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狐子直转过身,看着传出声音的那间客房,心中有些不敢相信。到底要不要进去确认,令狐子直在心中纠结着。
终于还是迈开了脚步,走到那扇门前。“咚咚咚”一阵敲门声响了起来。
第七章:休问梁园旧宾客,茂陵秋雨病相如(下)
“这么快便热好了?”李义山自言自语着走过去“来了”,随手打开了房门。
令狐子直静静的站在门口,看着门里的人,还是记忆中的样子,在心中刻画了无数遍的样子,只是略略的有些瘦了,一件蓝青色的袍子晃晃荡荡的挂在身上。
“子直”李义山缓缓的吐出两个字,千想万想都没有想到会是这人站在自己面前。锦衣华冠,丰神如玉,纤长的手指还停在半空中并未收回。
“义山,一别经年,别来无恙”令狐子直微微的笑着,却带着几分秋日的寒意,“义山难道不打算请我进去坐坐么?”。
李义山觉得自己恍惚如同走入了一个华丽的梦境,不知道是真是假,是虚是实,伸出手去想要触摸眼前的人是不是真的,却又怕是虚幻的影子,令狐子直握住了他的手,温热的触感让他回过神来。
慌忙让开身“令狐大人请进”,好似撇清一般故意的生疏,让令狐子直面色僵了僵,却还是迈着脚步走了进去。
“是谁啊?咳咳”王氏在床上虚弱的问着,“月明”令狐子直站在窗前看着容颜憔悴的女子“是我!”,王氏一双眼瞪的老大“子直!”。
王氏看着李义山,他慌乱的移开眼,令狐子直坐在床前“你这是怎么了?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没什么,只是受了些风寒而已,在这里将养几天”王氏掩着唇咳着,令狐子直站起了身“我随身还带了几丸好药,我去吩咐人给你拿来”。
起身唤来在门外候着的随从,拿来了瓶药,放在王氏手中。“你小心将养着,我给你这药你一日分两次服,我赶了一路也有些累了,先去休息了”。
令狐子直看了看一直站在旁边的李义山“我住在楼上的天字房里”轻飘飘的一句话,飘进李义山耳中。
一直到令狐子直走出房门,李义山看着他的背影苦笑着,自己逃了这么久却还是被他寻到了。“义山”王氏唤着“随自己的心意去吧!”,她笑的温柔。
“随自己的心意”多简单的一句话,可做起来却是艰难万分。人不是想随自己的心意便能随的,自己当年不是随着自己的心意逃出了长安,可最后呢!还不是今日在这里被堵了个正着。
罢罢罢,走一步看一步吧!李义山在心中说着,店中的小二在门外喊着“客官,您的饭菜”“进来吧!”。店小二手中端着的,却已经不是自己刚刚要的那些。
“客官,天字号房的客人为您要的,您慢用”店小二点头哈腰的说着,看着一桌精致的菜肴,李义山连连苦笑。
站在门外,李义山踌躇着,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伸手去敲面前的这扇门。敲吧!要怎么面对那人;不敲,可却想见他。几次伸出手去,又几次收回手来。
李义山终于下定决心,伸出手刚刚叩到门上时,谁知道门却“咯吱”一声开了。令狐子直看着站在门口的李义山,心中一喜,伸出手去一把将人拽了进来。
李义山只觉得天旋地转,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已经躺在了客栈的床上。令狐子直两只手按在李义山的肩膀上,半个身子都压了上来。
“义山,义山”他的眼中满是迷乱的神色,口中喃喃的唤着他的名字“你可想我?你可想我?”子直的眼中满是哀伤与慌乱。
李义山看着他,没有回半句话,却仍是伸出两只瘦长的手臂,揽上了令狐子直的脖颈。好似是一个默许,一切都如同射出去的弓箭一般,一发不可收拾。
