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堂耀辉不知道北堂曜日是怎麽对他解释的。也许自己癫狂之时的样子是和下了药被迷昏神智的样子有些相似,但即使再找借口,已经发生的事都无法挽回。
他深吸口气,低声道:「不管怎麽说,那天都是我不对。还有……其实那次在寻芳阁,是我给你下了药,想要作弄你。对不起!」
君如竹一惊:「你说什麽?」
北堂耀辉羞愧地望着他,忽然起身,正正经经在他面前躬身作了一揖,道:「对不起。」
君如竹紧紧盯着他,神色数变,一时觉得怒火难当,一时又觉得羞恨不已,种种感情瞬间从心头掠过。
北堂耀辉一直弯着腰,说出了藏在心里的话,心头顿觉轻松,但是听对方没有动静,又有些忐忑不安。
过了好半晌才听到一个声音:「滚!」
北堂耀辉小心翼翼地抬起头,见君如竹狠狠地抓着枕头,咬牙道:「滚!不要让我看到你!」
「如竹,我……」
「滚──」君如竹陡然抽出手里的枕头,向他砸了过去。
北堂耀辉狼狈地被他赶出房间。看见门外等候的药儿神色怪异地看着他,不由脸上一红。
药儿问道:「王爷,咱们回王府麽?」
北堂耀辉顿了顿:「不回!今儿就住这!」
药儿一愣:「啊?住这?」
北堂耀辉一挥手:「去叫崔管家把我的房间收拾好,我们不回王府了,就在这住了。」
药儿结巴道:「这、这怎麽成?什麽都没准备。再说大王爷那里、大王爷那里……」
他不提北堂王还好,一提北堂王,北堂耀辉登时脸色一沈,打断他大声道:「我是你主子还是大王爷是你主子?」
「王爷……」药儿吓了一跳。
「我说住这就住这,这麽多废话!」
药儿忙道:「是是。药儿不敢了。」
北堂耀辉想了想,又道:「去给大王爷那里捎个话,就说我在别院住几日,让他别担心。」
「是。」
他说不走就真不走,一连在别院住了好几天。期间北堂曜日派人回了话,让他好好在这住着,仔细养伤,又派人送了些东西来。
北堂耀辉越发觉得心灰意冷,说不上是痛是恨,面上淡淡如常,心底里却渐渐黯淡了下去。不过他住在别院也没闲着,认真给君如竹治伤。
自从那天他将事情坦白之後,君如竹一直不肯见他。他也无所谓,根据崔管家的回报配合君如竹的伤势,每日亲自调好药让人送去。
君如竹也不知道这些都是他安排的,倒是很老实地配合治疗。他身上都是外伤,因此养了几日便好得差不多,也能下床了。
北堂耀辉对他避而不见,只待在自己的院子里。整日不是发呆便是调药,顶多问两句君如竹的情况,对京里却一字不提。
药儿见他这样,心里担心,却不敢问不敢管,只盼着大王爷早日派人来接他们,好给王爷一个台阶下。谁知他等了好几天,大王爷那边一直没动静,却听到了一个惊人的消息。
「王爷!大事!大事啊!」药儿冲进内院,大喘着气,神色惊慌。
北堂耀辉正在药房里摆弄药材,闻言不悦道:「什麽事?」
「王爷,三世子、三世子……」药儿也不知怎麽搞的,慌张得话都说不利落。
「三世子怎麽了?」
「三世子被大王爷﹃许配﹄给文国静小王爷了!」药儿终於一口气将话说完,却听「啪」地一声,只见他家王爷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手中的药材撒了一地。
「你刚才说什麽?」北堂耀辉怀疑自己刚才听错了。
「王爷,是真的,大王爷把三世子许配给文国静小王爷了,现在京里都在传,说三世子要嫁到文国做王妃。」
北堂耀辉眼前一花,跌坐到身後的椅子上。
药儿没想到他反应这麽大,吓了一跳:「王爷,您没事吧?也许、也许是京里误传。三世子是男人,怎麽能嫁人呢?肯定是哪里弄错了。」
北堂耀辉咬牙沈声道:「准备东西,我们回京。」
如果大哥真的狠下心做出让曜月「嫁人」的事情,那麽离他策划已久的那件事想必不远了。
北堂耀辉了解内幕,如果此事是真的,他明白北堂曜日为什麽这麽做。但无论怎样,也用不着把曜月「嫁」掉吧?这像什麽话?
