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不是!”她叉起腰撅起嘴,假装埋怨道:“要说偷懒,这个家里属您最懒了,强尼少爷和维托姑爷一大早就出去办事了,克雷丝小姐也正在指挥下人整理和装饰房间,只有您,还在这里优哉游哉地喝酒。”
我觉得奇怪:“今天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吗?看你们忙碌的样子,好像有什么贵客要来。”
她无奈地摇摇头,对我的毫不知情表示极大的遗憾:
“少爷,看在您生病的份上……我跟您说过的呀,麦克少爷要回来了,就在今天,下午就该到了,老爷要为他办一个盛大的酒宴,邀请各方名流来家里庆祝,我们就是忙这个事儿,您怎么就忘了呢?老爷没对您提起过?”
我恍然大悟:“是,你是对我说过,但父亲没说。”
“可能是老爷不想您跟着我们一起操劳,毕竟您的身体还虚弱,知道了也帮不上忙吧。”
“也许。”
我把剩下的白葡萄酒喝光,瞅着盘子剩下的点心,心里有些难过。
因为我什么都不记得,告诉我也没用吧,我又能帮上什么忙?
在这个“家里”,我只能算上一个他们熟悉的陌生人。
“不管怎么样少爷,您今天该打扮得体面些,老爷邀请的那些人来头可不小。”她从衣柜里取出我的套装,“我帮您把衣服熨好,您一会儿就换上。”
“都邀请什么人?”我好奇地问。
“唔……有银行行长,议员,法官,名律师,著名演员,艺术家,歌星,大导演,工厂主,大饭店经理……多了我也数不清,反正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所以我不能再跟您浪费时间,我得干活去……”
“十项全能!”我打了一个响亮的口哨,“还有什么人是他没请到的吗?”
“有,只有一种人老爷从来不请。”
“谁?”
“警察。”
“!”
她讳莫如深地冲我笑笑,拎着衣服和吃剩下的餐盘一溜风地走了。
我几乎可以想到即将举行的酒宴盛大隆重热闹非凡的场面,各色人,各种名流,香艳的晚礼服,璀璨的钻石珠宝,美酒佳肴,悦耳的音乐……这一切,都是为了那个失而复得的儿子。
我的教父还真是个厉害角色!黑白两道,无所不能。
而这个叫麦克的儿子,一定寄托了他最大的期望。
我没有按照马里亚的嘱咐换上礼服,既然我的养父不愿意让一个生病的儿子打扰他的安排,我又何必自讨苦吃,去出洋相呢?
我决定待在自己的房间里,一步也不迈出去,可以打发时间的事情很多,比如看电视,看杂志,看小说,想心事,写日记……写日记!
我突然想起了我一直有写日记的习惯,而一直被我带在身旁的那个箱子里恰好就有一个日记本,这些天我从来没想过要翻开它,也许能打开我记忆的钥匙就是它!
我连忙从柜子里取出箱子,在箱子里我看到静静躺在一角的日记本,厚厚的,沉甸甸的,封皮已经被磨损,很多年,它就像另一个我。
它早就在等着我与我相会了。
我坐在写字台前深乎了一口气,心情忽然变得凝重,仿佛摆在眼前的不是一个普通的日记,它如同圣经那样神圣不可侵犯。
我郑重其事地翻开第一页,扉页上潦草地写着:
“生命中有太多不能承受之重,也有太多不能承受之轻。”
这是我写的话吗?听上去倒像出自某位哲人之口。
我自嘲着继续往下翻:
1962年12月11日 天气 阴冷
今天,我被人带到这里,见到了我的教父,普拉尼叔叔说,以后他就是我的父亲,因为他曾是父亲的教父,我要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
天气又阴又冷,我有点害怕,我不喜欢这里,因为教父说话的语气和天气一样冰冷,我也不喜欢他的两个孩子。
母亲前几天被安葬,她终于能与父亲同眠在地下了。
他们会在天堂吗?那里也一样冷吗?
二十年前的我,那时我只有十岁吧,十岁的孩子就懂得了喜欢与不喜欢,看来我还真有点早熟,呵呵。
1962年12月12日 天气 阴冷
来到这里第二天,仍然很不习惯,菜烧得太咸,要喝好多水,半夜里上了好几趟厕所,睡不好觉,明天还要和强尼、克雷丝一起上课。
不喜欢强尼、克雷丝,他们除了会欺负人,从来不认真听家庭教师的话,从来不好好读诗,从来都把我看作敌人。
不喜欢,不喜欢这里的一切。
强尼和克雷丝这两个从小时候开始就盛气凌人了,谁更讨厌一些呢?
接下来的记叙都是一些生活的琐事,我如何被他们欺负,家庭教师如何帮我惩治他们,我如何救一只受伤的小鸟却被克雷丝不小心溺死在水里,我如何与强尼大打出手,就因为克雷丝告状说我欺负她,而她却在一旁洋洋得意……看来我的童年过得并不轻松快乐。
1965年3月5日 天气 晴
他们杀了他!!!
