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甚云一双杏眼眨眨,看着苏白,眼泪顿时又流下来。这一次,泪水热得烫伤了她自己。面前,苏白精致的眉眼透着无比的坚定,以及孤注一掷的决绝。
“三日后子时,我在迷津渡口等你。”
迷津迷津,可否问上苍,这三千尘世愁,爱或恨,怎可解迷津。
她终是负一人。
无论别人是否负她,她都负了这人。
苏白不知自己是怎么走出云黛馆的,只是觉得那胭脂香花的味道渐渐淡了,如魔障音般的靡靡丝竹也静了,一眼望过去,只见如水月华似水银泻满地。
满地清辉,一人长身玉立,月华洒了满身,那青色的身影似要与夜色沁润一体,冷峻的眉眼却在看他时带了无尽柔和。
“苏白……”
那么一声唤,也似带了牵牵连连的丝线,似要勾起前世来身的轮回一般。
苏白强打起精神笑笑,此时此刻,不能让他瞧出半点异样,否则又要生出不少事端。
“不是叫你先回去吗?怎么还在这?”
颜华突然间近前来,伸手拉过他冰冷的手,“怎么这么凉?这都快六月的天了。”口吻带了些责备,环住他手的动作却温柔无比。
“回去吧。”
“回哪里?”颜华有些期待,也有些忐忑。
“回西陵侯府。”
苏白眼中看见的,是颜华即惊又喜的容颜,耳畔响起的,却是颜华那些带了沉痛的话语。
———苏白,对我公平些。
———就算是丢了,我也要你把它找回来。
———我总在想,有没有一次你到这里来,只是单纯地想见我,单纯地陪我看看这院子,毕竟这里是按你的喜好建的。
苏白弯弯眉眼,“我想去看看那园子。”
错过了这次机会,他们之间恐怕再无和平相处的可能。颜华何等骄傲倔强的人,不会忍得自己一次又一次伤他。
两人同乘一骑,银辉洒满两人全身,前面的人眉眼精致宛若好女,只是一点愁绪缠绕眉间,久久不散。后面一人如呵护珍宝间将前面那人揽在怀中,棱角分明的五官,深邃冷峻的眼,注视着怀中人时竟满是柔情蜜意。
记不清谁说过爱或不爱,茫茫天地间,所愿所见,仅有这相依而行的两人而已。
第二十九章
火红的焰舌撕破黑色的夜幕,急促的马蹄声阵阵,将这夜的宁静扰乱。
所有的喧嚣最后在荒原一角停驻。
熊熊燃烧的火把围成一个圆圈,将圈中人围了个水泄不通。
圈中人不动,围截的人同样不动,喏大的荒原之上,除了旷野中的吱吱虫鸣,便只有火焰哔哔啵啵的燃烧声。同先前马蹄声震天的喧腾相比,现在诡异的宁静更加压迫人的神经。
“侯爷。”
随着一声略低呼唤,那围得滴水不漏的圆立即无声分开一道口子。一名青衣男子骑马缓缓踱入圈中。闪烁火光中,别的仿佛都看不见了,只可见那人的背脊挺直,紧绷如将断的弦。
被围在圈中的人是一对年轻男女,周边的火光映照在他们脸上,俱是明艳照人的容颜。但令人惊讶的是,那被围困男子的面貌,竟比那女子的还要精致几分。
此刻,这双男女都全神贯注地盯着那缓缓踱入圈中的青衣人,一步、两步、三步……随着那青衣人的步步逼近,两人连呼吸的动作都压抑了许多。
青衣人终于走到两人面前,勒住马,居高临下冷冷看着两人。马蹄有一下无一下敲着地面,那青衣人手中的马鞭也有一下无一下敲着雕鞍。
仍旧是压迫人神经的寂静。
终于,马上的青衣男子开了口。
“苏白,你可对得起我。”
落在那被围男子面上的眼神阴鸷渗人,同他的眼神一般,他说话的声音同样寒得刺骨。
“派这么多人来抓我们,侯爷你未免也太劳师动众。”
颜华阴鸷的眼神和沉痛的口吻,令苏白心中一紧。但他却抬脸,望着马上青衣人一笑,神态看似轻松,手却轻轻将楚甚云护到身后。
“哦?这就算劳师动众,若让你爹娘也一同过来看看,是不是更热闹些?”
