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竭力挣扎着想保持清醒,想看清楚他的表情,我要问:"为什么?"
他定定地看着我,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晶莹的水珠堆积,却还是那样看着我,就像他这样看了我一生一世,还要再看我一生一世一样。他不说话,一语不发!不解释不分辨不回答,只是看着我,对了,他没有办法说,但是!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就连死也不让我跟你一起?
他看着我,我们隔着整个世界的绝望,我竭力保持清醒,我哀求他,我恳求他:"东......卿......"
但他紧接着又在我脑后动脉处击了一掌,黑暗终于铺天盖地地涌上来。
在我彻底失去意识以前,我恍恍惚惚看见他的嘴唇动了动:"活着......"
***
"嘭!"一声巨响传入我的耳中,我开始有迷迷糊糊的意识,我在哪里?东卿在哪里?
东卿!想到这个名字,痛楚就从心底深处先一步意识地传过来。
醒过来!我命令自己,醒过来!
我终于迷迷糊糊地转醒过来,这还是我的世界吗?还有我的世界吗?我挣扎着跳起来,大脑一阵晕眩,连忙打开水池上的水龙头,把整个头放到下面冲刷一下。
很好,我想,现在我终于清醒了。
东卿几乎拿走了我所有的武器,只有我肋下自己那把常用的手枪还有一把日式军刀被他留在我身边--是怕我没有保护自己的能力吗?
我惨笑一下,抬眼看镜子里那个男人,都是你!都是你的执念才有这样绝望的今天,很满意吗?周大少?
一拳轰碎镜子,我转身,如果这就是我这一辈子的命,那么就让我直面结局吧!
东卿......
***
整个和平饭店都被突如其来的爆炸惊得鸡飞狗跳,我抓一个慌张的青帮弟子问了一下,似乎是老杜送来的礼品听说"被劫了"!我知道这是老杜的援军终于到了,于是痛快地一巴掌拍晕那个青帮弟子,现在我只要找到小鲍,我就会同样地劈晕他把他带走!
只要,他还活着!
眼前一伙人推推搡搡地拥挤着过来,我微微一眯眼,张大亨那张惊慌失措的肥脸清楚地印入我的眼帘。
好机会!我突然明白到东卿的意图了,他把我劈晕了扔在洗手间,除了他要自己去救白黛林,更重要的是,他还是没有放弃刺杀张大亨的计划,他的倔强跟我一样,自始至终,我们都不懂得,放弃!
好吧,既然这是你的目的,那么我来替你完成吧,东卿!
你就给我,好好活着!我把所有的欠你的,对不起你的,一起还给你,你就给我,好好活着,东卿!
深吸一口气,我小心翼翼地从旁边靠近那个保镖团,立刻有人发现并且朝我开枪。但我迅速闪开,再出现的时候,我已经双手抡起军刀,飞快地扑杀上去。
他们急着开枪,但是我已经靠得他们太近,周围身边层层叠叠都是他们自己的人,每一个角度我都在他们自己人的掩护下面,我犹如修罗附体,除了杀,还是杀!
遇佛杀佛,遇魔弑魔!
用我的命用我的血用我的入魔换你的活着,这样,行不行?东卿!
"啊--"我嘶吼,子弹打入身体的痛楚刺激了我,但我继续!血肉飞溅,肢体残断,我用修罗场来换你的自由,这样,可不可以?东卿!
劈!砍!杀......究竟要怎样,才能达到可以跟你在一起的彼岸?东卿!
今生无望,下辈子又可不可以?东卿!
如果下辈子,我们还是这样的命运,我们还要不要这样的执著?东卿!
要是下辈子,我们知道了我们的结局我还会不会执意要牵你的手,你还会不会执意要拉我一起拜倒祖宗的牌位之前?东卿......啊......
