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精神一振,这个人说出了我想说而没说的话,不由得对他改观。这个不收礼钱,又直言不讳的师爷,与我一般印象中的师爷幕僚完全不同。
尽欢有些不安,看看我又看看堂上,嘴唇动动想说什么,又没有说出来,我猜他是想劝我回去,姚筠不太乐见我去人多的场合。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那师爷往我这里看了一眼,目光有若实质,让我心头一震。
「公子,怎么了?」
我定定神:「让刘头儿盯好——回头无论怎么样,一定好好把那孩子葬了……晚上你去把这个刘二和他背后的人收拾了吧。」
我的声音轻,尽欢仔细听着,一一点头。我挤出人丛,大喘了两口气。
不知道为什么,那个师爷的目光……我说不上来,总之是不简单。
那样的目光很久不见,让我突然想起自己一直刻意回避的事情。
皇后猝死,七、八户高阀外戚下狱抄家,遭到灭顶的沉重打击。
那场伤害我,却也成就了我的大火,一定是某个人的计划。
以前曾经听人说,谁是最大得益者,谁就有可能是幕后的那只黑手。
最得益的,是龙成天吧?
……明宇的伤势,该已经好了吧?
不止一次的在心里牵挂。这想法是个折磨。有的时候想着想着会唾弃自己,被那样的欺骗利用过,还会担心他人现在的身体状况。
不过,那场熊熊的大火……明宇本来是没理由出现在那里的。
他是为我而去。不管怎么往坏处去揣测,都不能抹去这个事实。
他可以冒着生命危险到文史阁去救我,我也将生的机会还给了他。
虽然是两不相欠,他对我的欺骗,那种受伤的感觉还是抵不消。
不觉得恨或怨,也不觉得伤心失落。
只是单纯的挂念。
尽欢尽职的跟着我,我走他走,我停他停。
我忽然回头问了一句:「尽欢,当年我和苏师傅的事,知道的人多么?」
尽欢想了想说:「不少。」
「那宁氏家族,究竟是什么背景?他们的人,你都认识吗?」
尽欢眨眼的动作很笨拙,我原以为他不会说,因为姚筠每次讲到这个都是含糊其词,避重就轻。尽欢咬牙再咬牙,最后说了一句我万万没想到的话:「公子,那个师爷有些面熟,挺像以前认识的人。」
我心里本来就余悸犹存,有些紧张的追问:「像谁?」
「很像大公子……」他没头没脑的说:「就是有点像,不过不可能的,大公子已经去世好多年了。」
大公子?我是公子,那大公子是?
我试探着问:「大公子是我哥吗?」
尽欢点点头,「嗯,大公子对人很好的,就是身体不太好,总生病。所以原来族长就把公子一直当作继承人。」
我想了想:「应该是你认错人,咱们走吧。」
他点头答应,跟着我踏上回岛的路。
其实人死不能说明什么问题,比如以前的皇后白风,不也是已经死了么?已经埋在高贵的皇陵里,可现在我不是还好好的站在这里么?
