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微凉的真力从背心透入,沿着经脉行遍全身。
我放松了身体,闭上眼,什么也不去想。
好像半边身子浸在水里,另半边置于炉中。一半寒意凛凛,一半烫得要化掉。
身体失去了重量,在虚空中飘浮,听不到声音,看不见东西,闻不到气味……一时又好像是灌满铅末,直直的向下坠,手脚都没有力气,找不到依托,抓不住一线希望。
我怎么了?
浑浑噩噩间,往事破碎杂乱的涌来,如一场浮光掠影的梦境。
惶恐的开始,明宇的冷淡……冷宫里无声的黑暗和阴寒,想抓住些什么,想证明自己活着并存在着……和明宇渐渐熟悉,相依为命的时光。
全是假的。
自己一直紧抓着不放,以为可以安心依靠的一段过往,原来没有一点是真的。
冷……感觉不到什么地方在冷,可是那种感觉紧紧包上来,无处不在。
我像一个认真的、拼命的孩子,小心翼翼的建设自己的沙堡。
可是沙堡是没有根基的,建在一片潮来潮往的沙滩上。我以为自己建成了一座城堡,拥有了一个可以躲风避雨的巢,可是一个浪头涌上来,沙堡立刻化为乌有。
我还是一个飘泊无根的游子。
寒冷的感觉慢慢褪去,身体又热起来,像是泡在一池深水里,随着水温变化而变化,上摸不到天,下挨不到地。
空虚的,飘摇的感觉,让我觉得无以名状的恐惧。
忽然不知道哪里有一声清脆的击掌声,远远的,微弱的,却像春雷一样惊醒蛰伏的意识。
眼皮似乎压上了石头,费了好大力气才睁开。
一线天光耀的我睁不开眼,身体软的像是抽去了所有骨头,别说动,就是这么一动不动的趴着,也觉得虚软脱力。
眼珠无力的转动,看到苏远生慢慢的下榻,理了理衣袍,动作缓慢而从容。
「苏……」声音一出口吓了自己一大跳,哑的像是破风箱般,比原来低了很多。
「好了,」他说:「只是你所有的真力方才都被我导引去冲穴扩脉,现在的虚脱是正常的。再睡一夜,明天你就好了。」
我试着动动手指头,很困难,「流花功,已经练成了么?」
苏远生没有再说话,翩然而去。
过了没多会儿那两个小僮来了,一个抱头一个抬脚,把我架到宽宽的长凳上,抬回了我原来住的那间客房。
谁帮我更衣擦身我都没有一点印象,身体的困倦排山倒海一样压下来,任何精神上的冲动和念头都要向身体的需要低头。
我无力的打个呵欠,模模糊糊想着,再醒来,一定先找面镜子,或者临水照照,我现在到底变样没有……只是现在,我要休息,好倦……
黑暗一下子扑下来。
最先醒来的不是眼睛、脑子,而是鼻子。
闻到一股浓浓的肉香。
我鼻翼动了动,又动了动,被那股香气勾的神魂颠倒,肚子跟着也醒了过来,叽哩咕噜叫的响亮。
我睁开眼,小僮的脸映入视线。「公子醒了?」
我嗯了一声,觉得身体轻松舒坦,翻身坐起来。
他捧过水盆,我洗漱梳头。接着是一大碗的咸肉粥,旁边碟子里还有年糕。
「公子一定饿了……」
不等他把客气话说完,我捧起碗来唏哩呼噜就吃。
「您慢一些,别噎着。」
「公子也别吃过量了,毕竟肠胃空了很久……」
我已经吃了大半碗,闻言抬起头来,「我睡了多久?」
他抿嘴一笑,「教主为公子运功,就花了整整一天一夜的工夫。
「公子又睡了两天,算一算,有三天都没进食了。公子没醒的时候,我喂公子喝过些泉水甘露,要不公子现在非脱水了不可。」
我吃一惊,想不到自己睡这么久。定一定神,发觉眼睛看东西似乎更清晰,地上铺的石头纹理,窗上木框的漆痕,耳朵里听到各种声音,以前没注意过的细微的、丰富的声音,现在全都一一入耳;水声,风声,树叶晃动的沙沙声,远远的似乎有鸟鸣渔歌。
如果不是肚子太饿,刚才我就应该发觉。
我把碗放下,招手说:「给我拿面镜子来。」一转头看到刚才洗过脸的水盆,刚才拧了手巾胡乱擦了,也没有留意看,真是饿晕了头了,「算了,不用麻烦。」
我直接跑到水盆边去照影。
可是……虽然水盆里照影效果不佳。但是有变化没变化还是看的出来。
没什么变样啊。
鼻子还是小小的,嘴巴也是小小的,眼睛还是大大的,整个儿一标准娃娃脸。
我的流花功练回来了,为什么身体却没变样呢?