令狐子直俯下身,唇在李义山的眉间、眼角、唇上一一的落下。身上的衣袍早已经凌乱不堪,半挂在臂上。
粗粗的喘着气,令狐子直轻轻的蹭着李义山的鼻尖“义山,你可想我?你可想我?”不罢休的一遍一遍的问着。李义山闭上眼,轻轻的从唇间吐出了一个“想”字。
令狐子直埋头在李义山的颈窝间,闷闷的出声“我好想你,义山,我好想你”李义山闭着的眼角轻轻的滑落了一道泪痕。
一夜的旖旎缠绵,李义山好似在风浪中颠簸一般上上下下。汗水打湿了两人的长发,黑色的长发纠缠在一起,已经分不清楚那究竟是谁的。
李义山躺在令狐子直的身边,看着窗外已经微微有些明亮的天色。“跟我回长安吧!义山”令狐子直的语气中透出着恳切的哀求。
李义山半坐起身,看向令狐子直的眼中。“好”淡淡的应了一声,令狐子直眼角眉梢都是一片喜色。
“不过,我要将月明送回王家”李义山说着,令狐子直心中一惊,又微微的有些欢喜。“她的身子需要好的照顾,可我实在是没有那样的能力,她哥哥会更好的照顾她的”。
原来,原来,原以为那人是为了自己回去,却谁知道……“那,那你?”令狐子直有些不确定的问着。
“我送了月明回去,还是要到渭州去的”李义山淡淡的神色,令狐子直却陡然间觉得自己如坠冰窖,从骨中都丝丝的透着凉气。
“义山,那你,那你住在我的丞相府中可好?”令狐子直哀哀的说着,“这……”李义山有些犹豫,“冯氏,冯氏已经不在了,权当,权当是最后的一些些念想可好?”令狐子直语气中满是哀凉。
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子直,令狐子直贵为大厉丞相。他总是一派清贵之气的谦谦君子,他从未在谁面前露出过这样的神色,即使在他的父亲面前也并未哀求过。
心中有些酸涩,李义山轻轻的点了点头,答应了令狐子直。“天色快亮了,我们歇息会吧!”李义山躺在床上轻轻的蜷缩在令狐子直的身旁,令狐子直的手臂揽在了李义山的肩头,李义山闭上眼,放任自己沉溺在令狐子直带来的温暖中。
车轮滚起一阵沙尘,荒凉的官道上,两辆马车缓缓的向着长安的方向行去。
第八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不是没有看到她眼中越来越焦虑的神情,长安已经近在咫尺之间。“义山”王氏低低的唤着,伸出手去李义山紧紧的握住,给这个单薄的女孩一丝丝勇气。
“义山,我……”半句话被吞了回去,不知道该怎么去说。李义山安慰着慌乱的王氏“别怕,我已经去信给大哥了”。
王氏点点头,心中万千思绪纠结成了一团。想见他又怕见到他,恨他却更爱他,自己当时怀着一腔怨气嫁给了李义山,跟着他离开了长安,不知道那人在京中是何模样。
能怎样,他自然会是担心的,可担心之后呢?他还是他,守着自己的娇妻爱子。毕竟他只是自己的兄长,自己要唤他一声“哥哥”,这一声哥哥让两人之间泾渭分明,此生再无可能。
李义山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她,他们其实都是一样的伤心人。王氏看着眼前的男人,为什么自己爱上的不是他,为什么他爱上的不是自己,这样的话他们能少受多少心痛。
令狐子直看着那双交握的手,分外的刺目。可却不敢上前碰触那样的气氛,几经思量之后终于还是开口“月明,若是你觉得难受的话,住在我家也是一样的”。堂堂大厉王朝的宰相,多养一个人也不是什么问题。
王氏抬起头,感激的看着令狐子直“子直哥哥,多谢了!”,多少年没有这样唤过他了,自己曾经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的时候,镇日里跟在子直与哥哥的身后,那时候的长安感觉连冬日里的太阳都是充满着融融暖意。