颜华也随苏白一笑,只是那笑容终决计没有半点明朗,只有狠戾。只见他手一挥,几名兵士立马站了过来。颜华手中马鞭一点,指向苏白身后的女子,吩咐道:“将她带回去。”
苏白放软口气,“颜华,你放她走吧!”
颜华丝毫不为所动,手一挥,神色凛然:“带回去,请杜大人好生管教。”
“杜大人……好生管教?”
苏白不解,马上的颜华见他满脸疑惑,不由冷笑一声,笑容中平添了几分冷酷,“苏白你还不知道吗?你身后这位,便是杜家幺女,圣上新加封的安和郡主!此刻杜国公和四皇子在大梁都快翻了天,就算今日我不来抓你们,他们也不会放过你。”
颜华一字一句都似从齿缝中挤出来的,他望向苏白的眼中是狠,也是恨。
任由他百般忍让再三庇护,苏白对他,始终狠得下心。
苏白心中疑云阵阵,想起那日楚甚云的哀戚言语,不由心底犯寒。然而颜华却不再迟疑,手一挥。
“带走!”
几名兵士随即围上前,苏白伸手要拦,如何拦得住,不出片刻,那几名兵士便强押了楚甚云离去。临走前,楚甚云回过来看了颜华和苏白一眼,只字未吐,又转头让人押走了。
颜华扫了眼苏白难看至极的脸色,猛然俯身手臂一伸,将苏白拉上马。苏白急欲挣脱,但扣住他腰的手如铁钳一般,半点松动不得。
“颜华,你放开手!”
“到了该去的地方,我自然会放。”颜华将苏白死死锁在怀中,鞭子猛然一抽,座下马儿便如离弦的箭一般,飞驰而去。颜华的唇欺上怀中人颈上肌肤,感觉到怀中人陡然僵直的身子,更狠狠地在那颈子上咬了一口,灼热的鼻息喷在那人耳畔。“苏白,既然你先违背约定,那么这场赌,你总要付出些什么。”
苏白死死咬着唇,唇红得若滴血的蔻丹,脸色却煞白如纸。
“你想要如何?”
颜华扣住苏白腰的手紧了紧,坐骑神驹速如追风。
颜华将苏白带进屋中,掼倒在床上。看到苏白肘关节撞在床边,疼得皱眉闷哼,颜华眼中浮出层层阴霾。不可掩盖的心疼如期而来,向来视如珍宝的人,这般伤他自己也不舍,可心中不住涌起的恼怒怨恨,如荒原不尽野火,叫嚣着烧掉所有理智与心疼。
“苏白,你为什么这么蠢?”
一向伶牙俐齿的人,此刻却不屑辩白。苏白垂眼坐在床上,默然不语。这样的沉默,却更加激起颜华的怒气,他愤然勾起苏白下颌,冰冷的眼如刀锋,一刀刀将那人的绝世眉眼刻入心中。
斜插入鬓的眉,微翘的眼角,以及眼间流转的风情,所有的一切早已印入心,他爱得有多入骨,此刻的愤恨也就有多入骨。
“苏白,是你先违背赌约,那么你就要有足够的准备承受我的怒气。”
伴随着怨怒的话语,是颜华粗暴的吻,只是一味索取发泄,不再如之前呵护眷顾的百般温柔。苏白闭了眼默默承受。既然他先违约,他就得接受这样的后果。颜华的原谅与温柔对待,他不敢奢求,也无意奢求。
苏白,对我公平些……
颜华那些心疼话语温柔眷顾,如蚕丝牵绕,勾起前尘往事缱绻。唇上的疼痛传来,顺着脉络传入心。苏白突然一笑,笑容中有种飞蛾扑火的决绝,他突然仰头迎上颜华的吻,反手抱住颜华,喃喃道:“颜华,对不起……”
我不该伤你至深,再多的理由再多的借口,都掩盖不了一个事实。我在你对我的爱里伤了你。
苏白突然的主动,令颜华停下粗暴的索取,可他停了动作,苏白却主动迎上前,将吻一路流连。
颜华突然握住苏白双肩,将苏白推开一段距离,苏白愣了下,反手想拉住颜华,颜华却拂袖站起身子,看向苏白的眼神比之间更加寒冷。若说他之前眼中还有怒火蒸腾的话,此刻颜华的眼中就是寒霜飞雪,冷得没有一丝温度。而在这种极致的冷中,还有深刻的绝望。
“我不要你的同情。”
爱就是爱,不爱就是不爱。即使我费尽心思也无法赢得你的眷念,那么,你的同情舍予我同样不要。
他颜华也有自己的骄傲。
哪怕爱你苏白至深,他却受不起这样的同情施舍。
苏白看到颜华眼中的绝望,心里突然生出无边恐惧。放佛前面就是无尽深渊,而颜华是眼前最后一丫枝藤,而此刻,眼前最后一点亮光却要推开他。
“不是这样,我只是……”
“哈哈……苏白,你敢说你没有同情的意思?我怎么不知道,什么时候我颜华也需要他人的怜悯施舍?”
