惘然记 上————花七7

徐长安的外贸公司和成衣店相继开幕，周六有酒会，刚刚才有粉色信封送来邀请函。她在交际方面长袖善舞，又擅长赚外国人钞票，百合对此佩服到五体投地。

叶栾华依旧在忙着应付大大小小的事务，还在为未婚妻和新楼地块伤脑筋。

百合和夏天卖力地推销着健身房的金卡，人人都有烦心事。

意料之外的是远志被升职了。

宣布当天就被部门经理和一伙人拉到火锅店里，嘻嘻哈哈，每个人都随身携带笑咪咪的假面具。转过头的时候，那些在办公室战争里落马的人暗地里狠不得将牙都咬碎。

“真是给你这个刻薄男捡了大便宜！”叶栾华的话道出众人的心声。

他被告之去KTV架回醉得不醒人事的林远志，那个家伙软绵绵地从转角沙发转移到他的背上，像软体动物一样费力地抬起了头，然后大着舌头向人介绍：“这个人是我……小时候的……好朋友！”

栾华英俊的脸皱成了一团，这个冷冰冰的男人似乎传染了夏天的那种特质。

匆匆道别之后就远志就被塞进了泊在路边的汽车。

因为被粗暴地扣上安全带，醉酒的男人发出含糊不清的抗议：“让我下去！”

“要是敢吐在车里我就揍你！”叶栾华威胁。

“……”

在醉酒者一迭声的抱怨里，叶栾华无奈地抓着方向盘，原本打算好好欣赏边上那个男人醉态兴致也渐渐被担忧所取代了。

车子在回家的路上掉了头，不醒人事的醉汉被送进了医院的急诊部挂点滴。

类似的情形在半个月后又再次重演了，叶栾华靠在座位上，注视着将头抵在玻璃窗的远志。平日里倔强又刻薄的男人看上去脆弱得不堪一击。

他又醉了。

这次醉在他们那个在回忆里刻骨铭心的城市里。

明明是熟悉的街头，放眼望过去却是那样的陌生。

栾华伸过手去，将已经毫无抵抗力的远志拉到了自己的臂弯里，当自己的下巴碰触到柔软的发梢时，自己仿佛也陷入了某种莫名奇妙的伤感里。

或许不该回到这个城市，至少此时此刻不该。

他很懊恼为何要有看远志父亲的提议，他们去了那间城郊的疗养院。

白天那段短暂的会面像被刻进了脑子里，挥之不去。

安静得让人觉得心慌的走廊，很长，远志的皮鞋在地砖上发出咯嗒咯嗒的声音，他跟在身后，有捧着托盘的小护士偷偷地瞥了他们一眼。

他的父亲在和医生下棋。

窗台边有一株巨大的绿色植物，远志的父亲在等对方走下一步，出神地盯着又宽又绿的叶子。

他剪了很短的头发，面容清瘦，却看上去非常精神。

护士唤了一声“大夫！”，两个人同时回头。

栾华发现，远志一直都挺得笔直地背脊微微地颤动了一下。

“要开什么方子？”父亲的声音很宏亮，眼角带着疏离的笑意。

小护士低下头偷笑。

医生没有开口，朝远志轻轻地摆了摆手。

远志点了点头，什么话也没有说，回过身，栾华跟了上去。

两个人花了一整个下午的时间在街上走走停停。

已经没有人住的四合院，用红色的油漆刷着好几个大大的“拆”字。

曾经抄近路的小弄堂已经寻不到踪迹，取而代之的是又宽又直的马路。

日落的时候，他们在小公园边找到了一间小饭店，还是八年前的名字。

“好再来”。

饭店对面就是公园里的篮球场，破破烂烂的球架依旧还立在那里，只是球场上换了一批又一批的生猛少年。

“好再来”里，远志充满豪气地招呼伙计上酒。

桌上的菜都还没有凉，话就慢慢多了。

他趴在桌上，对栾华讲：“那年你对我说的什么混帐话，那个时候我恨死你了！想宰了你！”

说那话的时候还没醉，眼睛像是要冒出火来。

栾华隔着桌子对他露出满脸无赖的笑，他拍他的手背，他调侃似地说：“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也没有无缘无故的爱，远志你说这话是谁讲的？”

远志不服气地哼哼着，最后还是醉了。

“我知道你心里有气，可是我们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在将远志拉起来的时候，叶栾华自言自语地说着，只是远志没有机会看到他那无奈而又哀伤的表情。

十九

叶栾华很头痛，此刻正在巨大的办公桌前揉着他的太阳穴。

落地窗外是初夏的景像，马路对面暗红色的砖墙上爬满了绿油油的长春藤，梧桐树郁郁葱葱，凌霄花孤傲地开放在最高处，一只黑猫利索地在泊在路边的汽车间穿梭。

有人轻轻地敲着门，进门的是林俊，身后跟着穿着嫩黄色POLO衫的夏天。

林俊的脸上一直是忍俊不禁的笑，看得边上的夏天背上直冒冷汗。

栾华懒散的视线聚焦到夏天斜挎着的运动包上。

在充满了审问意味的目光下，一台数码相机放到了桌上。

林俊退了出去。

夏天搓着手，像个受训的学生一样笔直地站在办公桌前。

叶栾华深陷在他黑色的皮制转椅上，穿着铮亮皮鞋的双脚依旧搁在桌上，他有些吃力地探过身，将相机拿到了手里。

检查着显示屏上的相片的男人眯着双眼，一面喃喃说道：“真是头痛啊！”