亏我这么期待,还以为自己马上可以变成个,变成个……就算不是大美男吧,起码也得长点身高吧?
「苏远生呢?」我气呼呼站起来,很想一脚踢翻铜盆,想一想还是忍住了。
「教主另有要务,两天之前已经离开了。」小僮说道:「公子是想在岛上再盘桓几天好好将养,还是想回乌岛?」
苏远生太狡猾了,准是一看我大功告成却没长个儿,马上就脚底抹油先开溜了!
「公子功夫初成,是不是再将养两天……」
我没好气:「养什么养?不养。备船,我要回家。」
小僮陪着笑,把包袱往我面前推了推,「公子的行李都在这里,船也已经备好,公子随时可以上路。」
嘴上说的挺客气,问我是不是再养两天?可是你瞧,连我的行装都已经收拾完了,明摆着就是要赶我走的样子。
算了,反正我也没损失。
话说回来,他助我这样练功,不知道对他自己有没有损伤,大概多少总会有一点。
这么一想,心气也就平了。我拱拱手,「我不会操舟,还要劳烦两位小哥谁送我一程。」
小僮道:「公子不用担心,舟子是湖上的老手,定会将公子平安送回。天已过午,公子要走请早。」
我出了这间院子的门,果然近岸处泊了一艘尖角船,没有扯篷。
那两个小僮跟我半句话也不多说,揖一礼,直接把门就关上了。
我摸摸鼻子,觉得自己像袋垃圾一样被人丢出了门。
提着薄薄的小包袱,我上了船。
湖水碧绿,不知道是不是这些天连日阴雨的关系,有些显得混浊。
老看着水也有些晕,我跟船家说了一声到乌岛,把包袱往头后一枕,靠在船舱板壁上打盹。晕晕乎乎的时候,好像天又下起了雨,沙沙的声响。
我模糊的惦记我的小伞,又换个姿势枕着继续盹我的。
船家一声吆喝:「公子,到地头了。」
我揉揉眼爬起来下船,摸了一串钱给他。那船家摆手,「已经给过咧。」
我说:「天阴,打酒喝吧。」
那船家不大好意思把钱接过去,道了谢,篙在岸边石头上一点,船又轻轻离了岸。
我按一按被压皱的袍子转身要走,忽然背后一阵大力扑上来,耳边是大声的喊——「公子!」
尽欢?
第六章
我挣扎着回过头来,吓一大跳!尽欢两眼青黑,一脸胡渣,活像刚蹲完大狱出来!
