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大夫淡淡一笑,抚上晋双城的脸。摩娑了几下,轻声道:「我知你真心对我好,可我已过了那被人宠溺的年纪,现下这样就已经是最好的了,这些日子你陪着我,我心里是开心的,有时候便觉着跟做梦—般,就怕一不小心梦醒了,再无处去寻你。」「不会的,沂华,这不是梦,无论发生什么我也绝不离开你,你不会寻不着我,绝对不会……」
晋双城语无伦次地再次承诺,面上竟隐约是喜极欲泣的神情,沂华终是对他吐露心意了,虽然不是明明白白地说出喜欢来,可话里的意思却是再明白不过了。
喜过之后,晋双城才渐渐回过味来,沂华的话虽是表露了心意,却也透着莫名的忧心,竟是怕着两人总有分手的一日,嘴上承诺得再多,沂华也是不信的,他也只能加倍地对沂华好,只是晋双城怎么也想不明白,十年前的几句脱口而出的无心恶语,怎会伤沂华至此。
自这日后,晋双城并不曾放弃洗手做羹汤的想法,跑到酒楼里找厨子学手艺,那厨子见他这么一位翩翩公子居然要学这下九流营生,只当是有钱的公子爷们穷极无聊来寻开心,挥着菜刀便要赶人,显见也是个有脾气的厨子。晋双城是什么人,一根筷子把菜刀挑飞半天高,冬地一声正落在那厨子脚下,随后一锭金子晃得人眼花,那厨子便什么脾气也没有了。
学了两日,只学会了生火、淘米、熬粥,最是简单的一种,显然晋双城在这方面无甚天赋,但己足够让他去向沂华表达心意。
晋双城这天起了个大早,熬出生平所做的第一锅粥,端来给曾大夫。曾大夫早已醒了,只是还躺在床上不能动。
「沂华,喝点粥吧。」晋双城给了他一个微笑,把人扶起靠在床边坐好,端着粥碗小心地吹凉,送到曾大夫的嘴边。
差不多有十年没有吃过早餐,已经习惯了早晨的空腹,肚子里并不觉得饿,可曾大夫仍是张开了口喝下粥。
「嗯……味道很好。」
一句简单的夸赞教晋双城笑开了颜,面上神采飞扬,喂得更起劲了。
「沂华,你知道么,我……我现在觉得好开心……我们就这样过一辈子罢。」曾大夫闭上了跟,他的沉默不语让晋双城的面上一点点地褪了血色,还是不行吗?他已经为沂华做到这个地步,还要怎么做才好?
「双城……」曾大夫缓缓睁了眼,表情却透着几分苦涩,「不要许诺,我承受不起。像这样便好了,我们在一起能过几日便是几日,一辈子太长,你许不起,与其将来后悔,不若现下什么也不说……你便让我好过些罢。」最后这一句竟是十分的乞求语气。有些话现在听了高兴,可是当承诺无法兑现的时候,当初给予承诺的人又怎会知他心有多痛。
「沂华!」伸手抓住曾大夫的肩,晋双城几乎想要用力摇他,可是终究还是没有,只是把曾大夫抓得死死的,咬着牙道,「沂华,你怎能这么说……我对你……我对你……」却是再说不下去,扯住曾大夫一把抱进怀里。恨不能将两具身体揉成一体。
曾大夫被抓得有些疼了,抿着唇强忍下来,感觉到晋双城的身体分明在颤抖,他心里一阵阵收缩。
「双城,晋大爷,快来了吧?」
晋双城手一松,旋又抱紧,只是闷声嗯了一句,连云山庄自有—套传递消息的法子。自那日祁胜来传话,知晓受伤的事瞒不过大哥,他便传了消息回去,将他寻着沂华的事以及为留住沂华而施苦肉计的事告知大哥。
曾大夫嘴唇动了动,终是没有再说出什么话来。
晋双绝不是快来了,而是早就来了,自从一得知晋双城受伤的消息,他就放下连云山庄里的事情,带着连云双卫快马赶到了安阳城,安排了客栈住进去,没有通知报长风,更没有通知晋双城。于是他亲眼瞧见了晋双城为了曾沂华竟然纡尊降贵去学那下九流的营生,气得他当场将一块巨石拍得粉碎,却也因此露了形迹,不出半日。祁长风寻到了客栈。