我之所以不追问的原因……是因为一些说不清楚的惶恐。
宁莞的家世一定惊人,不然不会有那样厉害的内功,庞大的家族,森严的家规。
我对这种沉重的身世背景,没有太大的挖掘的兴趣。
已经到了傍晚,我们在小码头上船。艄公动作纯熟的扳桨划水,船无声的滑进湖的深处。
「姚先生这次是不是要出去好几天?」我随口问。
「是啊,先生他说这次可能走远一点,要几天才能回来。」
我点点头,不再说话。
我抱着膝头坐着,湖上的凉意已经很重。
觉得很寂寞。
姚筠在的时候,可以和他谈天说话。
但是也不敢说多,因为他太精明,我怕言多有失。
和尽欢倒是什么话都能说的。因为,一半的话他听不懂,另一半,他听懂了却也不会响应。
没有共鸣。
叹了口气。
如果说共鸣,最让我有知已之感的人,竟然是龙成天。
那些被人认为匪夷所思、离经叛道的想法,在他看来都有闪亮可取之处。一句话只要说个开头,下面他立刻全部意会。这个人的眼光高远,头脑聪慧,胸襟宽阔……
可惜,他是个皇帝,我是颗棋子。
扳桨划水声单调重复着。船身轻轻一震,靠上乌岛栈桥,尽欢跳下船身后来接我。
岸边一大片芦花丛被风吹的沙沙的响,湖上昏暗,大雾已经弥漫起来。
尽欢扶我一把,「公子,快回去吧,天都黑了,你也一定饿了。」
他不说我还真没有发觉自己饥肠辘辘。
吃饭的时候没见尽欢,我问人,回说,尽欢去办我交代的事情了。
我才想起那个刘二的事。倒忘了自己吩咐尽欢去处理这事。
尽欢虽然头脑简单些,但是对这种事却格外的熟练,我不问原因,只是尽量少让他这样做。外头闷的很,天边隐隐有些彤色的暗沉的光闪动,闷雷声恹恹无力的滚过。
今晚,大雨将至,一早就看到燕子飞的很低。
尽欢一板一眼,我说今晚他就一定会今晚,天气对他来说没有意义,就算今天晚上天下刀子,恐怕他也会出去的。我闭上窗,可随即又觉得闷,重新把窗户打开。
风吹来一丝泥土味,湖水的气息今晚闻来有些发腥,不知道为什么让我觉得心里不大安宁。
尽欢……不会有事的吧?我端着灯,从后院姚筠屋里找了几本书想回房看。
闷雷声滚动着,越来越近,往回走的时候,一滴水啪的滴在脸上,很重,打得我哆嗦了一下,三步并成两步跑进屋,砰一声关上门,手忙脚乱拢着被风吹得大乱的头发。
窗户没有关严,让风刮的不停开合,啪啪的声音听得心惊。我过去想关窗户,天上一道长长锯齿形电光猛的一闪,亮的我眼前整片茫然,赶紧回手捂住耳朵,果然极大的雷响就像在头顶击过一样,脚被震的一软。
急雨「哗哗」的打在屋瓦和院里的芭蕉上,雷电交加。
我关了半扇窗,伸手抹一把脸上的雨水。
眼睛的余光掠过屋角,一道白影影影绰绰。
我的动作顿住,很缓慢的转过头来。
有人站在屋角,似真似幻,有如鬼魅。
我退了小半步,手按在胸口,努力让自己镇定,咽了一口口水,才让眼睛不瞪那么大,有些困难的辨认出那个人是谁,试探着说:「苏、苏教主?」
这个人身上人气太淡薄,武功高深莫测,他什么时候进的屋我一点都没发觉,简直比鬼魅的阴气还重三分。我不着痕迹退了一步,挤出个微笑,「真是……有失远迎,快请坐。尽欢,尽欢,倒茶来!」
大雨声把我的声音就包在这间屋里,很难传的出去。
我当然知道尽欢不在,我只是想给自己壮壮胆,顺便哄一下这个苏教主。如果他知道我身边一个人都没有,要做什么事肯定更没有顾忌了。
他淡淡的说了句,「尽欢不是出去了么?」
我干笑,「是么?怪不得我都没见他。你坐,我去泡茶。」
明明房门近在咫尺,触手可及,我伸出手去,却连门板的边儿也没有沾上。
一道浅月似的白影掠过来,我忙不迭缩手。门闩轻轻的一声响,落了栓。
我心里叫不妙,只能规规矩矩的站好,说道:「苏教主深夜忽至,连清茶都没一盏,实在礼数不周。不知道教主到此有何贵干?」
他一声不响,似乎连呼吸声都内敛收备,不让人听到。
外头雨越来越紧,哗哗的声音淹没了耳朵,几乎听不到任何其它声音。
