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
脱掉外套钻进被窝里的叶栾华靠到硬梆梆的枕头上,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从何开口,叹了一声,从背后圈住了正攥着喷雾罐出神的远志。
“怎么了?”伴着难得的温柔语气,叶栾华用脸颊一遍又一遍地摩擦着远志后脑短短的头发。
“这两天咳得有些厉害。”
“什么时候开始的?”
“到拉萨那会。”
“早点回去到医院检查一下。”
远志似笑非笑地撇了下嘴,道:“和司机说好是五天后到西当接我们的。”
“可以联系其它人,我一点也不想待在这里。”
“要回香港吗?”
叶栾华嘿嘿笑起来,扳过远志的头,道:“我放弃了许多东西哦!”
“什么?”
“许多的财富,本来如果你允许的话,本来是可以皆得的。”
远志不屑地哼了一声。
“远志,为什么你不能马虎一点?”
“我一向是死心眼的!”远志用力挣脱了栾华的怀抱。
“是啊,这么死心眼,又冷漠,又自恋的男人!”被拒绝的男人将手枕到自己的脑后,望着刷着红漆的天花板自言自语起来。
以同样姿势躺在枕边的远志闭上了眼睛。
“为什么这次一定要来找我?”
在一段长长的沉默之后,没有办法顺利入眠的远志侧过头看了一眼枕边人。
叶栾华似乎已经睡得很熟。
远志自嘲地笑了笑,翻了个身。
睡意姗姗来迟,身畔的人动了动,将身体贴了上来,隔着薄薄的衣物,可以感觉到他心脏跳动的节奏。
“我也不知道,那一天开完会,我从三十楼的窗外往外看,突然就想,我必须要来找你,就是这样!”那个人并没有睡,他像梦呓似地开口。
“所以连衣服都没有换?”
“我只是去了我母亲那边,和她道了别。”
“怎么了?”
“她打算和那个赛马会的人结婚,说也许可以试一下。”
“那要祝贺她。”
“她说如果我非要找你的话,以后就一起到国外去生活,她说这样会少辛苦一些。”
“……”
“她也愿意尝试,你为什么不肯?”
“那不一样。”
“无论如何都不肯和我一起生活吗?”
“我不喜欢那个城市。”
“是个烂借口。”
“你做过许多事情让我无法释怀。”
“远志,你是不是真的想要另一种生活,就像你说过的,那种娶妻生子的日子。”
“我也不知道。”
“……”
揽在远志胸前的手摸索着,覆到他垂在一边的手上,一遍遍抚摸着那些修长的手指,最后停留在那只曾经带过指环而现在已经光秃秃的无名指上。
廿三
每二天一亮,小分队就按计划开始先向神瀑出发,三人小组总算如愿以偿地骑上了马,用百合的话说,如果用脚的话,一步也不愿意走了。
远志和长安对望了一眼,只得苦笑。
最终远志还是因为身体原因被被留在住宿的藏民家里,叶栾华则温情脉脉的表示留下来照应,结果是四仰八叉半躺在屋檐下的一张摇椅上,百般无聊地翻着上一批徒步旅行者留下的过期杂志。
准备中饭的是一个叫多吉的少年,一幅年少老成的模样,讲汉语的时候带着可爱的卷舌音,端茶送水十分勤快,一来二去便和远志混熟了。
叶栾华板着个脸,从杂志后偷关注着远志的一举一动。
无聊的时光倒也过得很快,从外头回来的多吉母亲带来了要下雨的消息,远志帮着收晾在外头的衣服,叶栾华继续当他的少爷,一面还振振有词地强调这种阳光普照的天气压根就不会下雨。
结果三四点钟的时候,豆子大的雨点就砸了下来。
多吉咧着缺牙的嘴大笑,木摇椅又重又沉搬不进屋子,叶栾华盘着一条腿坐在地垫上,拧着眉头看着屋外低得几乎触手可及的乌云。
有雨的下午更加无事可做,连多吉也缩到一边研究起向导刚送给他的旧款掌上游戏机,远志依旧波澜不惊地坐在窗边,盯着沉浸在一片雨雾里的静谧的山谷。
雪山、树林、藏居和白塔,还有隔河相望的高处的另一半村庄,像一幅寂静的画浸润在水里,那些色彩渐渐地晕染开来。
临近傍晚的时候雨突然就停了。
金色的阳光重又晒落下来,透过窗户,随着时光的慢慢流转,在阵旧的木地板上不着痕迹地移动着。
叶栾华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看着光和影在昏暗的室内嬉戏,那一缕光,在远志略微前倾的额头上留下金色的吻痕。
“远志!”他用力唤了一声。
“嗯?”
“没、没什么!”叶栾华有些慌乱。
远志没有追问,霍地站了起来。
那群被雨水淋成落汤鸡的朝拜者回来了,多吉兴奋地迎了出去,一条同行的小猎犬扑进了他的怀里。
“快去用热水擦一下,小心感冒!”远志拉过走在前面的长安,将一条羊毛毡裹了上去,穿着一身运动服的女孩狼狈地吐了吐舌头,头发贴着头皮,牙齿冻冻咯咯发抖。
“神瀑怎么样?有没有彩虹绕身?”达西拉过漂亮姐姐的手。
长安一个劲地摇头,百合抢先一步奔到炉子边上烤起火来,一面抱怨起来:“那条路上全是马粪,一面又是深沟,我的小命好不容易才保住!”