这一天的日记只有这一句话,“他们杀了他!”,他们和他指的是谁已经很难追溯,但是从颤抖的笔迹和三个惊叹号来看,那天我一定是被吓坏了,很有可能亲眼目睹了这起可怕的凶杀案。
那一年我不过十三岁,就懂得什么叫杀人?
看着那简单的几个字,我却觉得从未有的寒冷,从字里行间透出的彻骨的寒冷里,我仿佛身临其境,感受到十三岁的我所发出的哀号。
我甚至无法再继续看下去,我怕看到令我恐惧的文字。
直接跳过很多页:
1970年12月24日 天气 模糊不清
对于死亡,早已司空见惯。
杀人很容易,看着他倒在我的枪口下,我忽然体会到了一丝快感。他该死!谁让他和他的团伙抢了我们的赌场生意?父亲说他该死,他就要死,我不过是为父亲分担解忧,报答他的养育之恩。
平安夜,教堂里做弥撒的人很多,我用的是最新式的无声手枪,没人发现有人死在教堂的后花园里,尸体过不了多久也会腐烂消失,乔治说我枪法越来越凌厉。
临走时我的枪掉在了地上,乔治给了我忠告:“皮耶罗,记住,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要扔掉你的枪,否则被杀的将是你!”
我记住了,从此以后我将会紧紧握住它。
十八岁?
已经不是我第一次杀人了,虽然手法还有些生疏,但我还可以那么坦然地记录下这些,我开始佩服自己。
此后关于犯罪的记录并不太多,都是对一些去各地执行任务时的所见所闻,读起来更像是一篇篇轻松的游记。
相信没有哪个人愿意回想那些罪恶的情景吧,我在力图使自己不着痕迹,努力使自己轻松,不过,真的轻松得起来吗 ?
我几乎跑遍了世界各地,最后一站是西班牙的隆达和马德里。
我如何认识佩罗和卡门,我如何没有杀掉他们,带他们逃亡,在马德里生活,我记录得一清二楚。最后一篇日记在1983年5月15日嘎然而止。
1983年5月15日
我决定把佩洛留在马德里,只身一人回到罗马。
我不知道自己这样的决定到底是对是错,但是既然我干了,索性就干到底。
佩洛在心里责怪我的无情,我把他推给堂娜夫人,我决定离开他,这让他感到被抛弃了。为了让他死心,也为了他能学会独立生活,而不是事事依赖我,我特地花钱雇了一个妓女扮作我的未婚妻,我想让他断了对我的念头,同时也让自己死心,我告诉他我早就对他感到了厌倦,我要回罗马结婚。
他愤怒了,问那个妓女肯不肯为我去死,妓女回答不上来,他却回答了:他肯。
我忘不了在医院里临走时他看我的最后一眼——他爱我。我却杀红了眼,连自己的爱也要亲手杀掉,我还有什么资格忏悔?
只要能保护他,我可以付出一切代价,我要回罗马,我要回到那个家里,我要干掉教父……
我立刻合上日记,把它扔到抽屉里,又找了把锁锁上抽屉。
我不能理解自己这个可怕的决定:为了一个男人,要杀掉自己的养父。
我就那么爱他吗?
我想像不出自己有多么地爱,除非我在日记里撒了谎,除非我见到他本人,可是我不相信自己,还能相信谁?
看完日记之后,我没有因为了解的事实而感到一点轻松,反而更为困惑和沉重。
看来佩洛才是所有问题的根源,但是他已经死了,我又如何得到确认?
时间一点点在流失,我没有理出任何头绪,克林却来了。
他也受到了养父的邀请,穿戴一新,心情也不错。
我没有向他透露有关日记的内容,他给我做完常规检查,我们就聊以前的事(当然是他说我听),对于酒宴,他也是兴致颇浓。
“见过麦克吗?他是我弟弟,我养父的亲生儿子。”
“没有,在你回来之前我并不经常来,没有碰到过他。不过如此让教父这么兴师动众,一定是视为珍宝了。”
“呵呵,当然,连我这个病儿子也不敢告诉,怕破坏了气氛。”
“这……有点过分了吧,你是病人,又不是疯子。”
“也许他们拿我当疯子也说不定。”
“怎么会,教父还是很看重你的,别想那么多了。”
“我倒是很想看看我这个弟弟的庐山真面目呢。”
“下午不就看到了?
“嗯,怎么样,我也该和他打个招呼。”
“我陪你出去,教父就不会说什么了。”
“嗯。”
我们就这样闲聊着,时间过得很快,一转眼就到了下午,宾客也陆续到来了,大门口的车辆排起了长龙,整个庄园像过节一样,乐队,歌星,喧闹无比。
但是主角始终没有出现。
我端着酒杯坐在阳台上,从这里能很清楚地看见来往的人员,安东尼奥在自己的书房接待来访的客人,他还在从未在其他地方现身。
“人多极了,都是名流。”我对克林说。
“没有什么可奇怪的,你的养父声名远播,只要认他做教父,没有什么问题是他不能解决的。”
“可是我的弟弟怎么还没出现?”