北堂耀辉虽然与曜月平素并不如何亲厚,但毕竟是自己的兄弟,心底里有一份做哥哥的责任感和对弟弟的关怀。他怎麽也无法想象自己风神如玉、淡雅如莲的弟弟要嫁人,实在太夸张、太匪夷所思了。
不过文国的静小王爷……
好像有点耳熟啊?
北堂耀辉在回京的路上琢磨了半天,突然想起那个静小王爷不就是六年前出使明国的小皇子麽?记得他是文国先皇最宠爱的小儿子,聪明伶俐,一脸机灵相。好像那时候他就对曜月特别关注,时不时地跑到府上来「串门」,看见曜月就黏个不停。
北堂耀辉忍不住低笑。如果是那个有趣的小家夥……
他歪头沈思,似乎曜月「嫁」过去也没什麽不好。
北堂王府里的众仆行色匆匆,都在忙着给三世子置备「嫁妆」。
北堂耀辉闯进书房,见北堂曜日正在案桌前写着什麽,看见他进来头也未抬。北堂耀辉不由生气地质问:「外面传的是真的麽?你真要把曜月嫁到文国?」
「不错。」北堂曜日淡淡扫了他一眼,不待他说话,便抽出几封信函塞给他。
北堂耀辉忍着心头疑问拿起翻阅,原来是北堂曜日和文国皇帝的通信。他看着信的内容,脸色有些发黑:「父王什麽时候和东方家指腹为婚过?我怎麽一点也没听说?你就为了这个要让曜月代替曜辰嫁过去?这也太荒唐了!」
北堂曜日勾起唇角,微笑道:「不然还能怎麽办?文帝揪着婚约不放,还要请父王出山作证,大有不让我们北堂家的人嫁过去誓不甘休的样子。曜辰两个儿子都生了,现在还在做月子,难道真把她嫁过去?固然她肯,只怕宫剑宇也要和我玩命。」
北堂耀辉心里闪过一个念头。男男成婚何等举世骇俗,虽然文国现在男风盛行,但明国对这种事还是十分低调的。
如果北堂家与文国皇室真的联姻成功,那在某种程度上,世人对男男相恋也多了一份认同。若真的如此,将来他和曜日……也许许多事也可以方便许多。
他暗地里琢磨自己的小心眼,面上还是一副大义凛然地样子,说着表里不一的话。
「可是两个男子成婚,也太荒唐了。再说曜月又如何肯?」
北堂曜日见他对曜月的婚事如此关心,不由十分欣慰,道:「我与曜月谈过了,他已经同意了这门婚事。而且父王和爹爹也是赞同的。」
北堂耀辉这下吃惊不小:「父王和言爹爹同意了?」
那臭小子是怎麽做到的?
