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不会。"花红艳瞪我一眼,"虽然你那样嚣张,但是这里周围一片都是我们的人,几个制高点都在我们手里,看得很清楚,没有青帮的人。"
"那么是不是那个汉奸张又喜欢别的什么女人了,不想娶黛林了?"
"大少你说笑吗?谁娶了黛林都等于掌握了一半上海的地下情报网。"
"咦?这事不都是你在管的吗?"
"我忙着周旋在那么多人当中就忙不过来了,哪里还有心思去整理情报?这都是黛林平时管起来的。"她瞪我,"你竟然连这个都不知道?"
难怪她上次说什么--能够活在这个年头的都不是弱女子,我叹口气,果然还是小看了她们。
三点一刻。
我跳起来,"不等了。叫黛林走!"
花红艳站起来,"这怎么行?"
我皱起眉头,"这个时候了,汉奸张一点消息都没有,显然是我们跌入了一个陷阱,再等下去就要全盘皆输了。这个计划撤销!"
"可是,这次计划应该是没有破绽的啊!"花红艳还是不死心。
我冷笑,"反正我是不可能让白小姐再待在这里的了,花老板你要是不死心,等下汉奸张来了,你不妨自己嫁过去好了。"
她的脸色一片惨白。
我哼了一声,向着舞厅里做了个手势,转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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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台
我推开化妆间的房门,"黛林?"
呆呆坐在梳妆台前的女子受了惊吓似的转过身来,我朝她笑笑,"别惊,是我,周天赐。"
她细长的眉头一皱,轻轻地问:"什么事?"
"我们走吧。"我拉起她,"小鲍在下面等着了。"
"小......鲍?"她失神的眼睛里蓦地闪过一道亮采,"他,他没事?"
我心里酸酸的,"没事,他很好......我们先下去再说吧。"
一路小心用身体掩护着这个越发纤瘦的女子,我把她送到楼下,门口不显眼处停着一辆破破烂烂的军车,我走过去敲敲门,小鲍擦掉了化妆的脸在窗口露出来,"黛林!"
"望春!"白黛林整个人都像活过来了一样。
我连忙把她送上车,然后自己坐到后座去。
小鲍回头看了我一眼,"发生了什么变化?"
我摇摇头,"不好说,但是我觉得我们似乎中了某种圈套。"
小鲍回过身去问那个依旧眼睛死死盯着他的女子,"黛林,这两天你整理了情报没有,有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啊,我......"黛林愣了愣,慌慌张张地低下头去,"我,我这两天,心太乱了......"
小鲍连忙用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对不起,让你受惊了,是我不好。"
黛林再也忍不住地扑入小鲍的怀里,狠狠地哭了出来。
我不由自主地别过头去,心里却忍不住大骂自己的不长进,竟然跟一个这样可怜可爱的女孩子争风吃醋。
但是再一想,不对,这里不是久留之地,连忙拍拍小鲍的肩膀,"我跟你们换个位子,我来开车。"
小鲍下意识地问:"去哪里?"
现在去码头还太早,而且危险,不如--
"回广州会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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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抽抽噎噎的哭声在耳边不断不断地响着,让我就算想好好睡一下都办不到,"赐官,对不起,对不起!"是双喜的声音。
她为什么要哭呢?发生什么事了?我的身体猛地一弹,但身上绑得紧紧的绳子勒得我很疼,我一惊之下立刻转醒了过来,我这是在哪里?
然后,回忆就像潮水一样从涌入脑海。
首先是我们发现汉奸张并没有按照原定计划出现在和平饭店,我认为这是一个陷阱于是带着小鲍跟黛林迅速撤离,我们回到了广州会馆。
对,是广州会馆。大家都在忙着撤离的事情,忙得天翻地覆。但我心里只惦记着暗杀汉奸张的事情,回到会馆就拉着小鲍跑进书房讨论事情,把黛林交给了双喜。
似乎是我们刚讨论了另外两个方案,敲门声响了起来,双喜跟黛林进来说东西都收拾好了,她们要准备上船了。
双喜是不知道我的计划的,她只当我跟小鲍还有事情要忙,过一段日子再回去跟她们回合,所以根本就无所谓的样子,倒是黛林的脸色苍白得厉害。双喜拿了两碗糖水过来,说天气热,黛林都有些中暑了,叫我们都各喝一碗去去暑气。
我虽然不喜欢绿豆汤,但是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这辈子还有机会喝到糖水,于是笑着想也没有想地倒进肚子里。小鲍似乎有些腼腆的样子,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我刚要笑他连吃东西都那么小气,然后,然后......
然后发生了什么事情?我拼命地想,然后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我眼前一黑!
糖水里下了药!我"啊"的一声大叫,狠狠地睁开了眼睛。坐在我身边的双喜被我吓到,整个人都跳了起来。
是她!我瞪着双喜,只有她才会有机会在糖水里下药,也只有学过医术的她才知道下药,可是,可是我用什么立场斥责她?我猛地闭闭眼睛,再睁开,"双喜,"我尽量地不带火气地说,"别玩了,放开我!"