夏天一声不吭地跟着向导回房间换衣服,在地板上留下一连串湿漉漉的鞋印。
晚餐拖到很晚才开始,向导小吴又戴起了他的旧帽子,带来了外面山路塌方的消息,说是正在抢修,丽江过来的一些游客都困在德钦。
“你怎么知道的?”
“天黑前有几个游客进来说的,说这几天西当都没有人进来了,进来的路也有地方塌了。”
“那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回去?”百合从羊毛垫上跳了起来。
“正在修呢,快的,雨季塌方一点也不稀奇的,这里到西当能走另一条路,就是有点险。”向导摆了摆手示意大家不要惊慌。
“我阿爸在德饮,这么说他这几天也回不来?”多吉歪着头问。
叶栾华理所当然地点了下头,盘着双膝坐在餐桌的首位,一脸泰然地喝着味道怪异的酥油茶。
远志愈加沉闷,连胃口也不好起来,只有长安还是一脸微笑,多吉倚靠到她的身畔,像一条温顺的小狗。
“真的要去大本营吗?”夏天突然问。
长安和百合一起点头。
“女中豪杰,我脚崴了,爬不动了,得留着力气出山呢!”
向导小吴眯着眼睛一个劲地摇起头来。
百合一脸鄙夷地瞥了夏天一眼,连不屑的话都懒得说了。
众人开始埋头吃东西,末了叶栾华将碗一推,道:“散会!”
远志转过头,用看怪胎的表情和他对望了一眼,晃了晃脑袋,一阵眩晕。
“在神瀑中我冒着雨绕了7圈,祈愿父母、家人及所有的朋友受及恩泽!”百合在叶栾华离开后突然道。
“啊?”远志咳了一声。
“我可没替那个家伙祈福,他太坏了!”
“他送你西阵织腰带的时候你可没这么说!”夏天嘟嚷了一声。
“你这个叛徒没资格说话。”百合瞪了夏天一眼。
长安愣了愣,道:“西阵织腰带太华丽了啊!”
“本来就是不实用的东西嘛!”百合抿了抿酥油茶的杯沿,终于还是没有喝完那一杯。
夜里很静,一时又睡不着,只得听发电机轰隆隆的声音,电热毯也坏了,越睡越冷,忽明忽暗的灯光下,朱红色墙面上的斑驳印迹幻化成各个事物,令人浮想联翩。
廿四
原本以为向导已经带了两个女人和新来的游客一起出发了,起床了远志才发现一群人全聚在房前的空地上,几个陌生面孔在玛尼堆边抽着烟,叶栾华竟也在其中,正惬意地朝天空吐着烟柱。
多吉听到响动声,推门端了一盆清水进来,原来那几个游客打算先去神瀑,百合和长安则再休整一天,正在房里睡得烂熟。
窗外的天空像块纯净的蓝宝石,一丝杂质都没有,连接着天空的雪山近得仿佛触手可及,远志的多日来一直阴郁的心情突然间明朗起来。
刚刚和陌生人吸完烟回来的叶栾华看上去神清气爽,和远志打了个照面,快活地转身将手搭到他的肩膀上。
“喂,一起去神瀑怎么样?我们骑马去。”
远志耸了耸肩,无趣地说道:“我得留些力气回去。”
“怕死的家伙。”栾华并不意外地轻轻拍了拍他的头。
“你可以和他们一起去,别管我。”
“你不去我也不去。”叶栾华双手背在身后,看上去像一个忠实地仆人,连眼底里都是讨好的神情。
远志不置可否地撇了下嘴,奖励似地给了他一个微笑。
“那我去村里转转。”
“果然还是待不住了。”远志看着他的背影,嘴角又不自觉地扬起一个略带嘲讽的弧度。
步子轻快地走到外面,咸咸的酥油茶也似乎不再那么令人难以下咽,靠在墙根边上翻着缺角报纸的夏天仰起头来,木纳地咧嘴笑了笑。
“起得真早,脚怎么样了?”
“肿了。”夏天撸起牛仔裤管,脚踝那里果然像馒头似地肿了起来,上面贴着一张土膏药,一股浓重的麝香味扑面而来。
“你这个小子走路不带眼睛的。”远志走过去推了一把他垂着的头。
“你真的哪都不去?”夏天问。
“我一走动就喘着厉害,我怀疑……肺可能有些问题。”远志在屋边小溪的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
“是吗?”夏天从地上爬了起来,关切地跑到他的身边。
“没什么事,你回去以后打算做什么?”远志交叠起双腿。
“我也不知道,可能找工作吧,百合姐会帮我的。”夏天扁了扁嘴,没什么头绪。
“回去以后你就对你老爸好好认个错。”远志苦笑了一声。
“我不敢!”
远志拧着眉头骂道:“你真个窝囊废!”
