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凌笑容僵了下,“这么说,侯爷肯将苏白交予我带回?呵呵,也对……毕竟要你以鹰军换一个负心人周全太苛刻,换我也不会愿意。何必呢,当日我便提醒过侯爷,情之一事由不得半点心软。侯爷当初不肯信,才会走到现在这田地。”
“你错了。兵符我不会交!苏白,我同样要护他周全!”
“两全其美,侯爷想得也太简单了。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杜凌也发了狠,“侯爷或给人或给兵符,今日我绝不空手而回。”
颜华冷冷笑着,手指身后兵卫,“那你就试试,看看你手下这群人可是他们对手!”
颜华身后兵卫因自己侯爷一句话,全都蠢蠢欲动,半出鞘的刀锋足以晃花人眼。这些人全是战场上刀头舔血弃生死的人,这些人发起狠来,刑部一干养尊处优的捕役根本不是对手。
双方争斗一触即发。
第三十章
“侯爷,侯爷……宫里来人传旨……”
府中官家急匆匆冲进来,看到院中剑拔弩张的情形,登时愣住。半晌才回过神来,对颜华道:“侯爷,皇上来人传旨宣侯爷进宫。”
“传旨的人在哪里?”
“已经在前厅候着了,小的赶紧跑来给侯爷通报一声。”
管家边说着话,眼睛余光边瞟向对立的两方人马,心里一阵阵小鼓打得砰砰响。
颜华手微扬,他身后兵卫虽然蠢蠢欲动,但仍得压了心头痒,合上刀鞘退后。杜凌见状,也知他两人这边情势叫人见了不好,比了个手势叫自己人也收手。
颜华冷冷扫了杜凌一眼,对自己手下吩咐道:“我且进宫,今日你们就守在这里,定要护苏大人周全。我倒要看看,今日谁敢拿人。”
语罢,颜华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府中管家也待走,却被杜凌叫住,问:“宫里急宣西陵侯何事,你可知晓?”
管家看着面前如芝兰玉树一般的,却敢与自家侯爷叫板的俊秀人物,心里却莫名有些惧意。
“具体的小的也不清楚,只听宫里的公公说什么边关八百里急报……”
杜凌挥挥手让管家下去,伸手揉了揉眉心。
边关八百里急报……
匈奴沉寂三年,终不肯再臣服大业。枉费他花这么多心思,谁能料人心算尽难算天意,这次,竟然连老天爷都要帮颜华一把。
“收吧。”
匈奴犯边,鹰军兵符他是夺不到手了。至于苏白,他本意就非是与他为难。
杜凌带了刑部人马正要离开,西陵侯府一众兵卫后,紧阖的门突然自内向外打开来。极精致的一张脸出现在众人面前,面上虽有疲惫,却掩不住绝代风华。
“我随你走。”
御书房内,天子龙袍金冠,端坐高堂之上,五官剪影在灯火中扑簌不明。
堂下,颜华看着手中文书,眉间褶皱一层深过一层。
边关百里急报,匈奴与西羌连夜出兵偷袭萧关,围困陵川。事发突然,边关驻将不及应对,业朝西面防线岌岌可危。
“爱卿怎么看?”
“三年前阴山一役,匈奴已元气大伤,按理不会这么快就有实力与我朝开战,只恐是外强腹中空。而西羌素来与北燕同气连声,此次骤然助匈奴与我朝为敌,也在意料之外。但两国结盟向来为利,只要形势稍有不利,便有一方为求自保先退步。依照微臣之间,眼下萧关被迫陵川被困,军心动摇民心不稳,当先以奇兵解陵川之围,再夺回萧关,先稳定军心。至于之后是战是和,如何战都可再做商榷。”
高堂之上,天子的面容柔和了些,却仍旧不明了。
“那依照爱卿所见,由谁出战最为合适。”
颜华抬眼,对上天子询问的眼神。
“由我出战最为合适。”
天子微微一笑,明黄龙袍九珠金冠随之而动,“不愧是我业朝猛将。西陵侯听旨,朕要你清点六万大军开往陵川,解陵川夺萧关,明日就动身。”
这么急!