她重新慢慢坐回我的身边,用她的手绢擦了擦我满头的汗,眼睛里虽然充满了泪水,但眼神却是从来没有过的坚定,"不!"
我看看她,挑眉,"你就打算这样绑着我,把我绑回广州?"
"我们现在在船上,"她说,"等船开了,我就放开你!"
我咬咬牙,"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赐官!"她轻轻咽了口口水,把眼泪拼命忍下去的样子,"我当过护士,当年学医的时候,我也选修过心理学,只是,你从来没有认真地知道我会什么东西过。"
"是了,"我点点头,"你照顾白黛林的两天,足够你从她嘴里得到所有的事情了。"一把怒火从心里熊熊烧起,"你厉害啊!把我耍得团团转......"
"啪!"一个耳光狠狠地扇过来,她的眼泪也跟着掉下来,"在你的世界里,你永远只能居于主导地位,永远只能你耍人这样才对吗?"
"......"我一时无言,半晌后,我疲惫地道,"放开我。"
"不!"
"我要去救人!"我心里的急火又冒了上来,"你把小鲍他们怎么了......"
"赐官!"她嘶哑地大叫,"我才是你的老婆!"眼神慌乱绝望,她紧紧抓着我的手臂,"我的肚子里怀着你的孩子,赐官!"
刺痛从她抓着我的地方一直延伸到心脏,痛,痛,痛!
"对不起,双喜......"
"我要你的对不起有什么用?"她尖叫,"我只是要我的丈夫在我的身边看着我的孩子出生!"
"双喜......"
"我不要你对我解释,我不要听!"她跳起来,"我只要你活着,在我身边!"
"但是!"我的声音一再加大,大到我的良心都会麻痹掉似的时候,我吼,"我变心了!"
"啪!"又是一个狠狠的耳括子刮下来,然后死寂一样的氛围笼罩住我们。
慢慢的,她绝望的声音传过来,"为什么,为什么我们会走到这一步?"
"......不是你的错,"我叹息着,"是我不好!是我的错!"
"既然是你的错,你为什么不改?"双喜的眼泪落在我的脸上,"啊?你说啊,你说你会改的,我们都可以一切重头开始!"
"双喜,双喜!"我被她的眼泪灼烧得疼痛难忍,"没得,重头开始的,来不及了!"从我见到小鲍的第一眼开始,这一切已经无法逆转,无法停止!
她揪住我的衣服,"但是,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她失声痛哭,"他是一个男人!男人啊!"
"......对不起!"时至今日,我找不到别的话可以说。
"你究竟把我当成了什么?周天赐,我是你的老婆,你儿子的母亲,你怎么能,怎么能?"泪珠滚滚落下,每一颗都是世上最珍贵的瑰宝,只可惜,是为我流的!
"我爱过你,双喜。"我轻轻地说,"我也以为我会天长地久地这样爱你下去,可是,我错了。我爱的是当年跟我针锋相对的你,敏锐的你,聪明的你,而不是后来,万事都那样得体的你!"我像摸摸她的头发,但是我的手动不了,"我以为我们在一起会天天吵天天闹,却又快乐得好像天堂一样而不是像后来这样平静无波......是我的错!是我控制不住自己贪新鲜的野心,我......你成熟了,长大了,而我却还是停留在顽童时代......"
恨我吧,我知道这一天终于会来!我也曾经很不负责任地希望你恨我的时候,我跟你隔的是三尺黄土,阴阳的河流。可惜,当我终于面对面地跟你说,我变心了的时候,你端坐在我的面前,我们的距离,却已经比死亡更加遥远。
"放手吧,双喜,是我配不上你!"
"没可能的,赐官!"她慢慢站直腰,"就算你不爱我,就算你以后恨我一辈子,我也不会放手。换我不好好了,换我错好了,你可以为了那个男人不要你自己的命,但是对我来说,你的命是比我的所有都更加珍贵的东西。我不能,让你,没命!"
我深吸一口气,"你把黛林和,他,怎么样了?"
她怔怔地看着我,眼泪一颗颗往下掉,"都这个时候了,你,你还在想着他?"
"是,就像你怕我没有命一样,"我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每个字都重得连自己都难以承受,"他的命,是比我的所有,都,更加珍贵的,东西!"
"你在活活地杀死我,赐官!"双喜紧紧攥住她的丝绢,每个指节都在发白,每个细胞都在哭泣,"你在......杀死我啊!"
"把我绑在这里,你也是在杀死我!"我绝望地吼,"双喜,看在老天的分上,放开我--"深吸一口气开始摇动身体企图摆脱绳索。
"不要,不要这样,赐官,不要!"双喜整个人压上来,湿淋淋的泪蹭在我的脸上,却像把我的皮肤也烧了起来,"他也不会有事的!"最后她叫道,"他也不会有事的!这个计划是我跟黛林计划好了的,黛林把蓝衣社要杀张大亨的实情告诉了张大亨,等他们第一轮的刺杀彻底失败以后,她可以取得张大亨的信任,然后她会嫁给张大亨,在洞房的时候杀他!鲍望春跟你一样吃了药,他现在在广州会馆里,他会安全的,他......"