后来又多了义山,他总是沉默着,周身都围绕着一层淡淡的愁雾。明明是那么好看脱跳的一个人,却连微笑都是有着微微的忧愁。看到他与子直紧握的双手,看到两人在回廊尽头偷偷的亲吻,可是命运交错,谁都没有想到会有后来的变故。
王氏沉浸在回忆中,嘴角露出一丝苦笑。李义山没有再打扰体弱的月明,靠着身后的车厢壁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令狐子直将李义山揽在怀中,用身上的披风将他裹了裹,也低着头合上了眼。
长安依旧是长安,即使天下间乱的不成了样子,节度使割据整个大厉王朝四分五裂,可长安却依旧繁华依然。当街的胡姬用不甚熟练的官话娇笑着招呼着来往的客官,书生依旧牵着毛驴,毛驴上还驮着个小伎,害羞的低着头却还不时的掩着手帕笑出声来。
王家的府门早早的开了,王行重在门口来来回回的踱着步。他早早的就吩咐了下人整理了月明还未出阁时的闺房,让人把房间烘的暖和起来,又布置了月明喜爱吃的菜式到厨房之后,便就一直站在门口等着。来来往往的马车,王行重总是觉得会是载着月明的那一辆。可惜却总是不能如愿。
马车停住了,王氏的心中一颤,脸色有些苍白。令狐子直与李义山下了车,王行重一脸的期待与喜色,匆匆忙忙的应了上来,一边与令狐子直漫不经心的寒暄着,一边不时的看着马车上的动静。
李义山掀开车帘伸出手去,王月明扶着李义山的手缓缓的从马车上走了下来。长安的阳光,即使到了秋日还是那么刺眼,王氏下意识的想抬起手去遮挡,却有人站在她的面前替她遮去了。
王行重看着面前的女子,脸色苍白,憔悴的让自己心痛的几乎不能呼吸。伸出手去拨了拨她额前的发“月明”,她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娇俏的笑着,抓着他胳膊软软的唤着他“哥哥”的少女了。
“哥哥”王月明偏了偏头想要躲开那只手,咬着下唇问出了自己最想问的话“怎么不见嫂嫂出来?”,王行重僵了僵,“月明,我,我并未成亲”。王月明闻言睁大了眼睛,看着眼前的男子,怎么也想不到这样的回答。
“你走之后,我退了亲”王行重解释着“况且我膝下已有书儿了”。书儿时王行重早些年荒唐的时候迎进家门的那一房妾室的孩子,那个可怜的小户女子在生书儿之时身亡了。王行重本来定了御史苏大人家的三小姐,还未到婚期之时王月明便出了阁。
“这样啊!”王月明看着哥哥,眼中说不清是喜是悲的神色在流转着。王行重扶住妹妹的腰身“我们回去吧!”。
令狐子直出声唤住了王行重“行重兄,在下与义山便不进去了,想要先回去洗洗这一路风尘之后我们再聚”,王行重转了身点点头“那在下也不便勉强,明日再醉仙楼设宴为子直接风洗尘,请届时一定赏光啊!”。
看着两人的身影隐没在了朱红色的大门中,令狐子直也握起李义山的手“义山,我们也回去吧!”。
李义山坐在屋檐下看着院中熟悉的景色,回来之后热水先洗去了舟车劳顿。闲下来之后便与令狐子直坐在这里煮着热茶,傍晚的时候淅淅沥沥的下起了雨来。
雨滴打在院中的那株美人蕉的叶子上,发出“砰,砰”的声响,手中捧着茶盏,看着那株早已谢了花儿的桃树,想起来曾经站在树下的令狐子直,轻轻的念出一句诗来“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看着呆愣愣的盯着那株光秃秃的桃树的李义山,令狐子直出声问到“义山怎么了?”,李义山回过神来,那灼灼其华的人不正在自己眼前,虽然他曾经灼伤了自己,可却还是无法不爱他。
在泾州的时候,自己一直在想什么时候还能与他再一次坐在一起品着茶,说着体己的话,就如同过去一般,却没有想到这么快,就能再有那样的日子。