「你怎么弄成这样……」
「公子你去哪里了……」
异口同声,愣一下。
「我去跟苏教主学功夫……」
「我到处找你找不到啊……」
又是异口同声。
我伸手在他跟前比个噤声的手势,「我留了字条,你没看到?」
他很茫然的摇摇头,「什么字条?公子,你跑哪里去了!我找你都快找翻了天,镇上,岛上,远一些的村子城里都派人去找,可是都没找到!你跑哪里去了啊!」
我有点头痛。大概是被风吹掉了,或者尽欢粗心看不到吧。「我没走远,就在湖上啊,我练功去了,还给你留了字条的。」
他拦腰把我抱起来原地打了两个转转,「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我担心要命,怕公子出了意外……」
我哭笑不得,拍他的手臂示意他把我放下,「姚先生回来了么?」
他摇摇头,「早上已经回来了。先生倒是不太着急,说您机灵的很,一定不会出什么事。」
我笑了笑,「你看,到底先生比你遇事多,沉得住气。我不会出什么事的。」
尽欢笑的很天真,「才不是。先生嘴上说不急,可是这些天做什么事,都有点心不焉呢。」
我大感奇怪:「是么?」一面觉得心里有些不安。
我这么冒失跟苏远生走了,的确有点不大妥当。
进屋的时候,姚筠在偏房里面,正摆弄一堆药材;他应该是听见我进屋的动静了,可是却不抬头。我慢慢蹭过去,有点心虚的说:「先生回来了。」
他抬头淡淡的看我一眼,应了一声:「嗯。公子也回来了?」
我觉得脸上有些发烫,毕竟我是莽撞了。
「我……下次一定……」想想接着说:「不让你们担心。」
他把药拢到一边,说:「公子请伸手,我把一下脉。」
我哦一声,一边卷袖子,忽然想起来有件重要的事没说:「先生,我练成流花功了!」他眨一下眼,并不是太意外的样子,我们分别坐下,我摊平手,他手指轻轻搭上来,指尖凉凉的……和往常不太一样。
尽欢和刘头儿从外面进来,把这些天积压没看的账册全抱了来。刘头儿回说这些天生意也一直很好,并没受那天的影响。
那刘二当晚跌进水坑死了,但我们章记还是送给他家一些银两度日。另外和我们也有些生意往来的宋家当家的猝发心疾去世,我们也吊唁过了。
嗯,尽欢做的不错。我揉揉额角。
我也……渐渐变得冷血了吗?想一想那天那个人的恶形恶状,那个屈死的小孩子……正义感是一回事,知道自己手上沾了鲜血,还是不太愉快。
我拿过算盘,翻开账册,尽量让那些不愉快的想法远离我。
一盏茶轻轻放在手边,姚筠低声说:「歇一会儿吧。」
我抬头一笑,「不累。」
姚筠摇摇头,自去翻拣他的药材。
我打完食品类的帐,喝口茶,看姚筠不紧不慢的动作,透着说不出的优雅从容。
我心里说不出的平静安乐,笑问:「姚先生这次又去什么地方?收到诊金没有?」
他一笑不语,把拣好的药材用棉线扎好。我过去帮他将成团的棉线,裁成一段一段的均匀长度,坐在一边看他理,把棉线适时递给他。
「这个药挺好闻的。」我拈起一株来闻闻味,「做什么用的?」
「这个可驱瘴气避蚤蚁,」他看一眼,「你没见过么?」
我放下,「可能见过吧,不过我没什么概念。对了,钱够用么?要我说,你别到处走那么辛苦,我们开家医馆不好么?」
他摇摇头,「我不喜欢总在一个地方拘着。」
我想了想:「话是这么说,谁喜欢在一个地方总不动呢?我也想周游天下,吃遍美食看遍美景;不过,走不开有走不开的道理,能走的话,当然是能多走走的好。呵呵,你能开心就好。」
他放下手里的活计,看着我说:「公子也想四处游历么?」
我大力点头,「很想!不过,要等这里的事上了轨道再说,章记虽然冒的快,但根基不稳,营运也不够规范,人手现在看是足的,但是岛上还有许多闲着的人。等到,等到手里有空了,教他们学些手艺,讨生活也容易些。」
姚筠停了停,把手里线头系好,「你操太多心了……其实这些本来不关你的事。」
我一笑,「置身事外冷眼旁观,当然是最最容易不过的事——只要能过得了自己这一关。」我指指心口,「我很想坐壁上观,独善其身,但是这里不答应。」
姚筠愣了下,看着我出神。我小声唤:「姚先生,你怎么了?」
他一笑:「没什么。」
突然想起一件事情。苏远生知道明宇就是明行之,姚筠应该也知道吧?