他忽然又开了口,声音虽然低,但有一股极柔极韧的清越,雨声竟然一点不能扰乱。「你这几年还好么?」
我点头,「挺好,很好,好的不得了。」
他点点头,在书桌边坐下,扯过桌上的纸,很认真的看纸上写的字,没再说话。
苏远生头发梳的一丝不乱,打横别的一根乌木簪十分精致,直朴拙雅,十分衬他。桌上的纱灯透出淡淡的月白光,映得他如芍药笼烟……这词形容男子或许不合适,但我却只能想起这一个词来。
我正出神,冷不防他说话,一惊就漏听了上半句,只听下半句问:「现在最想做什么?」
我累了一天,刚才又让他弄的精神紧张,实在很乏,张口说:「睡觉。」
他挑挑眉不语,一双湖水样的眼眸直看着我。
我有些摸不着头脑,和他对视。看什么?没见过清秀小美男吗?就算你眼睛大,也不用一直盯着我看吧?他想说什么又顿住,把手里的纸张放下,一双眼静静看向窗外茫茫的大雨,「来了就进来吧。」
我怔愣,却见窗扇一动,有道黑影跳进屋来。
那人也是不请自来的,论风度比苏教主却差了一段。黑衣明显湿了大半,贴在身上,头发是包住的,面目却熟悉,正是日间见过的那个师爷,尽欢说他眼熟。
他冲我点一下头,「小莞。」又转向苏远生,很有礼的揖手,「苏教主。」
我一头雾水,胡乱点头算打了招呼。看来宁莞说的没错,这个人可能真是宁莞那个早死的哥哥。
那个师爷走近我,手很自然搭到我肩上,「来,我看看……还是以前那模样啊。」
看他翻窗的身手,应该武功不错的样子。我清清嗓子,问了一个好孩子见陌生人必问的问题:「你是谁?叫什么名字?到我家来干嘛?」
他似乎被堵的噎气,脸色不大好看。我很无辜的冲他笑笑,居然还是苏大教主替我解围,说:「他前事都不记得,叙旧就不用了。」
我摸头笑笑,苏教主冷归冷,倒真是个明白人。
不过这个明白人,下大雨不在自己教里待着,跑我们小岛上做什么来了?
外头雷雨声更大。我手一摊,「这位大哥请坐。深夜莅临,有何指教?」
那人脸上的惊诧一闪而逝,换上温文的笑容。
「我叫尤烈。」他一笑:「是你哥哥。」
我笑笑,也不当真。宁莞姓宁,他姓尤,我姓章,听起来就扯不上什么关系。
苏远生翻翻手里的纸,头也不抬,「你们暗宫这一代的两个继承人,现在却都改名换姓自立门户。那暗宫现在的主事是谁?」
「继承人?真是有趣的玩笑,苏教主大概是在山里闷久了。」尤烈笑的温文,但是眼睛里一点笑意也没有。
「我和宁莞都不过是小卒子,我是收养的,本来就只是挂着宁家姓当个摆设,这些事,江湖上没有人不知道。你竟然没有听说过?宁莞根本也不是宫主的儿子。
「他和我的存在,意义差不多。要不然,老头子能任他懒散放荡?能这么绝情无义就把亲生儿子废了武功赶出门?」
嗯?我好奇的睁大了眼。
真是穷人老婆少,豪门恩怨多啊。家大业大,各种糟心事就都来了。
「老头子把亲生儿子送出去让别人教养,自己弄两个孩子在身边掩人耳目。」尤烈一笑,「小莞是天生就傻,见了苏教主你就心头大乱,只会流口水而已……不过如果不是他这么一副样子,老头子也不会让他活着走出暗宫。
「我呢,一病七、八年,也快要装不下去了,干脆一劳永逸装个死,还算运气,老头子遇上仇家,没空把我『毁尸灭迹』,不然苏教主今天肯定是看不到我们这对难兄难弟了。」
我觉得这位姓尤名烈的师爷大哥说话很顺我的耳,朝他笑笑。他也冲我笑笑,「没看出小莞挺会做生意。」
我拱手,「过奖,过奖。」
都笑完了,苏教主还是冷的像冰块。窗外头大雨还是哗哗的下。
我摇摇头说:「尤大哥,你深夜冒雨来访,就为了说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吗?这个事你白天来找我也能说的吧,何必趁夜前来?」
他一笑,「不是,我看尽欢走的时候冲那个刘二看了好几眼,知道是要收拾他,而且今晚肯定就出去。他一直守在你身边,这话我得趁他不在的时候说。」
我睁大眼,还有什么话尽欢不能听啊?