北堂耀辉脑海里浮现出当年那个人小志大的小皇子可爱调皮的面容,实在想象不出他是如何获得父王认同的。
北堂曜日简单地将东方昊晔如何向两位父亲求亲的事说了一遍,道:「此事已经定了,大婚就在下个月,府里还有许多事要忙。你既然养好身体,暂时就不要回端王府了,好好在家里帮曜月筹备筹备,尽份做哥哥的责任。」
「……好。」北堂耀辉应了,见北堂曜日又低下头忙着手里的东西,顿了顿道:「那我不打搅你了,我先出去了。」
「嗯。」
北堂耀辉落落地走到门口,回头又看了一眼,见那人还在伏案忙碌,既没唤住自己,也没抬眼看自己,不由心里失落之极。强忍了片刻,终於没有像从前那样缠过去,一咬牙出了书房。
北堂曜日听到他渐渐离开的脚步,抬起头望着那扇已经合上的大门,神色间有些黯淡。
他不是不知道北堂耀辉刚才在盼着什麽。他在盼着自己与他和好。虽然没有明说,但是二十几年的相处让他们彼此都明白,有什麽隔阂树立在了二人之间,淡淡的,浅浅的,却不可忽视。
北堂曜日执手撑住额头,心情有些烦躁。
他知道那天是他不好,不该将北堂耀辉一个人丢在那座荒凉的冷宫里,何况当时他还中了药。虽然自己为他安排了暗卫,可谁也没想到……
他没有保护好辉儿,这是不争的事实。北堂曜日不想找借口。而且想到此事还牵累了另一个人……
「唉……」北堂曜日幽幽长叹一声,心里烦乱不堪。
北堂耀辉出了院子,刚转过长廊,便远远看见一道白色身影从前面走过,连忙唤道:「曜月!等等。」
那人正是刚刚卸职回府的北堂曜月。他已辞去了禁卫军的职务,交接了所有事务,此时一身清贵白衣,长发简简单单地束在後面,看上去干净利落,飘逸俊美。
「二哥,你回来了?」北堂曜月看见他有些诧异:「你这几日去哪里了?也不见人影。」
「你还有心管我啊。你、你……」
北堂耀辉迟疑不知怎麽开口,反是北堂曜月淡淡笑了:「原来二哥已经听说了。」
北堂耀辉不语。
他实在不适合玩兄友弟恭这一套。而且对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弟弟,他向来不是十分亲近,反而有些淡淡的排斥和嫉妒。
这种感觉很微妙,主要还是来自於他对北堂曜日霸道的独占欲。而北堂曜辰因是女孩子,性格柔软,喜欢撒娇,所以还好相处。
不过北堂耀辉有时也会想,这也怪曜月的性子实在太过坚强懂事,少年老成,让他很难找到做哥哥的感觉,所以此时他想表达一下做兄长的关心,都不知该如何着手。
见他不说话,还是北堂曜月主动道:「二哥,去我阁里坐坐吧。」
「好。」
来到寒清阁,北堂曜月让人备了茶水,与北堂耀辉相对而坐。一时间二人都未说话,然後十分巧合地同时抬头。
「曜月。」
「二哥。」
两人都愣了一下。
北堂曜月淡淡一笑:「二哥,你先说。」
北堂耀辉道:「曜月,你真要……到文国去?」
「是。」
「你可想好了?」
北堂曜月点点头:「想好了。」
北堂耀辉见他如此痛快,反而没话好说,沈默片刻,叹了口气,撇嘴道:「那随你吧。」
北堂曜月见如此孩子气的表情出现在他二哥那张比女人还美艳的脸上,不由好笑:「二哥,你不高兴?」
「废话!是我弟弟要嫁人耶,我高兴得起来吗?」他特意强调了「弟弟」二字,精准地表达了自己的不满,又追了一句:「那小王爷要真喜欢你,为什麽不是他嫁过来?」
「嫁人还是娶妻,都只是一个形式而已,我倒不怎麽在意。」北堂曜月淡淡一笑,若有所思道:「这只是一场北堂家和东方家的联姻,还涉及到北门和东门的一些事务,还是我去那边比较好。」
北堂耀辉见他已经拿定了主意,只好道:「既然你想好了,那我也不多管闲事了,你自己心里有数就好。」
北堂曜月挑挑眉,斜望着他笑道:「二哥是在关心我?」
「这是什麽话。我当然关心你。」
「哦……」北堂曜月拉长声音,慢慢道:「我还以为二哥是高兴我走了,以後家里就只剩你和大哥两个人了。」
北堂耀辉正在喝茶,听他这麽一说,立时呛了出来,连咳了几声,脸孔微红,怒道:「你胡说什麽!」
北堂曜月哈哈一笑,知道戳中他心事,适可而止道:「我开玩笑呢,二哥别这麽激动。」
「岂有此理!亏我还担心你,真是没事找事。」北堂耀辉忿忿地放下茶杯。