「连云庄主,双绝公子,怎的到安阳城来,竟不通知祁某一声,好让祁某一尽地主之谊。」祁长风望着晋双绝隐含怒意的眼,也知是为了什么,心下只觉好笑,却把礼数都做全了。
「祁帮主客气了,连云山庄与肃剑帮有结盟之谊,晋某本当亲自上门拜访,只是听闻舍弟受伤,已不在祁府,晋某自当先寻舍弟,其它事只得容后再说。」晋双绝冷着一张脸,语气里隐隐有责怪之意。两相结盟,连云山庄因祁长风伤重一事,特让晋双城前来相助以抗平南帮,如今受伤在身,你祁长风竟然不留人在府养伤,实在说不过去。
祁长风一笑道:「庄主有所不知,晋二爷之伤非是为我肃剑帮,而是为这安阳城里一大夫,如今正在那大夫家中养伤,祁某顾着结盟之谊,送去两支上等老参,心意已至,庄主也毋须担忧,想来晋二爷的伤早已好了罢,只是不知为了什么,在那大夫家中流连不返,祁某也正烦心,近日平南帮又有所动,庄主来得正是时候,便把晋二爷劝回来,尽一尽结盟之择。」
晋双绝脸色一黑,听得祁长风话里有话,却不好说什么,只得沉声道;「祁帮主身子大好,小小一个平南帮,又岂在祁帮主眼里,若真是顶不住,晋某此次前来带有连云双卫,任祁帮主调遣便是。」
「有庄主这句话,祁某便宽心了。百味居已备下接风酒,不知庄主可赏祁某面子?」「那便让祁帮主破费了。」
「哪里,庄主请!」
又过两日,恰逢安阳花节,每到这一日,安阳城的少年男女手持一束半开的花前往月老庙,把花插于月老庙前,进月老庙抽一根红线系于小指,同拜月老,再出得月老庙来,若所插之花已呈盛开状,便应了一个「花好」之意,取了花再去月老庙旁的花会游逛到月上中天,彼时系于小指上的红线不断,便应一个「月圆」之意,若得月老所赐花好月圆的吉兆,有情人便能白头偕老,相伴终生。
晋双城也不知从哪里听来安阳城有此风俗,关上房门想了整整一天,终于做出决定,对曾大夫慎而重之道:「沂华,明日我与你一同去拜月老。」曾大夫吃了一惊,伸手在他额上一摸道:「不烧啊,怎的又说胡话来。」「沂华,我是说真的。」晋双城抓住曾大夫的手道,「我知你心里怕我离你而去,你不安心,我也不安心,既如此,我们不如去问月老,若月老赐我们花好月圆的吉兆,你便再不许怀疑我,要与我一生一世在一起。」他这般说着,心下却早定了主意,若那花不开,他便找人偷偷换上开的,再将内力注入红线,教那红线刀砍不断。
「胡闹,两个男人去拜月老,你想被人用石头砸死啊。」曾大夫哭笑不得,若真去了,他在这安阳城里便再也待不下去了。
「我不会让人用石头砸着你的。」晋双城此时竟固执得像牛一般。
曾大夫望着他的脸,心里若说不感动便是假的了,只是人总是要向现实低头的,轻叹一声道:「男男相亲。有违伦常,月老不会赐福予我们,你便死了这条心吧。」顿了顿,终是抱着一丝希冀,又道,「你若真有心,现下便与我一起走罢,越远越好,再也不回来。」晋双城道:「大哥传来消息,这一、二日内便到,沂华,你若真想走,我应你便是,只是好歹要见过我大哥,你也知,大哥长我九岁,我父母亡得早,是大哥将我带大,我这—走,连云山庄便要大哥一人支撑,我若不能向大哥磕头谢罪,此生都将难以心安。」「就这一、二日么?」曾大夫眼里掠过一抹苦色,却顿时转了心念道,「好罢,明日我便与你同去月老庙。」
晋双城见他转了心意,不由大喜,道:「沂华,你放心罢,你我真心一片,月老定赐有情人花好月圆。」
曾大夫见他满面笑意,十分笃定的样子,便不说话了,心下却仿若被刀割一般的疼痛难忍,天意虽难测,却不知人祸更胜于天意。晋双绝来了,便是他们分手之时,那月老,可及得上晋双绝的不择手段?