浑身浴血,伤痕累累,但我面前的人群减少,我距离张大亨越来越近。可惜也因为人差不多给我杀得没剩多少了,所以我身边可以用来掩护的活的防护墙也渐渐坍塌。
好在汉奸张比我更加害怕,"你到底是谁?你是谁?你为什么要杀我?"他在人群中央尖叫,我劈杀溅起的血飞溅在他的肥脸上,他更加惊慌失措。
我心中一动,不想拖累更多的人,"汉奸张!"我大喝一声,"告诉我,你是不是中国人?"
"你......"他仓皇大叫。
"你是不是中国人?"双手持刀,继续劈杀,"是不是中国人?"
身上又中了一枪,痛入骨髓,我挣扎着前进,"是不是中国人?"
他身边的保镖们手里即便握着枪,也被我入魔一样的杀意吓到,我还是问:"是不是中国人?"
"好汉!"汉奸张满头满脸的热汗和吓出来的泪水,"你饶了我,饶了我,我再也不敢了!"
我的头脑已经迷糊了,只是不断不断地问:"是不是,中国人?"不断不断地杀!
"放过我!放过我!"终于,汉奸张的身边再也没有剩下一个可以站起来的人,我的刀逼到了他的脖子旁边。
"好汉,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汉奸张涕泪俱下,跪倒在我的面前,但是他不知道,其实我已经根本就再没有杀他的力气。
我最后的力气都用来维持着我站着,举着刀的姿态,"是不是,中国人?"
我到这里了,东卿,但我已经没有余力了,东卿,我要为你杀的人已经跪在我的面前,可是我却没有力气下手了,东卿!
这叫做什么,喜剧?悲剧?闹剧?
我的手不住颤抖,我站不住了,终于,我的终点要到了吗?
整个人瘫倒下去,好像一场,梦啊......
汉奸张等不到我的刀劈在身上的痛,战战兢兢地睁开眼睛,恰好是我倒在地上的一刻,他惊跳起来,转头就跑。
我神智迷糊了片刻,但心底深处却有个声音在叫,不可以放走他!
倒卧在地上的身体抽搐起来,我咬紧牙关去掏肋下的手枪,但颤抖的手和迷糊的眼严重影响了准头,第一枪竟然没有命中。
最糟糕的是,我的射击提醒了逃跑中的汉奸张,他颤抖着掏出皮带上扣着的枪盒子里他自己的手枪,向我瞄准。
原来,这就是我的结局啊!可惜,未能为你杀掉这个家伙,可惜......东卿,真可惜......
我慢慢闭上眼睛,
"砰!"枪响。
但我没有觉到痛,因为一个人抢在枪响的同时扑到了我的身上,血 腥气满头满脑地灌进我的体内,我猛地睁开眼--
微微有些长了的头发沾了水原来是有些卷的,贴在他雪白的脸上,更衬得他的肌肤白得有种透明的质感。他鼻梁高挺,脸部的轮廓分明,但无论是脸颊还是鼻子还是嘴唇,每一条曲线都那么柔和。
他喜欢算计别人的时候,黑白分明的眼睛折射出漂亮的流光溢彩;
他喜欢嘲讽别人的时候,眉角微微一挑,露出一种小孩子嘲笑其他不讲道理的小孩子的神情;
他喜欢负气的时候,嘴角微微一抿,两边的唇角勾起两个小鼓;
他喜欢笑的时候,两颊稍微鼓起,然后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
他喜欢即便是完全不讲道理的时候,也是正襟危坐,给你开口:"请......"
他是,我的,东卿啊......
"啊!"我嘶吼我咆哮,我的血气冲上脑袋,我猛地抬起手臂向着前方的人影射击!
"砰!"
"砰!"两声枪响同时响起,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伏在我身上的人猛地发出一声凄厉至极的惨呼--
"不!"
然后鲜血就从他的嘴里喷出来。
接着我才看清楚我究竟做了什么!
我开枪射中的人是跑出来为东卿挡子弹的女人,白黛林!