「谢谢二哥,我心领了。」北堂曜月笑笑,忽然转移话题。
「以後我走了,家里就真的只剩大哥和二哥了。大哥十二岁便继承了王位,身上背负的东西比我们都重得多,这些年来……其实他很不容易。」
北堂耀辉认真道:「我知道。」
北堂曜月斟酌了一下词句,缓缓道:「二哥,你是兄长,其实比我更明白,轮不到我来说这些话。可是大哥……他也是人,不是神。
「我真的有些担心,总觉得他在撑着很多东西。」
他长叹口气,幽幽道:「我在,帮不了大哥什麽,我走,更帮不了他什麽。以後家里只有大哥和二哥二人,还希望二哥多多体谅大哥,帮他分担解忧。」
北堂耀辉一时感慨,沈默不语。
「二哥?」
「我知道。」北堂耀辉回过神,轻轻一笑:「你不用再说,我明白你的意思。」
不愧是真正的、有血缘关系的亲兄弟,北堂曜月虽然对北堂曜日的安排一无所知,却还是能隐隐察觉一些情况。
北堂耀辉不得不佩服他们亲兄弟之间的敏感,也为曜月的嘱托感到一丝惭愧和沈重。
惭愧的是自己因为生性任性喜爱逍遥,对王府的事情一直不闻不问。
沈重的是,他知道北堂曜日深谋远虑,所图远不是曜月所能想象,很可能动摇明国的根基,而以他自身来说,真的没有信心和兴趣去做曜日想让他做的事。
但是面对曜月的请求,他说不出拒绝的话。
逃避不是办法,而且他是北堂家的一分子,当北堂曜日开始筹划之日起,他们所有人都被卷入其中,无法脱身。也许这也是为什麽北堂曜日要把曜月嫁到文国的原因。
至少有个弟弟,可以远远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这一刻,北堂耀辉完完全全地明白北堂曜日的良苦用心。而曜月「嫁」到文国,也可以给万一失败的北堂家,留下一条退路。
北堂曜月不知道这些,但他明白在二哥的心里,大哥的分量比任何人都重,所以他相信只要有二哥在这里,同心协力,一定可以帮助大哥度过所有难关。
他站起来,向北堂耀辉恭恭敬敬地正了一礼。「多谢二哥。」
婚事定下後,北堂王府开始紧锣密鼓地筹备起来。与北堂曜辰成婚时不同,这一次不论是婚礼的级别还是成婚的双方,都是如此与众不同。
北堂耀辉整日忙得团团转,第一次发现自己原来耐力惊人,光曜月「陪嫁」的长衫共三百九十九件全部是他一一挑选,更不用提那些搭配的衣带、发带、鞋子、手帕等零碎之物了。
这场婚礼不仅是北堂家与东方家的结合,也是两国皇室的联姻。东方昊晔是文国的王爷,北堂家也是明国的王爷。东方家送来的聘礼源源不绝,足有一百箱整。
而北堂家的陪嫁,也绝不少於这个数目。北堂耀辉每日被不断送来的清单和需要验货的嫁妆弄得要吐血。
北堂曜日为这个弟弟准备了最盛大的婚礼,简直超过公主和皇子的规格。
有大臣上奏北堂家逾矩,但皇太後和皇上都没有理会,反而从宫中赠下了大批贺礼,足以说明北堂家在明国的地位不可动摇。
北堂曜日为了这些「外务」忙得不停,於是府里的「内务」便都成了耀辉的事情。
想当年曜辰成婚时他什麽都没管,此时可真是尝到了苦头。
府里最清闲的便是北堂曜月,他根本甩手不管,享受着在遥京的最後时光。而早已到了遥京的静王爷东方昊晔,也不管什麽婚前不得相见的规矩,整日缠着北堂曜月游览遥京风光。
大婚整整筹备了两个多月,终於迎来了最後的送亲时刻。
北堂曜月身穿文国皇室服饰,东方昊晔穿着明国礼服,浩浩荡荡地从王府出发。
北堂曜日与耀辉、曜辰一同送他们直到城门外,北堂曜月下马与他们辞行,曜辰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把大家忙得手忙脚乱。
「到底是我嫁还是你嫁?你哭什麽啊?」北堂曜月哭笑不得,掏出手帕给她擦泪。
「文国那麽远……呜呜……」北堂曜辰哭得稀里哗啦,抓着他的衣襟不放。
「好了好了,曜月又不是不回来。」北堂曜日在旁轻声劝着。对这唯一的妹妹,他和曜月一样没辙。
北堂耀辉最烦女人哭了,当即别过脸去,拉着尴尬一旁的东方昊晔远远避开,没话找话道:「小王爷穿我们明国的礼服还真是风流潇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