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的,总算过了鬼门关!”叶栾华拍了拍远志的肩膀。
格桑黑黝黝的脸上也终于露出一抹宽慰的神情,他嘿嘿笑了一声,又朝前迈开步子走了起来。
远志看了看表,已经走了整整五个小时。
太阳已经彻底看不见了,云层压到了伸手就可以触到的高度。
“差不多快到了吧?”栾华望着不远处积着白雪的山顶,只有隐隐约约的轮廓。
“还有一段路,加紧步子天黑前就能到了,”格桑顿了顿,又道:“要不要吃点东西再走?”
“边走边吃吧!”栾华一分钟也不愿耽搁。
保罗耸了耸肩,指着已经湿透了的鞋子道:“让我倒掉一点水总可以吧!”
远志笑着靠着一棵树上,原来因为临时的决定,保罗的脚上还穿着一双藏民家里的布鞋,被刚刚水渠里漫到路上的水已经浸透了,又湿又滑,怪不得要哇哇大叫。
这一歇又是半个小时,再朝前走,便是森林了。
格桑依旧走在最前头,道路窄得像已经废弃了许多年头,新的马蹄印都找不到,就顺着这条道,居然走进了山里的浓雾里,像瘴气一样弥漫在树林里,湿得连睫毛上都沾满了水,一眨眼就像哭过了一样。
“我们是不是走到云里了?”保罗居然还有心思说笑。
“如果从山下看,我们倒的确是在云里走了。”叶栾华一本正经地回答。
格桑将牵着骡子的僵绳又收短了一些,警告道:“千万不要走散,走路小心!不要踩得太实。”
远志嘴上应着,实事上根本没有办法去辩别脚下的路,每一步都踩在吸饱了水份的落叶上,发出嘎吱嘎吱令人不安的响声。
连蠢笨的骡子都不安起来了,一直轻轻搭着远志肩膀的叶栾华将手绕到远志的腋下,像搀扶行走不便的病人一样,远志并没有推辞,两个人像联体婴儿一样,并肩走在看不清前途的道路上。
“我憋不住了!”在这种状况下保罗突然嚷道,他越前几步一把拉住了走在最前面的格桑。
“就地解决吧!”
“什么?”
“这会什么都瞧不见,说不定外面就是悬崖。”
“什么?”保罗惊呼道:“这条路你不是应该走过很多遍了吗?”
“这条路连马帮都不愿意走,平常也只是一些探险的人才走,我跟过一次,这是条近道,不然按我们的速度,天黑前出不去,这样就麻烦了。”
“该死哟!”保罗挠着他的络腮胡子。
叶栾华咧嘴笑起来。
“我到那棵树后面去。”
格桑无奈,示意保罗跟他走到一边去方便。
“不就是撒一泡尿!”叶栾华不满起来。
远志只顾着理顺自己的气息,没有理会他。
几米开外树枝晃动的声音,格桑和保罗的身影已经瞧不见了,只有那头背了行李的骡子在一旁不安地喷着气。
叶栾华神情复杂地望着远志,在这片迷雾森林里,似乎一切都化成了一缕轻烟,只余他和他,连呼吸都像停滞了一样,只有骡子脖间铜铃发出的声音,穿透了浓雾,传送到不知名的远方。
远志也在看他,唇角带着一抹无奈的浅笑。
隔了一会,那骡子自顾自地朝一边走去。
“唉,这家伙只顾去找他主人了!”栾华骂咧了一声,赶紧过去拉僵绳,远志愣了一下,就跟了过去。
才走了几步,骡子受了惊似地撂起蹄子硬生生转了个方向,两个男人只管朝前走着,却都踩了个空,眼前一下子什么都消失,白茫茫的一片。
两个人贴着山坡滚落下去,树枝和尖锐的灌木把身体和脸刮得像火烧一样痛,但这样的痛苦没有持续多久,叶栾华就觉得后背重重地撞击在什么上,五脏六腑都像挪了位,痛得连脸都绿了。
远志趴在他的身上,方才似乎已经陷入了昏迷的男人因为巨大的冲击完全地清醒了,隔了片刻,咬牙支起了半边身体。
“摔到……底了吗?”远志问,一开口,才发现嘴角已经裂开,满口的血腥味冲着人几乎要呕吐起来。
“你醒了?”栾华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后背,顺势坐了起来,将远志扶起来靠到身后的岩石上。
“滚下山了吗?”
“好像是。”
“应该是滑坡吧,如果是悬崖的话早没命了。”
远志嗯了一声,再度开始急促地喘起气来。
刚刚出发时浓得化不开的水雾渐渐有了一丝光亮,因为一路下行穿过了湿气浓重的山雾,仰头可以看到一轮下弦月从躲在云后,只有模糊的轮廓。
“太阳还在呢,月亮也已经出来了吗?”远志为了确认是不是幻觉而眯细了双眼。
“天就快黑了,”栾华吸了口气道:“刚刚我们都没有发现。”
“哦。”远志轻轻应了一声,又问:“我们还活着吗?”