夏天咽了咽口水，觉得口干舌燥起来。

“这些都是什么东西啊？”

“随便拍了些，长安姐没有去。”夏天解释。

“这个家伙长得还真不赖，你说是不是？”叶栾华挑了挑眉毛，问道。

“咦？”

“林远志啊。”

夏天反应过来，赶紧捣蒜似地点头，道：“远志大哥是我见过的最帅气的男人了，要是去参加什么电视选秀，保管有一大群的粉丝！”

栾华歪了歪嘴，道：“所以呢？”

“呃？”

“所以你把他抱这么紧？”栾华瞥了夏天一眼。

“啊？！”夏天惊叫。

“你自己看啰。”

相机被重新放到桌上，但显示屏上的相片已经被放大了好多倍，正是自己张着嘴巴满脸惊恐地抓紧着林远志的样子。

夏天尴尬地摊着手，心里却开始咒骂起拍下照片的百合。

“百合那个王八蛋！”

“类似的后面还有好几张呢。”

“其实是我太害怕顾不上什么了嘛！”夏天摆着手解释。

“也是，既然是不删掉的话应该没什么问题，或者……是向我挑衅？”栾华交叠起自己的手掌，仰起头用力地朝椅背上靠了靠。

“绝对没有的事！”夏天斩钉截铁地发誓。

“你的欠款可以再抵消一万，照这样下去，很快就可以还清了。”栾华突然心情愉快边说边笑起来。

夏天咬了咬下唇，像是鼓足了勇气要说什么，但终究没有开出口来。

“你可以走了。”

“哦。”

看着那个嫩黄色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叶栾华头痛的症状依旧没有得到任何缓解，他起身踱到窗前，灌了一大口冰水。

眼角的余光依旧可以瞥见桌上的相机，显示屏上的男人对着镜头心无旁骛地笑着，他对他的感情，一直都是吝啬的，他得不到他这样开怀的笑。

一想到这里，不禁气结。

林俊无声无息的走到他的身边。

“老爷子快不行了，靠呼吸机存活，你无论如何这个星期要赶回去。”

“终于还是不行了。”

“还有更不好的消息，他们希望你赶紧完成婚礼。”

栾华冷笑了一声。

林俊耸了耸肩。

“林俊你不妨说说，我叶栾华为什么要娶那个混黑帮老头子的孙女？”

“其实很简单，如果没有混黑帮的老头相助，你坐不到这个位子，你那些叔伯嫂嫂们都不简单。”

“就凭这个理由？”

“这个理由已经足够了。”

叶栾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周末回香港。”

“嗯。”

“这边……怎么办？”林俊若有所指地看了一眼桌上的相机，显示屏因为长久没有触摸变得一片漆黑。

叶栾华没有回应，抿了抿嘴，像在竭力说服自己一般用力说道：“我有把握！”

室内重又沉入一片寂静，两个人各怀心事似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室内的光线由明亮渐渐转为昏暗。

又是一个黄昏。

同样寂静的还有在门外扮演窃听者的夏天。

因为想起相机是百合的而在走廊折返的夏天贴在并没有合紧的门缝边，他们的对话一句不漏地传进了他的耳朵，并且立即成为了他目前生人中最大的一个难题。

说，还是不说。

夏天盯着自己的脚面，梦游似地离开了叶栾华豪华的办公楼。

二十

“百合，你人生里最不如意的是什么？”长安俏皮地笑着问道。

“最近嘴上生了两个泡，吃东西生不如死，目前最不如意的就是这个了。”百合一本正经地答，一边还伸过头作势张嘴让长安检查。

长安呵呵笑着推开。

还是那间私房菜馆，长安对那里有好感，只是心底里存着与远志不期而遇的希望。

随着时光流转，她觉得自己似乎失去了时时去探访的立场，年少时那像蝴蝶流连花朵般不愿离开的勇气已渐渐消逝，然而，却永远也不能死心。

“我把远志叫出来吧。”百合嘟起嘴。

“还是不要。”长安摇了摇头。

“你这样很辛苦啊，你也知道，远志那种家伙光长得好看而已，其实并不是好男人啊。”

长安还是摇头。

“长安姐！”

“你不知道，我就像是自虐一样喜欢着他呢，喜欢得不得了！一点办法也没有。”长安拨了拨垂在额前的头发，眼睛里有一道流光闪过。

这么漂亮的女人啊，为什么要喜欢远志呢？

百合两百度近视的双眼充满了疑惑地望着桌子对面的长安，又不知该如何出言安慰。

幸而有服务生送牛排上来，长安将餐巾挡在面前掩饰片刻的失态。

“可是有叶栾华，那个家伙太难对付了！”百合抓起刀叉，愤愤道：“远志的一辈子都会被那个男人给毁了！”