苏白想要辩解,却发现自己无话可说。他不能否认,此刻的主动有歉意有补偿,但是……
他此刻才发现,从来都是颜华顺从他顾念他,他从来不必同颜华费心解释什么。他要的颜华便给,他想得颜华便替他做,而他,却从未替颜华考虑过什么。
到最后,心中千言万语出口只剩下一句,“对不起……”
颜华摇首,看着苏白无言争辩,不由仰头大笑,“罢罢罢……罢罢罢……这场赌我到底是输了,苏白,我放你自由。”
颜华的话如平地惊雷,在苏白耳边炸响。苏白觉得自己脑海中一片空白,耳边只有颜华冰冷无温度的话语不断重复。
苏白,我放你自由。
我放你自由。
放你自由。
苏白扯开唇角,努力挤出一个笑容。漂亮得惊人的眉眼,勉强挤出笑比哭还难看。苏白捂住自己心口,觉得心口空得生生地疼。自由,这不是他一直要求的东西吗?为了它与颜华订下那个荒唐的约定,为了它翻起前尘往事,为了它再三刺痛颜华,可是,为什么当自由触手可及,他却不敢伸手去要。
心里隐隐有个声音在小声说着话,苏白,你要的不是自由……不是……
苏白压住胸口的手用力了两分,想要把那魔魅一般的声音压下去。他要的是自己与楚甚云后半生的自由,既然这些唾手可得,他便该牢牢握于掌中。而不应该像现在这样犹豫惶恐。
难道说,被人宠爱是会上瘾的。他虽然坚持要与颜华避开距离,骨子里早已习惯了颜华的无限宠眷,食髓知味,待到颜华要放手,他却舍不得了。
是这样吗?
是的,却又不是的……
“颜华……”
苏白想要解释,这次却连老天爷也不给他机会了。屋外突然的喧嚣,打断他所有到嘴边的解释。
刀兵相交声,人声嘈杂,听外面的动静似有大事,形势已由不得颜华再与他避在屋中。
这就来了!
颜华凛然一笑,棱角分明的五官,因这一笑凌厉无比。
“你就在屋中吧,过会我会让人送你回府。你放心,剩下的事情由我一力相担……我说话算数,从今往后,我不会再纠缠你。我们之间,再无牵连!”