“你痛吗?”栾华问。
“嗯。”
彼此的狼狈情况令人始料未及,远志一手抚着胸部靠在一边,半眯着双眼,斜斜地瞥了一眼眉骨正冒着鲜血的叶栾华,连扯起嘴角的力气都没有了。
“那里没……骨折吧?”栾华神情紧张地伸手轻轻按了按远志搭在胸口的手。
远志咳了一声,摇了摇头。
在确认了彼此暂时的安全之后,叶栾华舒了一口气,身体下面的岩石又湿又冷,抬头朝边上扫视了一圈发现,这面山坡的徒得根本没有办法依靠自己力气攀爬上去,仰起头只能看到在头顶处的灌木丛,还有滴滴嗒嗒地积水落下来。
栾华摸了摸冲锋衣的口袋,掏出一支许久没用的手机,电池还很充足,信号却依旧一格也没有。
“喂——格桑在吗?”叶栾华扯着嗓门吼了一声。
山谷里的回声过了许久才传过来,然后是一片死一样的寂静。
“只能在这里等。”叶栾华自言自语了一声。
“离谷底近吗?”
“啊?”
从一开始就一直以为以后已经滚至谷底的叶栾华不由打了个寒颤,他不由再仔细地打量起供两人藏身的光秃秃的岩石来,沉默了许久,才尝试着将半个头探了出去。
的确是一面新的滑坡,和深不见底的山谷几乎成了垂直,许多植物的根茎裸露在外面,还有几株零星的植物依旧抓紧着原来的土地,从山体里钻出来顽强地生长着。
当视线差不多看到头的时候,有一条深灰色的像是在流动着的东西往更远的地方延伸着。
他揉了揉眼睛,当确定那是一条河流的时候,几乎一头裁了下去。
“下面应该……是条河!”
远志怔了怔,似乎想确认似地朝外面挪了挪,然后又放弃了。
叶栾华吸了口气,因为寂静,几乎可以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他冷笑了一声,虽然很不合宜,但却从狠不得唱一句:事到如今,我命休矣。
“离上面远不远?”远志问。
栾华转过身,靠到远志身畔,没有回答,直到现在才明白自己的处境,原来是两个人被一起卡在了一块突出的岩石上。
“让我歇一会,等明天有人来搜救的话再呼救吧。”远志闭起眼来。
廿八
远志转醒的时候,叶栾华依旧维持着他靠着山岩的姿势,一只手兜在他的身后,出神地望着头顶上的那片天空。
云雾已经彻底地散尽了,月亮落到了山谷里,蓝莹莹的天空里撒满了闪闪烁烁的星星。
“已经多久了?”远志问。
叶栾华抬手看了看表,那表倒结实得很。
“五个小时,格桑他们如果没事说不定已经回村子了。”
“也许……”
再一次沉默。
叶栾华从远志的身后抽出发麻的手臂,故作轻松地甩了甩,然后问道:“远志你认识天上的星座吗?”
远志摇了摇头。
“我知道你从小就只会死记硬背课本上的东西。”
“我本来就不是什么聪明人。”远志哼了一声。
“那个是小熊座!”
“是大熊座吧?”远志笑道,就算天文知识再不济,北方天空的北斗七星他还可以认得。
“胡说,那是北极星吧!”叶栾华用手指了指北面天空最明亮的星星。
远志满面狐疑地盯着栾华的面孔。
“北极星?”
“是啊,古代人就是靠这颗星星来指引方向。”
“完全是在胡扯!说到指引方向,你这个混蛋一直也找不到生活的方向吧!”
“你又在耿耿于怀了,远志。”
远志又哼了一声,心高气傲的模样。
“现在这种处境恐怕很难活着出去了。”
叶栾华嘿嘿干笑了两声,说道:“如果这次我死了的话,你就去找个女朋友好好过日子,长安就很好。”
“这算是命令吗?”
叶栾华不置可否地扬了扬眉,可惜受伤的眉梢又裂开了,痛得倒抽了一口冷气。
“可这样对长安不公平!”
“你倒真心疼那些女孩,要不是你不断了她的念想,她会一年年就这么空等着!”栾华按着眉骨冷笑。
远志不和他理论,弯着腰又咳起来。
叶栾华见他那样,不忍心再说,只是轻轻拍着他的后背。
“我没想到会这样!”远志仰起涨得通红的脸来。
“好了,真能出去,你们就生个孩子,将来老了有伴,能给你送终!”
“呵呵,我怕是……等不到……那一天了。”远志拍着自己的胸口,一口气几乎回不上来。
“别说什么丧气话!”