“谁知道呢？”长安露出一双眼睛，神秘兮兮地笑道。

“其实在世俗上面，长安姐更有胜算哦！”百合神秘兮兮的弯起嘴角。

“可是百合你不明白，在这件事上，我从头到尾都赢不了……”

百合扁起嘴，打断长安的话，道：“你几时变得这么不自信？”

长安侧了侧头，微笑着转开话题道：“香草布丁很甜哦，百合试试看。”

“长安！”百合不满地抗议。

“夏天！”长安惊叫。

百合转过头，在马路上茫茫然盯着路灯的正是夏天，嫩黄色的身影在夜风里缩紧着双臂，浑身都散发着遭遇了困境的气息。

“那个家伙又脱线了，今天从下午开始就失踪了！”百合从包里掏出了手机。

“你们都没有办法把他丢下不管？”

“天知道。”

三分钟后，失魂落魄的夏天出现在餐厅里。

“你怎么了？”百合皱起脸问。

“我怎么了？”夏天自言自语地问，一边握紧自己的拳头，又松开。

长安不解，转向百合，百合也是一脸的错愕。

“林远志呢？”夏天四下张望了一番。

百合白他一眼，道：“他在加班，他才不会关心你呢，你真没有良心，一开口就问远志！”

长安招呼服务生上一份餐具，一面将菜单递给夏天。

可怜的夏天依旧像是脑震荡患者一样，把精美的菜单抓在手里，半天也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发生什么事了？”百合追问。

“A套餐！”

“呃？”

夏天趴到桌上，再度陷入越来越迷惘的旋涡里。

“你瞒着我们什么事吧？”百合不死心，踢了一下夏天的脚背。

“什么都没有！”夏天将脚缩到椅子边上，对着食物扑鼻的香味，终于回过神来，专心埋头大吃起来。

令人气愤的是当天半夜里有人大力敲门，响声几乎引起邻里纠纷。

靠在门上的是叶栾华，他带着满身酒气，却非常清醒，四目相交，便伸出双臂紧紧地拥抱他。

贴在耳畔的气息，是那种几乎要烫伤人的热度，在夏夜里像是点着了一把火。

“不会赶我走吧？”

“随便你。”在努力挣脱钳制的时候远志吐出无所谓的话语来。

叶栾华绷紧的脸上露出得意洋洋的微笑，朝被响动声惊醒而从各自门缝里露出半张脸来的百合和夏天扬起了眉毛。

还没有来及将酝酿的责骂声说出口，已经被粗壮的手臂挟持似地拉进了自己的房间。

随着房门“呯”地被甩上，客厅里只剩下两对黑漆漆的眼珠子对望着，过了片刻，从两道门缝里漏出来的光也消失了。

许多时候，大力的拥抱好过千言万语，叶栾华身体力行，几乎有些索求无度。

“够了，隔壁还有孩子！”身下的男人板着脸说道。

一脸不爽的叶栾华一手支着身体，一手暧昧地抚摸着远志的下巴，以低沉的嗓音呢喃着，再度将嘴唇凑了上去。

暴风骤雨一样激烈的性事几乎卷走了所有的力量，即使已经睡了一觉，却仍旧不愿动弹。

远志趴在床上，费力地挪开横在他腰际的手臂。

身畔的男人拉过散落在一边的薄毯，长长的睫毛闪动了一下，多半时候都带着嘲讽表情的眼睛没有睁开，还是没有转醒。

再度醒来的时候，发觉栾华已靠在床头抽着香烟，一面腾出一只手来缓缓地按摩着自己的颈部。

看到远志醒过来，栾华伸过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烟味太浓了。”远志抱怨。

“你这个家伙一睁开眼睛就要挑剔。”

远志背过身去。

“下周一起去香港吧。”

“什么？”

“你已经听到了。”

远志坐起来，向栾华要了一根烟。

“一起去香港吧。”

“唔。”

叶栾华凑过脸去，将叼在嘴上的香烟替远志点燃。

“一起去，老爷子快不行了，我必须要回去，你跟我回去！”栾华用勿容置疑的坚定口气说着，掀开薄毯从床上起来。

他走到窗前，拉开窗户，晨风拂动着窗帘扑面而来，从外面争光恐后涌进来的光线令人几乎睁不开眼睛，远志眯起了自己的双眼。

窗前赤裸着的身体没有一丝赘肉，是他记忆里最最熟悉的样子，像一张时刻都紧绷着的弓。

他长长地呼了一口气，对方几乎带着威胁意味的提议，似乎令人失去了说不的理由

二一

“半岛酒店！迪士尼的花车大游行！免税店！LV！哦！哦！”

如此喜形于色的百合，当然还有夏天，依旧走小男孩路线的夏天套着他粉红色的T恤，趴在桌上的便条纸上专心地罗列着购物清单。

穿着太阳花图案连衣裙百合盘膝坐在她的红色沙发上，露着大半个清凉的背部，一面扭着头不停地询问着在房间里整理资料的远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