眼下苏白之事尚未了结,自己却要离京。但兵贵神速,何况边关危急,由不得半点拖延。颜华垂了眼,单膝点地,“微臣领旨。”
“那便好。时辰不早了,西陵侯你回府休息吧。明日,良马美酒,朕亲自为你送行。”
颜华却仍跪地不起,只抬起眼看向天子,道:“臣尚有一事,求圣上成全。”
高堂上天子一双锐眼如炬,将西陵侯眉间挣扎看得清清楚楚,嘴角漫出一个淡淡笑意,眼中仍然威严不减。
“是杜凌的事情吗?”
“是!”
“杜凌的事情我明白,是为难你了。他那人什么都好,就是心思太多。西陵侯你只需知晓,朕视你如左膀右臂,绝无猜忌!正所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我若连容人之量都没有,如何配拥万里河山。”
天子的口气中有些无奈,也有些满足的笑意。颜华眼中滑过些落寞,他虽不喜杜凌心思深沉,却未免有些羡慕堂上天子。不是羡慕他坐拥万里江山,而是羡慕,有一个人全心全意为他谋划所有事情。
非关名利只关情。
然而这些都是个人福气,强求不得。他最初也以为,哪怕与天争也要争得那人对他心无旁骛,可到最后才明白,人的心意,固执到连上天都无法更改。
也罢也罢,素来是飞扬洒脱,何苦要为一个情字学小儿女愁绪千般,他西陵侯颜华岂是那般无用之人。
只是,心中为何疼痛难当。
“杜凌那边我会与他到招呼,一切按西陵侯你的意思办。时辰已晚,若无其它事情,你便退下吧。”
颜华俯身谢恩,“微臣告退。”
出得宫门,抬头望天低云阔,乌云沉沉似压在人心上。
屋外风雨大作,唰唰唰的雨打竹叶声,透出一副雨夜独有的清冷。
屋内一盏凄迷油灯,灯芯渐长,火焰不停跳跃,发出轻微的爆声。一双白皙如玉的手,十指纤纤执了剪子,剪平灯芯,那火焰微微跳了两下,随即亮了起来。
屋中一双人影,相对无言。
沉默的气氛,带了些不可名状的悲哀尴尬,在窒闷的没有出路的屋中盘旋纠缠。外面的风雨声凄凄,益发显得屋里诡异的沉寂。
不知过了多久,楚甚云终于出声打破沉默。
“苏白,你可怨我?”
苏白坐在楚甚云对面。杜凌并未带他回刑部,而是将他带到杜府见楚甚云。
当年的殷琉璃,今昔的安和郡主。
苏白看着面前相交多年的女子,突然觉得有些生疏,心里也有些凉薄,但无论如何,却怨不起来。
“不怨。”
人都有权利选择对自己最好的路,杜凌的心思远比他缜密。他可以给楚甚云一个全新的身份,许给她一个他和颜华都给不起的未来。
这就够了。
只是,他虽不愿,仍觉心寒。
楚甚云如何听不出苏白话中淡薄,手一伸急急拉住苏白,却被苏白推开了手。这是苏白第一次推开楚甚云,正如颜华第一次放弃他一样。
艰难,却无可奈何。
想到颜华,苏白心里一阵阵失落。
从今往后,我们再无牵连。
原来被放弃的疼痛,这么入骨,痛彻心扉。由其,更是在他明白自己的心意以后。
“苏白,我无法为自己辩解什么,但是我真的不想骗你。”
“若你还有机会再选一次,你会走不同的路吗?”