他为我挡子弹,但是黛林却又跑出来为他挡子弹,而我抬手射击中的,却是,黛林。同时还有汉奸张射出来的第二颗子弹。它们一前一后射穿了那嬴弱纤瘦的身体,凄艳的血花绽放在那袭月白的旗袍上。她甚至来不及回头看看她要保护的人,就这样,缓缓瘫倒,如同一朵染血的白玫瑰,悠悠地旋转着,飘落......
你们啊,你们,你们为什么要,爱我们啊!你们为什么不可以,先爱你们自己?而我们啊,我们又究竟为什么会相爱......
"不!"东卿趴在我的身上,他为我挡下的子弹射在他的肩头,血从他的肩上一直流到我的脸上,"不......"
我来不及想更多,只是完全出于下意识地抬起手来再射一枪,正中目瞪口呆的汉奸张的脑门,血浆脑浆迸射。
结束了!
我瘫倒在地上,东卿从我的身上慢慢爬起来,一点点爬过去,他把黛林的尸身紧紧紧紧搂在怀里,就像恨不得把她整个人都嵌入他的身体里去一样。
我想说,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只是......
但是我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抱着黛林的尸体,不回头看我一眼,他想叫她的名字,想跟她说那么多那么多的话,可是他也说不出来。
于是,只有"啊!啊......"一声比一声更加苍凉,更加悲伤的嘶吼从他少了一截舌头的嘴里发出来。
和平饭店这狭窄的过道里,尸体堆积,血流成河。我们一路走来,我们那样辛苦地希望共生共死,我们这样绝望地希望可以在这一辈子一起死过去,在下辈子才能携手,但是现在,我们都活着,不应该不可以绝对不能够失去的,却失去了......
可是就算这样,还是要,活下去啊!东卿,黛林也是希望你,要活下去啊!
我挣扎着爬起来,拖着身体过去,抓起他的手臂,"走!"
他猛地甩开我的手,我咬了咬牙关,又一把抓起他,"走!"
"啪!"一个耳光打过来,打得好!这是我欠你,但是,你还是要走!
"东卿......"我哽咽着,"走!"
"还能......"他模模糊糊地说,每说一个字,鲜血就喷射出来,"走去哪里?"他的话语不清,但看着我的眼睛却越来越绝望,"我们......错了......"他的眼泪划过脸颊,"这样......拼命......我们也......走......不到......一起。"他空出一只手,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掰开我抓住他手臂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掰,"这是......"他的眼泪淹没我的天地,我全部的世界只剩下他最后说的那两个字,"天......命!"
天命!我们一路走来,绕来绕去,兜兜转转,以为只要我们相爱,只要我们勇敢,只要我们不怕死亡,只要我们能够守住彼此的承诺,就算这一生一起共赴黄泉,也一定终于有等得到我们誓言成真的一天。
但是结果,结果我们绕了一大圈下来,你却告诉我,我们这样拼命也,走不到,一起!因为,这是,天命!
天命......
我猛地冲上去,使劲用自己的唇亲吻他的唇,没有天命,我不相信天命!东卿,我们这样走过来,不是天命!不是天命啊!我们再勇敢一点,我们还是能够等到我们的岁月到来的,东卿,不是天命啊!
但是他闭上眼睛,不声不响,不理不睬,他就这样硬生生地把我排除在他的世界之外。他的心,他收回,他再也不要我!他跟我之间,他用"天命"划下我们的银河,再无干涉!
"东卿!"我恳求,"东卿!"我哀求,"看看我,东卿!"我颤抖着,吻他,亲他,没头没脑地把自己的唇压在他的脸上,眼上,唇上,"没有天命,东卿......没有!"
他紧紧闭着他的眼睛,紧紧抱着他的黛林,他的世界再也没有我!
可是我呢,我呢?我的世界是一片死寂,只有当日他端着"三六"轻轻弹动的那个单调到寂寞的声调不断地回荡--当得郎当噔,噔,当得郎当噔......直如春冰乍破,人间三月......