花节的这一天,安阳城比平常热闹三分,这方圆百里的年轻男女,纷纷赶来,一双双一对对,脉脉含情,从花会上买来半开的花,插于月老庙前,不到两个时辰,竟将月老庙前插成一片花海。
曾大夫与晋双城来时,已快连路都见不着了,他们两个男子携手而来,自引得处处侧目,晋双城因着容貌出众,打小就教人看惯了,虽说此时看他的人大都眼神怪异,他却早定了心意,哪管你外人怎么想来,目不斜视,一脸的温柔笑意从始自终都不变,便是一心想着要让沂华对他敞开心来。曾大夫见他这般温柔笑着,面上也带出淡淡笑意,他今日穿了那件红袍出来,艳丽的红色在阳光下耀目无比,整个人都教这红色衬出一番烈焰腾空般的气息,走在温文儒雅的晋双城旁边,竟无半分逊色。
那些对他们侧目的人,见他们如此镇定自若,竟也没得奈何,有一人实在看不下去,扔来一块石头,眼看着便要砸到晋双城身上,却让晋双城随手一拍,那块比拳头还大些的石头竟成碎末,当场吓得另几个准备也扔石头的人重又放下石头,晋双城转过眼来,冷冷扫了他们一眼,竟教这几人直打寒颤,拔腿便跑了,晋双城这才转过脸,在曾大夫面前又是那温柔模样。
曾大夫摇摇头,道:「你何必吓唬他们,他们也没有做错什么。」「我们也没有做错。」晋双城柔声道,「你不想我吓唬他们,我不吓唬便是,来,我们一起把花插下。」
这是一束半开的燕兰,叶青花红,晋双城在花会上一眼便相中了这花,指着花对曾大夫笑言;「沂华,你瞧,这花不就是你和我么,你是这花,我便是这叶,花在叶在,花凋叶落,同生亦同死。」
当时曾大夫瞅着那花,没有言语,只是依着晋双城的意思,取了一束,晋双城付了银子,跟那卖花人低声说了几句话,便拉着曾大夫走了。
两人同手插下这束燕兰,晋双城拉着曾大夫的手露出笑容,道:「我们进去。」他的身上天生就带着温柔儒雅的气质,这一笑,便将那温柔气息十成十地流露出来,虽说不是刻意,却也看得周围一直打量他们的人一时神迷,尤其是那些个年轻女子,不敢看,却又忍不住偷偷望来,心中也渐渐不觉得两个男子牵手有什么惊世骇俗了。倒是一些男子,在心里暗骂「伤风败俗」,却被晋双城那一掌给镇住,抓着心上人佯作赏花,却是不愿与这两个男子同进月老庙。
进了月老庙,白发白须的月老端坐高台,慈眉善目笑望天下有缘人,高台下立一秀气少女,眉眼含笑,手托一把红线只牵有情人,自是那红娘来。台下本有十余双年轻男女,自红娘手中抽取红线,与心上人系好正欲拜来,猛见两个男人牵手进来,不禁都是一呆,待见那青衣的男人也抽出一根红线,与那红衣男子系上,无不被这有违伦常的举动给惊住,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彼此牵手对着月老拜了三拜。
其实男风自古便有,世人道有违伦常,多半鄙夷,妓馆中小倌的身份比那女妓还要低贱三分,便是贪杯好色的荒淫子弟也只敢在私下狎玩,半点上不得台面,像这般两个男子牵手同拜月老的事更是从未有过,实在是被这两人的大胆行径给吓到了,这一对对情人愣愣看着他们,直到两人拜完月老出了月老庙才有人惊呼出来。
「啊,那不是城西的曾大夫么?」
「咦?你认识?」
「年前我爹爹还去求过诊,想不到……以后再也不能去了……」
「两个男子……真是不要脸……」
「那青衣的男子真是好相貌,也不知是哪家的公子爷……莫不是被那大夫用药迷住了?」「……」
这些话语,晋双城与曾大夫自是听不到,其实他们自有拜月老的打算,便已知将面对怎样的流言辈语,晋双城早已想好,等见过大哥,便带着曾大夫远走高飞,到那山青水秀处隐世而居相携终老,而曾大夫,想要的不过是这一刻的相伴相属,至于以后,他便顾不得了。
他们二人,虽指系红线,牵手而行,却是两样心思,曾大夫每每—想到此,面上淡淡的笑容便苦涩了几分。