楚甚云沉默了,挣扎一番,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苏白幽幽叹口气,伸手替楚甚云理了理鬓边发。
“这便是了!这是你选的路,就要将它走下去。好在韩玄是真心对你,你今后的生活,我也放心些。时辰不早了,你早些休息,我走了。”
楚甚云伸手想拉住苏白衣袖,却拉了个空。只眼睁睁看那修长身影一步步走到门边,却突然回过头来,朝她展颜一笑。
好似当年长乐候府初遇,那个令她跌下墙头的灿烂笑容。
“琉璃姐,我终于不再欠你什么了。”
一些尖锐的疼痛撕裂厚厚的防具,直扑心底最柔软的部分。眉目娇艳的女子,突然间伏案嚎啕大哭。只是那道身影,却径自出了门,一路离去,再未回头。
苏白跪在祠堂内,一抬头,苏家列祖列宗的牌位俱在眼前。青烟寥寥,说不出的尘烟厚重感。苏侍郎拿了戒尺站在身后,板着脸注视面前的忤逆子。
突然一戒尺下去,打在苏白背上啪的一声。苏白身子一颤,额头已冒出细碎的汗珠。苏侍郎却不解气,一下接一下,戒尺劈哩啪啦地落到他背上。苏白始终咬紧牙,不哼一声。
苏侍郎一边打一边骂,“你这忤逆子,我也不求你有多争气,要替你爹娘多长脸光耀门楣。只求你安安分分地做人,可就连这样,你都做不到!你竟敢带了安和郡主私逃!”
苏白垂首,半句话不争辩,苏侍郎一方戒尺啪地又打了下去。
“你竟敢带安和郡主私奔,你可知你这样做,置朝廷颜面与何在?置苏家上下几十口人性命于何在?置颜华在杜家与北燕四皇子面前全力保你于何在?如此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东西,我今日不打死你,他日死后,也无颜见地下列祖列宗。”
苏侍郎骂着骂着,手下已经没有了轻重,一方戒尺劈头盖脸地打下去,苏白额上汗水淋漓,连衣衫背后也被汗水沁透,但他还是未支吾半声。
祠堂外,苏夫人使劲拍着门,她只听见老头子的骂声和戒尺落在儿子身上的噼啪声,却没听见儿子吱半个音。苏夫人慌了神,哭着喊着骂着,“你这个死老头,你要打死咱们儿子吗?呜呜呜……你住手……死老头子……”
可她哭喊了半天,苏侍郎仍然不给她开门,屋子里打人骂人的声音也没停下,哪怕苏夫人平日再厉害,此刻也无计可施。腿一软,只得跌坐在门边抱了门,泪水哗啦啦地往下流。
身后一干仆役要往扶,她也不让,只是紧紧抱了门,愣愣直流眼泪。
突然,屋子里没了声响,苏夫人心里咯噔一声,猛然跳起来使劲拍门,“儿子……你怎么了?儿子?”
祠堂的门轰一声从里面打开来,苏侍郎沉着一张脸,怀中是已经昏过去的苏白,汗水糊了头发粘在脸上,背上的衣衫上甚至透了血迹出来。
苏夫人只觉得脑子里轰隆一声,眼前一花,便什么也看不见了。整个人直愣愣地往后仰去。
府里立马炸开了锅。
“快叫大夫!”
苏夫人坐在床边,端了汤药一勺勺吹冷,送到苏白嘴边。
苏白乖巧地把药下去,不一会,一碗药见了底。苏夫人接过婢女递上的蜜饯,拿竹签簪了送到苏白嘴边。
苏白吃了两个,弯眼朝苏夫人一笑,“真甜。”
苏夫人鼻子一酸,“你这死孩子,成心要心疼死娘是不?”苏夫人抬手抹了抹泪,又替苏白把被角掖好。
“娘,颜华走了多久了?”