“子直,你还记得当年我们在蜀地游玩的时候吗?那一晚好似也是这样的天气呢!”想到那一晚,李义山微微的低了头,苍白的两颊上飞了两朵红云上去。
令狐子直也想到了那时候的事情,放下手中的茶盏不由得轻轻的笑了出声来。事隔多年还好似清晰的与昨日一般。
那是四年前的秋日,令狐子直收到一位蜀中友人的邀请前去做客,带着李义山骑着马就晃晃荡荡的去了那个路途无比艰险的地方。记得当时义山骑在马上感慨着“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太白诚不欺我!”令狐子直大笑着,惊起一群林中的飞鸟。
蜀犬吠日,锦官城里的确是很难见到太阳的,镇日里淅淅沥沥的下着小雨,难得晴雨的日子也是笼罩着阴沉沉的黑云。在这样的天气下,两人还是极有性质的登了峨眉,看了草堂,那破破烂烂的一间茅屋让李义山心中酸涩。
那一日,缠缠绵绵的细雨从早上就开始下了起来,一点都没有要停的意思。两人哪里也没有办法游玩,就坐在廊下摆开阵势煮着茶,聊着天打发这沉闷的天气。
“还是喜欢长安的太阳,蜀中的天气让我觉得自己都能滴出水来了”令狐子直抱怨着,李义山微微的笑着,伸出手拨了拨茶炉里的炭火“这可是子直吵嚷着要来的”,令狐子直哈哈笑着“这次我可真是自作自受了”,李义山也但笑不语。
渐渐的天色暗沉了下来,两人的茶桌也从屋外挪到了屋内的榻上。懒懒的靠着身后的墙壁,李义山觉得有些困了,模模糊糊的闭上眼,却被一阵灼热的气息惊的睡意全无。睁开眼,就看到令狐子直凑到自己的鼻尖跟前。
看着令狐子直的眼睛,深的好似要把自己吸进去一般,李义山觉得自己的心脉狂跳着不受自己的控制,有些惊慌,有些欣喜。令狐子直开了口,却是平平常常的一句问话“义山是困了么?”。
李义山没有动,他不敢动,也不知道该怎么动。令狐子直突然勾起唇角露出了一个极了然的微笑“义山喜欢我的,对吗?”李义山的脸霎时间就红了,“我也喜欢义山呢!”。
现在回想起来,李义山都觉得令狐子直果然是个半点亏都不肯吃的人,连告白都要先点透了自己的心思,虽然明明是令狐子直先撩拨的。拿捏准了自己十成十的喜欢他,这才轻轻松松的开口,要是他看不出来自己的心思,估计这一辈子,令狐子直宁可让自己的喜欢烂在肚子里,都不会告诉李义山半分。
李义山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早被人从榻上移到了床上。意识到要发生什么的李义山挣扎着想要脱开令狐子直的手臂,令狐子直却一边朝着李义山的颈窝吹气,一边语气暧昧的问着“义山害怕么?”。
并不是害怕,李义山并不害怕要发生的事情。本来是令狐子直家的幕僚,现在要成为令狐子直的情人,他是多么心高气傲的一个人,他忍受不了被冠上“男宠”的名声,害怕便被人议论着“以色侍人”,便遭受着那恶毒的冷冰冰的攻击,更害怕令狐子直不过是一时的兴起。
好像看穿了他的心思一般,令狐子直微微的眯起眼睛,语气中带着些不悦隐隐的有着受伤的神色,“义山不相信我么?还是说义山喜欢我不过是如此而已”。
当然不是如此而已,李义山清清楚楚的知道自己心底到底有多喜欢这个人。这人与他谈诗论画,与他春日饮酒,与他夏日赏荷,自己不是个傻子,令狐子直的真心是早早就感觉到了的,而李义山自己的真心也早早的就交了出去。
“义山相信我,我不会让你受伤害的!”令狐子直的语气诚恳的让李义山再也没有了犹疑,终于放弃了挣扎,罢了罢了,无论如何自己总是拒绝不了这个人的。只是两人人都没有想到,令狐子直的那句保证最终成了伤害李义山的利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