他不说给我听……是不是他知道一些曾经发生在那高墙里的事?还是,他知道更多,而不想我再想起明宇?我抱头想了一会儿。可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愿意相信他。
也可能是一种直觉。我觉得他对我是善意无害的,那些照料也都是全心全意的。
突然来了又去了的苏远生,不属于我的生活。
那个人太美,太冷,太高贵。只适合远远看一看,擦肩而过是最好的结果。
一早雨还是在下着,麻石道上泛着一层水光,看上去有些滑溜不实。
洗脸的时候又端着水盆看半天,还是那张娃娃脸,说清秀是有一些,男子气概是一点也找不出来。姚筠来的时候,我正丧气的使劲儿擦脸。他看了一眼,说道:「又心急了不是?长个头不是一天两天,再说,你也得吃些补品,要不个头从哪儿长呢?」
我动作顿了一下,「嗯,也是……给我弄点骨头汤,估计能长个。」
尽欢站在门口,听了这话摸一摸头,傻头傻脑的出去了。我看他人高马大的背影直犯胡涂。我说尤烈大哥到底看上我家尽欢哪儿了?是喜欢他心地善良?
真是……品味不凡啊。
姚筠一身都是药味,昨天他房里亮灯到很晚,不知道摆弄了多久的药材。
吃过早饭他说:「我要出岛去采买些药材,跟帐上支些银子。」
他这大夫当的,威风是威风,名气也有,可是光治病不收钱,把个郎中当的跟开善堂的一样,我说:「我跟你一道去,打个下手,跑跑腿,也长长见识对不对?」
他白我一眼,「你不添乱就成。」
晨雾被风吹散,城镇已经在望。
姚筠的头发被风吹的向后去,我的目光无意中掠过去,停在他的鬓边。
有点怪……
他转过头,「看什么呢?」
我回过神来一笑,「没。啊,收拾下,咱换车。」
这年头儿还流行染发么?
姚筠外头的头发有些粗硬,怎么新长出的发脚,倒显得绵密黑亮,全然不一样。
唔,难道是他的头发在外面奔波,所以显得不好,所以和新生的不一样?
他踏着跳板上岸,步子极稳。我留心看他的脚步起落,跟着他也走了过去。
一上午都在药店和医馆之间奔走,我不太懂,不过看来姚筠要的药材不少,而且质量要求也挺高。我只管跟进跟出,打杂跑腿付钱买单,中间又留心看了几次他的发脚。
等中午吃了饭,我去章记看看营业情形,琢磨这个换季大减价的事。
花布绢纱什么的是时候减价了,不然这一压下来得占多少资金。再说,压到明年夏天的话,花色陈旧成了次品,还卖给谁去?裁了卖抹布还差不多。
尽欢尽职的跟在后面,我忽然问:「尽欢,你知道易容术吗?」
尽欢搔了下头,「听说过,不过没看谁用过。」
我翻翻白眼。要是谁易的容让你一眼就看出来是易过容的,那人可以不必出来混江湖了,直接化个红脸上戏台子去唱大戏好了。
这问尽欢跟没问一样,他又不是老江湖,观察力也不强。
忽然想起一个人来!师爷大哥!他看起来就很人精,一定知道这些事。
我眼珠转一转,「尽欢,你帮我去买老福记的炸糕,回来到商行门口找我去。」
他答应一声,转身大步走了。
我撒腿就跑。目标:衙门!
脚下生风,原来要走一顿饭工夫的路,居然闪了没几闪就让我跑到了!
衙门口的听差站起来拦,我一锭银子甩过去,「我是尤师爷熟人,找他有事!」
那听差立刻满面堆笑引我朝里走,绕过一排签押房,拍拍后面一间屋子的门,「尤师爷,有人找你。」
门吱呀一声开了,尤烈一定眼看见是我,脸上露出微微的讶异。我不等他打招呼,自己迈大步进去。他反手掩上门,问道:「你怎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