“颜华那孩子走了五天了。这次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你安姨同我说起,也是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担心得不得了。”
苏白抬眼笑笑,眼神遥遥落在远处,像透过什么想要看到什么。颜华出征,他连送行那面都没见上。
苏白一转头,看见苏侍郎沉着一张脸走了进来。苏夫人一见他,立马冷哼一声,拿背对着他。苏白忍不住笑着拉拉他娘衣袖,苏夫人转过眼去白了苏侍郎一眼,却微微侧开半个身子,拿半个背对着苏侍郎。
苏侍郎叹了口气,“夫人……”
苏夫人道,“谁是你夫人?虎毒还不食子呢,我看你,比老虎还毒。”
苏侍郎无奈又叹气,“夫人……”
苏夫人杏眼圆瞪柳眉一竖,正待发作,却觉袖子被人扯住。回眼去一看,原来是苏白拉了她衣袖轻笑。
“娘,你先出去,我有事情和爹商量。”
苏夫人不依了,“什么话非要我出去,儿子,咱和那死老头子没话将,有事和娘说就行。”
苏白失笑,伸手推了推他娘,“娘。”
苏夫人不甘不愿,还是起身出去了。苏侍郎沉脸看着床上的儿子,心里即疼又气。
“有什么事等身体好了再说。”
苏白摇摇头,问:“爹,你上次提起晋阳郡县令人选未定的事,现在如何?”
苏侍郎被问得莫名其妙,不由反问道:“还未定下。晋阳郡那地方条件确实坚苦了些,你问这做什么?”
苏白眼中光芒一闪,道:“若无人去,我想外调出京,去晋阳郡。”话语淡淡,其间的坚定却不容置疑。
苏侍郎听得一愣,继而大笑出声,抚掌道:“报国为民,男儿当有此志。很好!很好!这才是我苏谦谨的儿子。”
苏白看着他爹高兴的模样,也随着笑了。
四儿在西陵侯大门前立着,有一阵无一阵地叹着气。他叹了一阵,连老管家也看不下去了。年纪轻轻的少年郎,怎么比他这老头子还要沧桑。
“小四子,你没事瞎叹啥?”
“唉……”四儿长长叹了口气,“我就是不知道才叹气。”
“这……”老管家糊涂了,你说说,这年轻人的心思还真不好猜测。
“唉……”四儿又叹,眼珠一转,忽然瞧见不远处走来一个人,这身段这模样,四儿陡然跳起身,吓了老管家一跳。
“小四子,你做什么吓我老人家?”
四儿却置若罔闻,急忙忙朝那人迎了过去。
“苏少爷!你怎么来了?”
话问出口,四儿才将苏白瞧仔细,这一瞧,四儿忍不住一惊。这这这……这才多久的工夫,苏少爷怎么成这幅样子了。人瘦了一圈不说,脸色也没有血色,连眼眶都陷进去了。虽然说不得难看,或者说还算好看,但决计没有了之前一笑醉烟花的风华。
苏白将四儿的诧异看在眼底,也没说什么,只是将一个封信递了过去。“待你家侯爷回来,把这个给他。”
四儿纳闷了,“苏少爷,我家侯爷回来你亲手给他便是,何必要小的多传一遍?”
“你只要给他便是。我只怕,他回来的时候,我不在京中。”
“苏少爷要去哪?”
“晋阳郡吧。我走了,记得将东西交给你家侯爷。”
苏白叮嘱一番,转身离开。四儿愣愣看着他背影,苏少爷这是怎么了。
只是他刚才那眼神,很像侯爷出征那日的眼神。牵牵连连望着某处,即失落,又像隐约盼着什么。
第三十一章
西陵侯颜华大败匈奴西羌,替业朝扩疆八百余里。消息传回大梁,殿堂之上天子眉开眼笑,令举国上下大庆三日,自己率文武百官出京亲迎西陵侯回朝。
这时已是文景十二年秋。
文武百官随驾候在百里亭,肃杀的秋风卷起枯草败叶,在空中打着卷。
远远的大队兵马行来,乌沉沉的铠甲气卫森严,当先一人银铠耀眼,英眉挺直,深邃的眼中精光湛湛,朗若星辰。
亭中天子带笑起身,身边近侍急忙银盏盛酒,捧在怀中。
西陵侯走得近了,翻身下马向天子一拜,“微臣不负使命。”
天子亲手扶起西陵侯,身边近侍奉酒上前。君臣相对举杯一饮,对望间千万般情绪了然。
士为知己者死!
“起驾回朝。”
礼官长长的尾音中,西陵侯星辰般的眼在随驾百官中闪过,最后落寞一笑,眸中蒙上一层黯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