「沂华,你看这花,果真是开了。」
出了月老庙,晋双城便拉着曾大夫赶紧来看那束燕兰,那红艳艳的花瓣竟真的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完全展开,呈现出怒放的姿态。
「沂华,你看啊。月老果真是祝福我们的,这回你总该放心了,我们一定可以白头偕老的。」
曾大夫接过花束,想起了锦秀之花,盛极易败的话来,可面上却无所表露,反而眯起了眼对着晋双城灿然一笑,红色的衣服,红艳的花瓣,在晋双城眼里,曾大夫整个人都恍如一团腾烧的火焰,在这一瞬间光灿夺目,竟教他不能直视。
「该去花会了。」大夫反手拉着明显处于痴呆状态的晋双城,向着花会走去。
花会上人潮涌动,比之月老庙前人更多,除了一双双一对对拜过月老的情侣,也有携着全家老幼、亲朋好友出门游赏的人们,他们两个男子互牵的手被垂下的衣袖遮住,便不显那么瞩目了。
花会边上有个池塘,名为金玉池,有人在池上建了一座虹桥,为衬月老庙的声名,称为鹊桥,但凡来花会的有情人,都是要走一走这鹊桥的。
鹊桥建得极窄,两人需靠紧身子方能走过去,于是站在金玉池边便能见着一对对年轻男女互相依靠着在鹊桥上小心翼翼地挪着步。
晋双城看得兴趣大起,对曾大夫道;「我们也去走一走。」曾大夫扯住他,微微摇了摇头,道:「我累了,就在池边上坐会儿吧。」「也好。」
两人在金玉池边的青草地上坐下,此时已近傍晚.夕阳斜照,将那一池碧水映得波光粼粼,晚风拂面,鼻尖处只闻处处青草香,混着从花会那边传来的浓郁花香,还真有些引人迷醉的味道。
「沂华,我第一次见你,也是这样的光景。」晋双城心里升起一股怀念的感觉,碧水,青草,人群,此情此景,与十四年前极为相似,只是身边的人,已不再少年。
「景物依旧,人事全非。」曾大夫一声轻喃,便在这习习晚风中化了开去。
「什么?」晋双城没有听清楚。
曾大夫转过眼来,摸着自己的脸道:「我是说我们都不一样了。」晋双城望着他,脸突然一红,柔声道:「第一眼看到你,就觉得你是特别的,这种感觉到现在依然没变,只是更加……喜欢你……」曾大夫侧过头徐徐笑了,似是极为喜悦,这些年来他头一次笑得如此开心。
「你喜欢我什么?」
「我喜欢你什么?」晋双城竟让曾大夫问得一愣,喜欢沂华什么?这个问题十年来他竟从没有想过,他只知道自从找不到沂华后,他的心里恐惧到极点,整个人都空虚得没了着落,从他接受家训闯入江湖的时候起,身边总有那道红色的身影。生病受伤,沂华细心医治;遇险临敌,沂华生死相随;弄箫舒怀,沂华侧耳聆听。习惯了沂华的陪伴,便把一切当成理所当然,沂华若对别人稍有示好,他便生气,因为他们是义结金兰的兄弟,所以他认为沂华应当对他好,也只能对他好.却从不曾注意到自己对着别人温柔体贴时沂华的黯然神伤。
现在想来,当年沂华对他表白时,那是需要多少勇气才能将那一句「我喜欢你」说出口来,可他却因着男子相亲有违伦常而对沂华口出恶言,直到失去沂华,在那段难以煎熬的空虚日子里,他才明白自己有多愚蠢,每当回想到与沂华在—起的日子,点点滴滴涌上心头,他渐渐从那些点滴中感受到沂华对他的丝丝情义,他不懂自己怎会迟钝到如此地步。
只是身边少了一个人,却宛如心被人剜去了一块,整个身体都空了,浑浑噩噩地过了两年有如行尸走肉的日子,突有一日,他想通了,有违伦常又怎样,受人鄙夷又怎样,失去沂华,身边再无人嘘寒问暖,大哥虽亲,毕竟是一庄之主,平日里极忙,见一面也不容易;江湖险恶,手下虽有人可供差遣,可人前人后都要维持身份,竟连可说真心话的人都没有;寂寞时弄箫,也再无人静坐聆听,他吹得再好又有何用。没有沂华的相伴,日子竟这般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