感到身后不远处少年骤然变乱了节奏的呼吸,青梵不由微微一笑,负到身后的手随即比了一个手势;面上神情目光却是平稳不动,一双深不见底的黑眸只是静静地扫视着泰安大殿中面容扭动、表情各异的众人,只有最后扫过林间非的时候才收敛了目光中刻意的震慑。
回到至高宝座上的胤轩帝同样也是目光冷冷:虽然之前对此刻情景早有预料,但自己还是小看了天命者绝对的影响力--正是因为料及了所有可能的反对,他才刻意选择了这样一个足以提点任何人他特殊身份的位置。那身寓意非凡的袍服,从来都只有真正的"爱尔索隆"才能穿着,正如多年前那个云一般的男子、算无遗策的君氏主人,总是可以轻易地将所有人纳入他的棋盘和掌握--
深色的眸中光芒一闪,风胥然已然收敛起全部多余的表情,缓缓向和苏抬起了手。
和苏深吸一口气,朗声打破殿中沉寂。
"皇帝有旨:宣西陵使臣劭谌洛凯,上殿觐见。"
卷三:乾龙吟(四方篇)?下 第四十五章 大宴有仪
从日升到月落,从泰安大殿到御花园,从紧张朝议到君臣欢宴,是北洛每月一次的大朝向来的惯例。
重大政令决策、官员的升降任免、国事大计的商讨,作为参与朝议官员人数最多覆盖面最广的大朝,辰时二刻正式开始的朝会通常都会拖到未时过半。朝会一结束,除了几个被胤轩帝点名留下随驾的(通常都是入京觐见或是将要外放的官员),上下朝廷各部职司的主事都要往宰相台也就是传谟阁向上朝廷宰辅述职,接受大朝政令以下的各种具体政务工作的调派吩咐。因此从朝会下来到酉时宫中正式传宴的这一个多时辰,传谟阁总是人员奔跑穿梭往来如织,而暂时不轮到自己说话接令的朝臣则是抓紧这片刻空闲更衣换服喝水吃点心--随侍君主必须谨慎小心时刻奉承,皇宫之中规矩尤其森严,朝臣既不敢积多了食水君前失仪,又不能强熬饥饿导致精神委靡犯下大错,这一天之中唯一不在驾前的一个时辰自然是要充分解决了各种体力精力问题。再者,虽然大朝之后大宴乃是惯例传统,但在皇帝面前又有几个敢真正放开了肚量饱餐?而今日既为款待西陵使臣,又有徐皇后寿辰在即,更是此次蝴蝶谷会战大胜的庆功大宴,定是要持续到极晚且不能提前退席。是以此刻传谟阁偏房暖阁中糕点茶水香气四溢,将庄严整齐的政务要地,变成不带丝毫悠闲气氛的饭堂茶馆。
"今天的朝会......真是兵荒马乱。"
听到耳边好友好气好笑又无可奈何的话语,青梵顿时将目光从暖阁门帘的花纹上收回,一边慢悠悠转过身来。林间非已然打发掉最后一个等着命令的给事中,正站在他身边笑吟吟整理一身宰相正装朝服。捕捉到他目光神采之间难得的无力,青梵不由微微扬起嘴角,"我却觉得今日大朝平稳至极,至少,没有人反对我当这个位同宰相的大司正。"
狠狠一眼剐过去,林间非喘一口气,"我又不是官当腻了不想活了!你们两个把戏做得那么足,还有别人反对的余地么?"
"这些话真该放大了给那边一帮子听听,被他们寄予厚望的公正沉稳的林相心里居然是这么想的......"忍不住呵呵笑出声,青梵挥一挥手示意传谟阁外的和苏自己已经看到了他的手势,一边拍一拍林间非的肩,目光渐渐带上了一些试探的意味,"间非?"
"是你的手笔。"
"什么?"
"那道圣旨......除了你,还有谁能写出来?三司与六部并列受宰相权制,但督典之职独行不受干扰,大司正权位更在百官之上--谁不知道你为北洛立下的监察司法独立的规则,谁不知道天命者受神明垂青引领帝君的身份,要你入朝为官除此以外别无他法。能够进得了六部上得了大朝的哪个是傻瓜?仔细想想竟是一个字也驳不出。轻轻松松堵了天下人的口,除了你又有谁能把一切都安排得这么滴水不漏且理所当然?"
大朝之前众人对于三司一统议论纷纷闹得沸沸扬扬,其实多是出于三司的"不制",超然的地位、巨大的权力让朝臣对一统的三司心存恐惧。此刻胤轩帝将三司置于宰相台之下,从形式上限制了三司的权力,虽然督点职权不受拘束,但三司本身不再超然六部。旨意中明确提出"职官之得失,非特典狱刑余、勤考处事能概之",是根本地否定了三司提调职官的权力根源,从而进一步便可以将其自行任免六品以下职官、提调从四品以下朝臣的权力全部返还至尊君主,只保留它作为"耳目"和"旁观者"的职权身份。大司正的地位虽然特殊,但是柳青梵身为天命者使一切安排成为合理;而三司部丞统一调整到四品正职这个不高不低不动不摇的位阶,也可以很好地冷却一下那些试图通过三司晋职的过分热切的年轻朝臣--胤轩帝素来强硬决断,对于那些对三司一统反应异常强烈的朝臣来说,这个结果实在已是意料之外,自然不会再去纠缠大司正的职权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