夏天盯着自己沾满了泥泞的登山鞋,百口莫辩的样子。
“难道打算回去以后还跟着我们吗?”
“你为什么这么讨厌我啊?”夏天突然激动起来,朝前跨了一大步,笔挺地站到远志的面前。
远志冷冷地哼了一声。
“我是粘在你脚底的口香糖吗,你们为什么这么想甩掉我啊?我就是喜欢和你们在一起,还有百合,她一直对我那么好!”夏天的眼睛都红了,一面叉着腰俯过身来,连口水都要喷到远志的脸上。
远志将手挡在额前,喝道:“你脑子缺氧了是不是,你靠这么近干什么,是不是又想干蠢事?”
夏天猛地将身体站直,然后又用力地蹲下去,捧着自己的头控诉道:“上次本来就是你先勾引我的,而且那个沙发上的洞百合姐还没有发现……”
远志站起来,忍住用脚底踹他的冲动,只能伸手用力在他乱糟糟的后脑勺上敲了一记,心中叹道:“我当初为什么要同情你这种家伙啊?”
远志在一心顾着哀叹的时候,就忘了去留意在不远处矮墙边站着的叶栾华,他身边的多吉天真地仰着头,看着在听到了所有对话而表情渐渐变得凝重起来的脸。
“小孩,带我去神瀑吧!”叶栾华吸了口气,将半截烟头踩灭在脚底下。
“现在?”
“能去弄两匹马来吗?”
多吉用力地点了下头。
马很快从藏民家里牵了出来,没和什么人说起就上了路。
一路上都很沉默,多吉骑在前面,沿途偶尔会见到几个转山的藏民徒步前行,小多吉用藏语打着招呼,过牧场的时候也没停留,沿着河流是朝圣者堆起的玛尼堆,包含着一颗颗世俗的心。
一路继续颠簸着,小多吉终于开了口,扭过头,身手利落地一把牵过了叶栾华那匹老是偷懒喝水的马的僵绳。
“你和那个哥哥是一对吧?”小多吉语出惊人。
黑面将军差点从马上摔了下来。
多吉嘿嘿笑了起来。
“你这个小孩很可怕啊!”叶栾华干笑了一声,压低着声音道:“小心不要乱讲话哦!”
“我们这里有很多客人,一年到头都有,各种各样的!”多吉狡诘地眨了眨眼睛。
“那个哥哥长得不错吧?”
“脾气有点不好。”多吉小大人似地说道。
栾华用力地点了下头,道:“说得一点也没错!”
“对了,为什么说我们是一对啊,明明是两个男人哦!”
“客人还没去上村吧?”
“是雨崩上村吗?我哪都没去,不是一直待在你们家嘛。”
“上村有个外国人,一天到晚不做别的事情,只是拍照片,住了一个多月了,来的时候也是两个人,后来其中一个先回去了,另一个据说要在这里等他,他们就是一对!”
叶栾华难以置信地咧了咧嘴巴。
“我阿妈说的,像男人和女人一样,他们是一对,我还见过他们。”
“你们这村里还有人听得懂外语啊?”
小多吉摇起摇脑袋。
叶栾华没再追问,却陷入了另一种沉思。
从神瀑转回已经落日西沉,叶栾华没想到会有众人一字排开来迎接他。
多吉的小狗撒开了腿奔上来拼命地蹭主人的脸,长安一声不吭,百长双手叉着腰,夏天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根拐杖拄着,远志和向导小吴并排站着。
迎接将军凯旋的队伍突然改变了阵式,百合三步并作两步跑到马前,道:“怎么可以一声不吭地脱队嘛!”
长安无声地点了点头。
栾华满不在乎地从马上跃了下来,挺了挺有点发麻的背脊,并没有理会百合的责问。
“开什么玩笑,什么时候规定我去哪里要向你们汇报嘛?”
多吉吐了吐舌头。
夏天歪着头,一副早就知道会这样的表情,怏怏地转了个身,一瘸一拐地走了回去。
远志他们还站在那里,叶栾华走近了一些,用手拂开额前被水淋湿的头发,一本正经地说道:“有些忘恩负义的人不愿意给我祈福,我只好自己去啰。”
百合哼了一声。
“谁说被神瀑淋到就会有福气的,我到下面转了一圈,就连底裤都湿了!”因为这样的话语令众人崩溃,除了多吉以外,所有人都失态大笑起来。
“你们说还有谁能有这样的福气啊?”走到远志身边的男人脸上并没有一丝笑容,突然伸出来的手又凉又潮,一把扣住了他的手腕。
远志手被捏着很痛,却还是在笑。
叶栾华几乎是面贴着盯着他,深不见底的黑眸里好像有一团火,不明原因地燃烧着,看试图看得更清的时候,他突然松开了手。
那人消失在房门口,远志低下头,手腕上有些凉,是叶栾华没干的衣袖摩擦时留下来的湿意。
廿五
房间里又黑又静,缺席了晚餐的男人一声不吭地靠床头上,一条腿屈着,另一只脚毫无生气地搁在床沿,轻轻地晃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