“是你先起得头,说什么死不死,这石头倒撑不住咱们两个人了,大不了一起落到河里去喂鱼了。”远志头一拧,倒是洒脱起来。
栾华伸手像揩油似地捏了一把远志的脸。
“其实只要是有小孩,哪怕像夏天那个不争气,也是好的。”
远志想起夏天,不禁又要笑了。
“他还瞒着你许多事吧,我早说过他很狡猾!”栾华歪了歪嘴,又怂恿道:“如果这次我们赶巧都不死,往后就一起生活怎么样。”
“好。”这次远志没有犹豫。
“远志,到了这个田地你倒想通了。”
远志跟着他歪了歪嘴角。
月亮彻底地沉入了山谷,原先可以看得分明的彼此的脸庞慢慢地模糊了,一些细微的表情也变得难以捉摸起来。
“远志,还记得第一次见我的样子的吗?”
“通体发光的样子吗?”
“臭小子,我是萤火虫吗?你的屁股上有灯笼吗?”栾华作势要将手探到他的身后。
远志笑着把叶栾华的手挥开。
又过了好一会,眼睛适应了昏暗,彼此的面容又渐渐清晰起来。
“你饿吗?”栾华突然问。
远志老实地点了点头,经叶栾华一提,才发觉体力的过度消耗让人饥肠漉漉。
“还好有点面包,可惜被压碎了。”
从冲锋衣袋里掏出来的面包是压得扁扁的模样,两个人默默地分来吃了,没有水,干得几乎难以下咽。
“我们是在等死吗?”远志吞了吞水口,用手背拭了把嘴角,问道。
栾华没有作声,抬头又将四处扫视了一番。
过了片刻,不死心又问道:“真的不记得第一次看到我的情形了吗?”
远志摇了摇头,道:“时间过得太久了。”
“哦。”
“我们可以试着爬上去吗?”远志第一次提出了尝度的念头。
栾华抿着双唇,没有作答。
“也许可以抓住边上的那些树。”远志搓了搓手,甚至有些跃跃欲试。
“我们身边没有,这边好像一个孤岛,没有办法离开这块滑坡带,可能是这块大石头一路砸下来,把一些树都连根拉了起来。”栾华不带表情地解释。
“边上有一棵!”远志抬手指了指左上方那株树枝折断了大半,像个爪子一样伸向夜空的树,看它的样子似乎仍旧扎根在山上。
栾华握住了他抬在半空里的手,拉了回来。
“那树也许不能承受一个人的重量。”
“不试怎么知道。”远志用一只手推着弯腰半立了起来。
“我知道。”维持着坐姿的栾华脸晃了晃。
远志这才感觉到承托着两人的岩石在轻微地晃动,叶栾华看着他的表情也变得愈加复杂起来,他连呼吸都不敢用力了。
因为站立而突然开阔的视野令他一下子重新明白了目前的处境,在过去的几个小时里,叶栾华故作轻松地说起天像或者其它种种,其实只是要隐瞒这块岩石的摇摇欲坠,要隐瞒支撑着他们的力量正在随着时间的推移一点一点的消逝。
“也许等不到明天了。”这样的话语自己无论怎么也说不出口,远志疲惫地合上了眼睑。
“你的戒指呢?”抚着远志手指的男人温柔地问。
“扔了,扔在跑马地的垃圾筒里了。”
“哎,别动。”
远志懒洋洋地眨了眨睛睛,发际有块血迹早干了,栾华不知在用什么擦,过了一会,才知道他的口袋里还揣着一条灰色的领带。
“这是什么东西?”远志斜着眼睛瞥了瞥在他额头来回拭着的领带。
“你不是瞧见了,我原本还打算用这个把你绑在床头好好欺负,谁知道到了这里连张像样的床都没有!”
“这种时候了你还有这心思!”
栾华挤了挤眼睛,以极慢地速度直起身来,伸出手试着去够左边那株树。
“算了!”远志拉了他一把,心却往下猛地一沉,自己拉了一手的滑腻,他知道那肯定不是水,把手心凑到了眼前,黑乎乎地,还在顺着指缝往下淌。
“这是什么?”他气结道。
“蹭破了皮。”栾华答得轻巧。
“你……后悔吗?跟着……我一路走到……了这里?”远的嘴唇地不住地颤抖。
“什么事我都不会后悔!”
岩石又是一阵晃动,下面一些细碎石块滑落的声音也能清楚的听到,但两个人都没有勇气去确认。
远志吸了吸鼻子,因为满手的温热令他想起八年前那个晚上的舞会,他为他流了血,也是这样,摸了一手的血,那么稠,稠得好像一辈子都洗不干净,浓浓的血腥味从记忆的最深处弥漫上来,简直让人没有办法顺利地呼吸,他又开始拼命地咳。
咳罢了,他的眼睛都变成了骇人的血红色,然后跪着拉过栾华破了一条大口子的外套,颤声道:“栾华,我们……一起……一起活下去吧!”
“好。”
“栾华……”
“好,到了西当我们泡在温泉里面,看看雪山,抽上一根烟,什么狗屁肺水肿全给我见鬼去!”
“想想办法,一起……想想……办法!”
“好,可是远志,北面天上那个的确是小熊座吧!”
虽然听上去是和逃生完全不搭界的话题,可是远志却还是下意识地转过身去看北面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