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起一位法国天才诗人的一个诗句:
“这世上总有忧伤人群,他们痛苦工作,心碎别离。”
我们,都走在这人群里。
所幸,与我不同,他还有一位慈爱的父亲。
佩洛的情绪稍有所平息。
管家倒来了一杯滚烫的白开水,教父亲自吹凉了调羹里的开水,很想喂儿子服下,但是还没喝下两口,他就突然在昏迷中暴躁起来,打翻了父亲手中的水杯,教父的手被开水烫得通红,但只顾得上检查佩洛身上的烫伤,却顾不得自己。
“打我,但给我面包!”佩洛嘴里胡乱嚷着,他已经陷入昏迷状态,意识不清了。
教父的表情更为痛苦。
他把头伏在手里好半天,最后站了起来,找人把佩洛抬在楼上去。
“用热水给他擦身……注意他的伤口不能碰到水……然后换上干净的衣服,把房间里的火炉烧得旺些,睡前给他服下退烧药……叫人彻夜守在旁边,情况不好就马上报告给我。”
管家带着人把佩洛抬上楼了。
教父把强尼他们摒退了,只留我在身旁。
“皮耶罗,我要你留下。”
“父亲,您该有事吩咐。”
教父点燃了大烟斗里的烟草,它烧了起来,烟雾顷刻间弥漫在教父的周围。
“皮耶罗,我要你照顾麦克,他是一个可怜的孩子……”他坐在沙发里,娓娓道来:“我和她的母亲本来是青梅竹马,但是年轻的我张扬不羁,从未想过在一个女人身边终老一生,我整天打架酗酒,惹是生非,与无数女人鬼混,后来还加入了黑帮,干起了非法买卖,麦克的母亲对我失去了最后一丝希望,愤然离开了我,远走他乡去了西班牙,当时她已经怀有身孕,就是麦克。二十年来她从未和我联系过,我也从未想过去找她,直到去年她才给我寄了一封信,告诉我她给我生了一个儿子……”
“她为什么又突然把实情告诉您?”
“因为她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她患了癌症,是绝症。虽然她恨我,更不想儿子有一个黑社会父亲,但是没办法,我是他唯一的亲人,不托付给我又能托付谁?”
我立刻想起了那位严厉的塞娜大婶,尽管她给我的印象并不好,待人刻薄、小气,但是听了教父的讲述,我不得不承认她是一位崇高的女性,而且是一位尽职的母亲。
“所以,您就派人去找他们?”我忽然想到那个暗杀命令,这么看来,下命令的并不是教父本人,他派人去无非是为了寻找自己曾经的妻子和遗失的儿子。
“是的,我曾派人去那里,隆达,但是麦克已经不见了,连他母亲也不知道他的下落。”
不对,不对,这中间环节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要杀佩洛的人不是佩洛,那又是谁?
“可是父亲,我必须要澄清一件事,这关系到麦克将来的安危……有人想要他的命!去年我正是被派去那里的杀手……我错杀了别人才保全麦克的性命,后来,您可能也了解了,为了躲避另一伙人的追杀,我带着他逃到了马德里……”
他并没有表现出惊讶,这进一步证明了我的猜想,他根本什么都清楚。
“皮耶罗,这些我已经知道了。”他打断我,“乔治后来与我联络过,我才知道有人擅自更改了我的命令,本来你是要被派往阿拉斯加解决赌场纷争的问题,结果却有人利用你去刺杀麦克……”
“谁有胆量这么做?我相信有能力中途变更任务的人在帮里并不多,您应该能调查出来幕后真凶!”
“皮耶罗!”他不再吸烟斗,用手势制止我继续愤怒下去,“这件事我不想再纠缠下去,现在麦克平安无事就比什么都强,如果我非要揪出真凶,要不了多久,我的家庭将不复存在,K帮也会面临前所未有的危机,你能理解吗?”
“我不理解!”我蹭地从沙发上站起来,不停地在他面前踱来踱去,我绞尽脑汁想让他明白,如果继续对凶手姑息下去,迟早有一天悲剧还会重演。
“父亲,你没有亲眼所见,麦克……佩洛,他是怎样被雄牛角残忍地刺穿,他差点……差点就死了,您差点就失去了这个宝贵的儿子,您还想失去第二次吗?”
“皮耶罗,你记忆恢复了吗?想起以前的事了吗?”他终于惊讶了,眼中闪过一丝欣喜。
我冷冷地看着他,就像看一座毫无感情的雕塑:“啊,想起了,突然想起来的,在见到佩洛的第一眼,我可不像他的父亲一样无情。”
他低下头,我的话深深刺伤了他,但是他似乎很快愈合。
“既然如此那最好,皮耶罗,我郑重地请求你,替我继续保护麦克,在这个家里和帮里……虽然我是一个父亲,但我不是称职的父亲,我不但不能养育他,还不能保护他……但是皮耶罗你能,从过去的一年里,曾那么拼命地带着他逃亡,又为了救他从高台上摔下造成大脑损坏,我就完全相信你不仅有能力,而且你才是真心保护他的人。所以我派人四处打听你的下落,你才是我最值得信赖的儿子。”
“你找我回来,就是为了保护你的亲生儿子?你关心我的安危,也仅仅是为了你亲生儿子的安危?我这个养子怎么样,如果没有他,你根本不会在意吧?”