我的脑子里简直就像爆炸了一样,千头万绪,千丝万缕,所有的人、事、物全部被血红的颜色织成一张凄艳绝望的网,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这个世界上沾了"爱"的,就一定要用"牺牲"来偿还,难道没有人看出来"牺牲"的背后还是看不见光的沉沉夜色?
"他,会死的!"我吼出来,"白黛林想用自己的生命来交换小鲍的自由!但是,即便得到了这个自由,他,会死的......"
你们啊,你们为什么要爱我们,你们为什么不可以先爱你们自己,而我们,又为什么要相爱,结果,却爱得这个世界都变成了比修罗地狱更加绝望的地方!
原来原来原来,爱,是这样无理无情的真相!
头痛欲裂,心痛如绞!
我无法想象小鲍知道了黛林的计划后会有怎么样的反应,我只知道,他的一分剧痛在我的心里就会变成两分,他的一丝绝望就会让我的世界再也没有希望,而他的一滴泪水,我的天地就会彻底淹没。
我紧紧咬住牙关,开始一下一下又一下地撞击绳索,双喜尖叫着想要压住我,但是我的蛮力在她还没有来得及反应过来要叫人的时候,已经把粗绳撞断了。
"嘟......"船身突然一震,长长的汽笛声发出来,船要开了。
"开船了开船了!"双喜一面哭一面笑一面叫,"我们回广州,我们马上就可以回广州了!"
我扑到窗口,这艘带着多少眼巴巴想上来离开上海的人的绝望的船正在起锚,螺旋桨打了起来,黄浦江水翻腾如沸。
而就在这江中,我跟东卿踩着破碎的月色彼此撞进彼此的眼里,那一夜的情景,似乎只要一抬头就可以看到......
"对不起,双喜!"
我攀上窗户,但我后背的衣服被双喜抓住,"你要是跳下去,赐官,你要是真得跳下去......"她绝望地看着我,"我会恨你一辈子的!"
我回头看着她,"恨吧,双喜,别再爱我了!"把衣服一扯,转身跳入翻涌着白色泡沫的黄浦江!
这个时代,如果喜欢和爱都只能带来绝望,那么,就恨吧!
双喜,对不起......
***
我翻身上了岸,刚才因为挣脱绳索,身上很多地方撞烂了,被江水一浸更是火辣辣的痛。但我懒得理会这些,挤开人群拼命地往广州会所的方向跑回去。
气喘吁吁地跑回会所,暂时留守的福仔看见我的时候,眼睛都瞪了出来,"赐,赐少?"
我一把拽住他,"人呢?"
他愣愣的,"什么,人?"
我懒得知会他,一把推开,自己就奔了进去。
大堂,没有;卧室,没有;客房,也没有!我跑向走廊最里面的书房,心跳如擂地推开房门,我咬了咬牙,还是没有!
东卿,你到哪里去了?
我正要再度跑出去,突然,眼睛被写字台上那个红木盒子牢牢吸引住。这是放置东卿给我的"遗书"的那个盒子,平时都被我小心翼翼地锁在抽屉里,怎么?
我的腿有些软,我的手不住地颤抖,我恐惧,但是我还是一步一步走到写字台的跟前。我一把翻开红木盒子的盖,不见了!所有的信都不见了!
只剩下一条穿了个奇怪挂坠的链子孤零零地躺在里面。
我的手不住地颤抖,我的心一阵一阵地紧缩的痛。我看出这个挂坠是什么了,是一颗穿过了人的身体,然后把所有信任、誓言、谎言和情话统统击得粉碎的子弹!
是吧,东卿,是吧!
终于终于,你要留给我的,你想在我生命里留下来的,就是这颗子弹!你要把我们的情义,我们的恩爱,我们的欢乐,我们的誓言全部都击得粉碎,然后归结在这一颗子弹上面。
恩断义绝!
这就是你最后要跟我说的话?不!这只是你想告诉我的话,却不是你的真心!
你又在骗我,又在骗我,又在骗我!!!!
你想我放弃这一切,就像我们昨天的誓言全部他妈的都是放屁,你只要我活着,你只要我活着而你就在黄泉的彼岸一天天地守候!
生死相随,鲍东卿!这算什么他妈的生死相随?
我一把把子弹项链挂在了脖子上面转身走出去,如果这就是你想的,你希望的!那么你失望吧!
上穷碧落下黄泉,我也不会放开你!
第十二章
我的车在进入租界防御工事的时候被人拦了下来,我认识那个胆敢来拦我的车的家伙,是小鲍的手下,跟他一样做事情起来不苟言笑,同样也很喜欢扇别人的耳光。
突然发现我的脑海里每一个片断每一个画面都是小鲍的样子,就算在看着别人的时候,我都心心念念只有一个他的影子在脑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