我看见我牵着他的手跑在上海的街上;我看见我们面对面地坐在茶馆里品茶;我看见我们在黄浦江里紧紧相拥;我看见我们在蓝衣社门口他嘴角弯弯地叫我:赐官;我看见我们在八楼的洗手间里我用挨耳光交换吻他的权利;我看见我们在电梯里十指交握......还有后来的各种各样的画面飞快地从我的脑海里掠过,我渐渐分不清楚是什么时候什么样的事情,最后所有的画面却突兀地归结到那个雨夜,我伸手捕捉落在车窗上的街灯的投影,如飞蛾扑火,绝望,死亡,结果还是一无所获!
我眼睁睁看着自己拉着他沉沦,我固执地以为我们会有幸福的一天,结果,他说:"天命!"
早知道这样,我惨笑着,宁愿一切回到那个他跟白黛林双双踩着他们的"幸福"的月光回家的晚上,宁愿我就死在那一天,或许还能让他在以后的岁月,偶尔想一想我!
总好过现在,他紧紧抱着黛林的尸体,他的世界拒绝我的进入,他的生死都与我划下不可逾越的鸿沟,他说--我们走不到一起,因为,天命!
痛无可痛,我仰天长笑!
这算,什么,他妈的,天命!
摸索着地上被我砍杀至卷刃的军刀,我问他:"是不是,天命?"
他不答我。
我举起刀,再问:"是不是,天命?"
他还是不答我。
我惨然一笑,"好,我把命还给你!"
举刀往自己的心脏处狠狠插下......
但是"砰"一声枪响,我再握不住手上的刀,那是陆彦明带着他的手下过来了。
不知道是松了口气,还是我终于到了自己的底限,我完全地坠入黑暗......
***
"哥们儿怎么把自己撂到这田地啊?五处枪伤,还有一处距离要害不到三寸距离,你就差那么一点,嘿!就差那么一丁点儿,你就嗝屁着凉啦!也亏得有人把你们扔在我们教堂门口,晚一点就什么都完了。好福气啊,还能活着睁开眼,来,给兄弟我瞅瞅,你到底用什么材料做的,哈......"
我连阻止约瑟神父连篇废话的力气也没有,眼睛直直地看着白色的天花板,忘记时间,忘记空间,我就可以忘记我用这双手自己摧毁了自己最想保护的人。
"哎哟嘿,不待见我?瞅都不瞅我一眼,好歹兄弟我也救了你一条小命不是?你知不知道现在药多贵啊?你知不知道为了救你,我花了多少心思啊,哟!拿眼睛白我,嘿!你还拿眼睛白我!真是没天理了啊......"
"闭嘴!"我忍无可忍,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沙哑得吓人,"让我安静点!"
"下地狱就安静了!"约瑟神父叹口气,取出一管针筒,"别告诉撒旦是我鼓吹你下去的哦,我可是上帝的忠实子民。"
"不要给我打镇定剂!"我嘶哑地说,"我不想睡过去!"
因为一睡过去,我就不得不被眼前的鲜血淹没,我怕死那种绝望无力的感觉,我怕死一再重复看见自己射杀白黛林的镜头。
但其实,我最怕的,还是又一次看见东卿闭上眼睛,一根根掰开我的手指,从此不闻不问,恶狠狠地把我抛在距离他最远的地方。
"切!"约瑟神父比比中指,"还给我拿乔!那么好的药,你捉摸着我想给你用啊?诶,我说你一个病人,怎么那么多麻烦?跟你一起来的那位先生可配合得多了。"
"他!"我谙哑地问,"没事吧?"
"早没事儿了!前两天活蹦乱跳地把他老婆埋在后头墓园里后就走了,啊......"约瑟神父放下针筒,突然意识到他自己的形容似乎有点问题,尴尬地挠了挠头,"反正就是没事儿了,哈!"
是吧,没事了,走了,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