“当然不是!”他重重按住我的肩,紧紧抓起我的毛外套,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我对不起你……我希望能尽可能补偿你,所以我把你养大,当我的左膀右臂,培养你成为帮里的骨干,将来你也会成为一名优秀的领导者……”
“那么父亲……”我挡下他的手臂,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想诚实的勇气,不想继续在谎言里的勇气,我想豁出去,于是认真地对他说:
“我要是告诉您,我爱您的儿子,您的儿子也爱我……您的养子和亲生儿子相爱,你还会不会把他交给我来保护?”
我不知道他能不能理解我的意思,我静静地等着他大发雷霆,咒骂出“荒唐!”“无耻!”之类的恶毒字眼,但是我已经做好准备,我不想再继续撒谎,尤其是关乎佩洛,可是他的反应出奇地平静,甚至我注意到他嘴角边露出淡淡的笑意。
我首先乱了阵脚,猜不透那笑意背后隐藏了什么。
“我也爱你们,你们都是我的儿子。不管怎么样,你是他的哥哥,他是你的弟弟,你们是——兄弟,这就足够了。”
他笃定地对我说。
36.牧神的午后
“惊愕的牧神抬起眼睛,皓齿间叼着红色的花卉,他那陈年老酒般鲜亮的嘴唇,在树枝间发出笑声。”
我合上书本。
午后的阳光下,牧神陷入了午睡带来的奇妙的梦境中,在梦中,他与美丽的水精灵交欢,当他醒来时,却再难分梦境与真实,如果能够,他宁愿选择永不醒来,还是永未入梦?
佩洛对于我,就似一场梦。
冬日午后的阳光,暖洋洋地投射在白色的餐桌上,白色在阳光的作用下极尽地夸大,夸大……我有些眩晕。而佩洛,此刻正悬浮在这令人眩目的夸大里百无聊赖,他面前的咖啡杯里,一只可怜的苍蝇失足陷落,拼尽最后一丝力气与死神搏斗,而它的死神,我的佩洛,正用精制的小银匙不费吹灰之力,就把它的身体一次次地按进棕褐色的液体中,即便如此,关于苍蝇的死亡游戏,依然没能激发他一点杀戮的亢奋。
他穿着一件浅灰色松垮的衬衣,外面只披了一件薄外套,外套只有一半搭在他的身上,因为他的一只胳膊伸进了袖子,而另一只露在外面支撑在椅子上,身体的重量都集中于此,精神的重量却集中于那只行将变成尸体的苍蝇上。
他的头发遮住了半张面孔,我只看到他如葡萄酒般鲜亮的嘴唇,好像微微开启的皓齿边叼着的一朵玫瑰花。
美丽的牧神。
教父、强尼和维托不在,克雷丝去了她的密友家,小楼里只有我和佩洛。
奉教父之命的几天来,我与佩洛从没进行过深入的交流,在苏醒后,他礼貌地称呼我为“大哥”而不是“萨维奇”,当我告诉他我的真实姓名后,他也没有任何被欺骗后的愤怒,再次礼貌地称呼我为“皮耶罗哥哥”。
他就像从未见过我。
似乎我的一切,我这个人,都与他无关了。
“它已经死了。”
我提醒他苍蝇的寿命已尽,他应该发发慈悲,中止对尸体的折磨。
他惊愕地抬起双眼:
“已经死了么?”
然后我在阳光中和那片巨大的白色中,看到了他的笑声,就像血色之花绽放。
我忽然心惊。他在我眼前,都好似被深红笼罩,一会儿是他舞动着的红色披风,一会儿是他垂死前像河水一样在身体上奔腾的血液。
很快,他面前的咖啡就被一饮而尽。
他用餐巾擦干嘴角,高高扬起头,居高临下地审视着我。被这种让我无可遁形的审判逼迫,我不得不躲避他傲慢的目光。
喝下那杯咖啡的,更像是我,如果是我,那不仅是一杯咖啡,还是一杯毒药,他给我的毒药。
他终于把兴致从苍蝇的死尸上转移到我身上。
“你杀过人吗?”
我再次心惊:“……杀过。”
“杀过多少人?”
“记不清了……”
“杀过的人里面,你最后悔哪个?”
“哪个都不后悔。”
“你就那么心安理得?”
“如果明知会后悔,我就不会杀他……”
这是一个无形的审判庭,法官是他,罪犯是我。我曾幻想过无数次站在真正法庭上被愤怒的人群怒斥的情形,但是这一种我从未预料到。
仿佛胸口被扎上一根利刺。
“佩洛……”
“您在叫谁?”他飞快转过头望向身后左右,然后直视着我,“叫我吗?”