他忽然收了那股玩世不恭的笑意,正正经经、诚诚恳恳说:「小弟,看在我也当了十来年哥哥替你挡了不少灾劫的分上,你就为了我死一回吧。」
啊?我张大的嘴怕不能塞个鹅蛋进去。
这种要求我这辈子没听到过!就算是皇帝,要利用我的小命还得偷偷摸摸呢!
「我很喜欢尽欢,可惜他心里只有个忠字。从前我和他提过一回,他吭吭叽叽,最后一拳把我打翻就走人了。
「你不在的那几年,我怕给他惹祸也没敢去找他,现在你好好的,他又是一门心思跟着你……我想了又想,治标不如治本,根子还在你身上。只要你一死,不怕尽欢不回心转意,那时候我再哄一哄,只怕就行了。」
我眼睛瞪的滴溜圆!我的天,尤大哥真是品味不俗啊!我家尽欢那么、那么忠厚壮实的一个人,他就一往情深……他是看上尽欢哪儿了?
「尤大哥,你的要求……咳,我没法答应你啊。」
我很为难的说:「这个,尽欢首先是个自主的人,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你不能无视他的人权,这是其一。其二,虽然小弟我庸碌无为,扔人堆里就找不着,不过我成天吃喝玩乐,日子过的还很舒心的,你突然要我的命……我不能给你啊。」
不知道是不是我错觉,可能是屋里光线不好,他脸上疑似挂了几条黑线……
「我没要你真死啊。当年我不就是假死的嘛!我给你服点药,你就呼吸停止,心跳也不跳,但是一天一夜之后就会恢复过来。」
我松口气,呼……幸好,我还以为他真那么狮子大开口,一见面就要借我一条命去用呢。「尤大哥,」我想了想还是说实话:「我和你又不熟,你给我的药谁知道有用没用,万一不是假死是真死,我找谁去哭啊。
「再说,你要喜欢尽欢,我给他下个硬指示,让他随身跟着你保护你,你慢慢和他培养感觉。这个,人和人要在一起,得两情相悦对吧,哄啊骗啊的只能一时,长久了可不行,你说是不是?」
他扳着下巴发愣。
看人不能看光看外表,这个尤烈看上去挺文雅,不过离近看,发觉他衣服底下肌理分明,很有劲道。不知道他和尽欢哪个壮……要是真能谈得拢,携手登榻寻欢,谁在上谁在下?咳咳,我知道我想法不纯洁,不过尽欢可是和我的家人一样,我当然关心他。
不过就目前来看,尽欢脑筋肯定拼不过尤大狐狸……
「喂,这事先这么说,你先回去吧。」我无视外面倾盆大雨开始赶人,「尽欢恐怕快要回来了。」
尤烈看看我,又看看苏教主,点个头,没说话,飞身就掠入窗外的茫茫雨幕中去。
好,不速之客总算送走了一位,只是剩下这个更棘手。
「苏教主,时候不早。要不,我让人收拾间客房您先休息下?」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连眼皮都不颤一颤。他到底是来干嘛的?
苏教主风不动云不惊的开口道:「小莞,你当年为我所累,我自当还你。」
我眨眨眼,还我什么?
「你的流花功当年已经大成,现在也练回来三、四分。有我助你一臂之力,当是事半功倍。」
咦?他是来助我练功的?不错不错。
我马上满面堆笑,「好好,多承你帮忙,大恩大德我没齿不忘!」想了想又问:「我让人给您安排个住处吧,这么大老远您还特地跑来,我怪过意不去的。」看来苏远生也不是个坏人啊,知道有欠有还,大家扯个平,以后谁见谁也不用心里过不去。
他摇了摇头道:「不成。要想短期之内让你再次将流花功练到顶,这里不行,你旁务太多,极易走火入魔。」
我啊了一声:「那,我们另找个地方?」
他看看我,点了点头,「好,听你的。」
我看看外头,「天挺晚的,您今晚先在这儿歇下吧,雨好像比刚才小点了。我叫人给您收拾间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