我把马里亚叫了上来,询问麦克的行踪。
从她那了解到,原来路上遇到了交通事故,要晚上才能到。
“姗姗来迟。”
我坐在窗台上,平静地望向远处。
天色渐渐黑了下来,人声鼎沸,酒宴达到了高潮,舞会开始了。
这时,我终于发现了几个匆忙归来的身影,其中一个被旁人搀扶着,似乎受了伤。
他们的速度很快,没有走正门,而是从侧门闪进了房子内。
我敢肯定,那个守了伤的一定就是麦克,虽然我看不清他的样子,但从身形来看,他还很年轻。
“克林,麦克来了!”
“呃?”
“好像受了伤……他们一定先把他送到父亲那,我想我们有必要去探视一下。”
“好。”
33.相错
我和克林与那伙人几乎同时到达教父的书房门口。
教父在那里焦急地张望,看到那几个人踉跄地走过来,脸上先是欣喜,在发现伤者的时候立刻转喜为忧,等我和克林到达他面前,忧愁又变为愠怒了。
“皮耶罗你来干什么?我记得并没有召唤过你。”
我一边用眼睛仔细打量一旁的伤者,一边说出早已想好的理由:
“在房间里闷得慌,想找您说说心事……父亲,自从我回来,咱们还从没促膝谈心过……”
我不紧不慢地应付他的质问,目光却始终不离伤者左右——
他耷拉着脸,头上戴着帽子,外面披着一件粗花呢毛领风衣,里面穿这一身黑色皮衣,黑色裤子,宝蓝色衬衫,一个高个子扎小辫子的男人架着他。走廊灯光很昏暗,衣物又都是深色,看不清有流血的地方,但是从帽檐下比纸还白的脸色以及不停歙合着的干裂嘴唇来看,他受的伤不轻。
“父亲,需要帮忙吗?”
“唔唔,不用了皮耶罗,这里的事情让乔治来处理就行了,你回房休息吧。”
他边说边接过伤者的一条手臂推开房门,然后吩咐辫子男人去把阿道尔医生找来。
“不行啊安东尼奥先生,少爷受伤的事还是尽量不要让外人知道……”
“呃……你看我都老糊涂了,当然不能让那些知道……去叫管家来吧,带着急救箱……先止血,然后等客人走了赶快送医院!”
“是!”
“父亲……”我不失时机地插道:“克林就是医生,让他帮忙吧。”
他瞅瞅我身旁的克林,摇摇头说:“心理医生对这个可不拿手。”
克林立刻走上前为自己辩解:“教父先生,虽然我不是外科医生,但处理一些紧急外伤我还是精通的。”
教父思考了片刻,终于被克林的胸有成竹打动:“对你的医术我从未有过任何怀疑,来吧——”
克林跟着他们进去,我则靠在走廊的墙壁上不想走开。
我很希望能帮上这个素未谋面的小弟弟的忙,但是我不是医生,进去了也是白搭,何况养父似乎并不大乐意让我们在这种情况下相认。谁又管什么相不相认的问题?多一个兄弟少一个兄弟对于我来说根本无关紧要,我只是想确认,这个在西班牙被捡回来的弟弟是不是就是佩洛,可能性很大,因为他也曾是一个斗牛士。但如果他就是佩洛,一个父亲为什么要追杀自己的儿子?
小辫子男人把管家带了来,路过我时他充满戒备地瞟了我一眼,匆匆进了书房。
我觉得站在这里只会惹人讨厌,决定回到自己房间等克林,向他问清楚情况。
我刚一回到房间关上门,转身就发现床上多一个人——克雷丝,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进来的,我有点惊慌,对于这个妹妹,我至今仍不知该以何种姿态面对,因为每次的交谈和目光相对,她都让我感觉到她不是我的妹妹,而是一个女人,一个喜欢在男人面前卖弄风情的女人。
“你来这里干什么?”我打算冷眼以对。
“呵,皮耶罗,人家想你,所以来看看你……”她面色绯红,发丝有些零乱,身体像一只无骨章鱼软绵绵地吸在床垫上,露出洁白的脖颈、手臂、肩膀和两个浑圆的乳房,嘴里还不停地发出细细的呻吟,“皮耶罗你没看到,那些男人争着请我跳舞……跳了一支又一支,一支又一支……什么法官议员大律师,在我眼里统统都是些见了漂亮女人就会发狂的狗,呵呵呵呵——”
借酒装疯的女人。
我跑过去把她从床上推起来:“你喝多了,快点回自己房间休息!”
还没等我把她送到门口,她又软了下来瘫倒在床上,顺手还掀过被子盖在身上。
“皮耶罗,我有点冷……天气好冷……怎么盖了被子还冷……皮耶罗,抱抱我……”
也不知她哪来的力气,突然抬起手臂弯扯过我脖子抱在胸前:“皮耶罗,我不要回去……我就在这儿,和你一起……”
我用了很大力气才把她吸盘似的触角从身上拉下来,倒了一杯松子酒捏着她的鼻子灌了下去。她剧烈地咳了起来,意识稍微有些清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