“我知道你恨我……”
他突然放声大笑,整个人随着那笑声的节拍好像在跳舞,搭在身上的外套轻易地被震落下来,只有一只手臂还套在袖管上。
他笑了很久,我心碎地等待他平息。
“听人说你患了失忆症和梦游症,还没痊愈吗?”
“我很清醒佩洛……”
“很可惜”他索性脱掉另一只袖管,摊开双手无奈地表示:“我并不是您口中的佩洛。怎么,您认识的人跟我长得很像?”
那根刺从胸口穿入游动到了我的喉咙,我艰难地回答他的质问:
“……是,跟你长得很像,他叫佩洛,和你一样,曾是一名优秀的斗牛手……”
他需要游戏。尽管这游戏会进行得很残酷,危险,很可能会以悲剧收尾,但是我没有理由拒绝加入,理由很简单,在此之前我是上一场游戏的东家,而这次,换他了。
“呵呵,是吗?看来你对我的身世了解得很透彻。”
“你是我的弟弟,我当然需要了解……”
“哼哼,”他干笑着,从桌上抽出一根牙签叼在嘴里,“佩洛,他是你朋友?敌人?旅伴?还是……什么都不是?只不过是一个认识的人?”
“既然你不是,就无权知道。”
牙签被无情地咬断。
只有片刻,他又回复了百无聊赖的表情。
“你一直在找他吗?那么他现在在哪里?”
“我不知道……有人告诉我他在一次斗牛比赛中因事故而死亡,但是我不信,我会继续找下去。”
“恕我直言,”他又抽出第二根牙签叼在嘴里,一副过来人的样子,“我在西班牙的时候也听说了,一个叫佩洛的斗牛士被牛角顶穿了肠子,样子很惨,百分之九十九活不成,恐怕现在连尸体都找不到了。我劝您还是放弃希望吧。”
我盯着他的眼睛,逼迫他轻佻的目光从我脸上移开,他不得不把眼睑垂下,不安地在嘴边的牙签上晃来晃去。
我走到他跟前,把身体俯在下去,这样我们的脸只相距几公分,我可以感受到他熟悉的气息,相信他同样可以感受到我的。
我抬起手指拨开他脸庞的碎发,让他的轮廓更清晰地呈现,我更加确定他就是我要找的人,而他的面部却僵硬了。
他把双手藏在裤袋里,就保持这样的姿势,一动不动地,沉默地与我抗争着。
我的手滑到他的嘴角,把那根牙签抽了出来,这样他失去了唯一的凭借,他再无法保持风度和努力维系的平衡。
他用力拍向餐台,突然像豹子一样咆哮。
“我是我!”
这样激动的后果,就是伤口被牵动而撕裂,他深深埋下头,手按在伤口上,脊背起伏着,白色的桌布在另一只手中被揉皱,看上去却像紧握一枝洁白的百合。
而我呢?
在成功激怒他我又做了什么?
我镇静地对他说:“我去叫护士来帮你重新包扎伤口。”
我又一次害得他受伤,却还保持着高傲的姿态,不肯跪在他面前,求他宽恕我,求他让我重新去爱。
果然被他说中了,我是一个胆小鬼。
他没有再次抬起惊愕的双眼,也许他已经习惯了我的“无情”。
“不用……”
他完全靠自己的力量站了起来,弓着身体,一步一步向楼梯走去,没用任何人的帮助。
他不再依赖于我,我是该高兴,还是失落?
我叫了护士上楼,自己则在门缝里悄悄窥视。
护士挡住了我的视线,我看不清他身上的伤痕,如果他是佩洛,他的身上就该有斗牛时留下的难以抹去的伤疤——就如我在他心上刺下的伤疤,如果他是,那就应该还在,如果还在,他就不能抵赖。
我的爱到底是强大还是懦弱,至今仍难以衡量。虽然我决定了赎罪和忏悔,但那就代表了我爱吗?如果我不顾一切地拥抱他,在他耳边和唇边哭泣,那就代表我爱吗?
我该怎样去爱?
佩洛的伤势一天天地好转,我也基本恢复了记忆,教父迫不及待地需要增加人手了。
他把我和佩洛叫到了跟前,对我们说:
“皮耶罗,麦克,我的儿子们,作为父亲,我本该是你们得以依靠的大树,可是虽然我的心足够强大,体力却不允许我整天奔波在外,而你们年富力强,应该去外面闯荡。帮里的事务只交给强尼我不放心,维托虽然足智多谋,但他毕竟不是我的儿子,为了让我更安心,我希望你们能助我一臂之力,替我管理K帮,从明天起,就让乔治协助你们,帮我分担一些烦恼吧……这是一个父亲的请求,你们不会拒绝吧?”
我沉默不语,佩洛则立刻答道:“当然,父亲!”
教父又询问我的态度,我无奈,只好点点头:“是,父亲。”
这么多年来,我已经习惯了他所谓的“请求”。
他很满意,身体靠在椅背上,完全放松了。
“麦克,上次的事你太不小心了,让自己受了伤,我可不想用自己孩子的命去换别人对我的尊敬。”
“我以后会小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