苏白觉得一股酸楚直冲鼻翼,冲得眼中溢出泪来。事到如今,颜华还是没有对他全然不顾,只是他那一句再无牵连,却让他无比恐慌。眼看着颜华就要出门去,苏白终于忍不住,一句话冲出喉。
“颜华,我爱你。”
可是前面青色的颀长身影只是稍微一钝,便头也不回地离去。苏白心中一颗心如入水山石,直直陷落。
颜华人站在院中,府中兵卫队列森严,戒备地看着对方人马,只待自家侯爷一声令下便扑身上去。颜华对面,杜凌轻袍绶带,向着颜华颔首一笑。他身后,是刑部大队人马。双方的气氛剑拔弩张,紧张万分。
“杜凌,你这是什么意思?”颜华负手,傲然凝视杜凌。
“苏白诱拐舍妹私逃,四皇子为此勃然大怒,我身为刑部侍郎,自然该他随我回刑部,给大家一个交代。此事关乎大业北燕两国关系,还请侯爷交出苏白,不要让杜某为难。”杜凌直面颜华怒气,他今日既然敢带人直冲西陵侯府,也就有准备承担一切后果。
颜华冷笑,苏白拐带他妹妹私逃,杜凌还真敢说。明明是他与楚甚云设好了局请苏白钻,此刻却敢明目张胆上门要人。
“若我不交,那又如何?”
“侯爷若不肯予杜凌方便,坚持要维护苏白,那么杜凌惟有请圣上裁夺。朝堂之上,我不信侯爷仍可任意妄为。”
“莫用圣上来压我。杜凌你尽可放一百个心,无论如何我不会把苏白交给你。”
颜华语气森然,心中却忍不住笑自己。颜华终究没用到这个地步,无论苏白如何负你伤你,你却还是忍不得见他受苦。阎君如何,铁腕将军又如何,在一个情字面前,依旧是一败涂地。
颜华的回答正在杜凌意料之中,杜凌手一举,身后衙卫随即退出三步远。
“杜某也知道,以侯爷与苏白的交情,今天杜凌是带不走人的。那么……”杜凌话锋一转,狭长的眼神采灼灼,看向颜华时多了几分谋算的味道,“那么就请侯爷交些别的东西,这样我也不算白忙活一趟。”
杜凌算计的模样让颜华觉得憎恶万分,他冷冷瞧着杜凌,道:“你想要我交什么?”
“杜凌斗胆,请侯爷交出调遣鹰军的兵符。”
杜凌话一出,院子中的气氛登时更加凝重。颜华眼中的光芒已不仅仅是冰寒可以形容,颜华身后的兵卫看向杜凌的眼,几乎带了嗜血的味道,更有性子急躁些的,手中刀刃已半出鞘。
“杜凌,你好胆量,竟敢同我要鹰军兵符!可是,就算我肯给,何人敢接?”
颜华语若急石,掷地激起尘千层。
鹰军是他手上最利的一柄刃,杜凌既然有胆量开口要,就该是谋定已久。颜华突然醒悟,杜凌种种作为,从寒山寺中与苏白偶遇,到阻拦他为楚甚云脱奴籍,再到今日咄咄相逼,杜凌的本心,从不在苏白也不在与他较长短。杜凌的目的,一直是他手中的兵权。
颜华一手执掌业朝半数兵马,他纵然自认心若明月皎皎无二心,可匹夫无过怀壁自罪。杜凌心性善疑,当日扳倒殷太师是如此,但今日对他,杜凌以为还能用同样的手段吗!
只是,苏白的把柄却在杜凌手上……携带楚甚云私逃已不是小罪,更何况今日的楚甚云今非昔比,并非犯女,而是新加封的安和郡主,许给北燕四皇子的人。不管这其中杜凌使了多少手脚,苏白的作为,却无异于是在韩玄面上扇了一巴掌。这巴掌扇过去,丢的不仅仅是韩玄的颜面,更是业朝的颜面。若杜凌坚持将事情闹上台面,他想要保苏白周全,更是难上加难。
杜凌道:“侯爷只要肯给,家父自然敢接。”
杜凌父亲护国公杜修文也是名将,杜凌既然将话说到这个份上,就表明他的决心。他已走到这步,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由不得他退让。
见颜华目光闪烁,杜凌知他犹豫,不由一笑,看来他这把刀插中了颜华的软肋。苏白苏白,他真该谢谢他!杜凌笑着继续道:“侯爷尽管考虑!事到如今,既然侯爷不愿放弃兵权,那就将苏白交给我带回刑部,再无第三条路走。”
杜凌笑眼中,见颜华眉心紧拧,面上怒气慢慢集聚。
“鹰军兵符我不会交,若圣上要,颜华双手呈上,绝无二话。但除了圣上,谁要我也不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