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先生依然坐在那里,也是一声冷笑,"青帮待客有待客的规矩,对不懂规矩的也有不用规矩的规矩。"
死老鬼,给我玩绕口令吗?豁然转身,"天赐倒是不知道自己什么地方得罪了青帮,这不懂规矩也不知道是哪里不懂了哪里的规矩,杜先生不妨明言。"
杜先生把茶碗往桌上一磕,发出一声"咚"的声音,虽然我自认天不怕地不怕,此刻也不由为这一声响心脏紧缩了一下。
"你们都出去,我有话要跟周大少说。"杜先生冷冷地吩咐,厅堂里站着伺候着的人顿时统统退下,连厅门都给我们关得严严实实的。
我冷眼看着,心中却不住盘算他到底要玩什么把戏。但想想,就算他要玩把戏,目的也无非就是广云行跟钱那么两个,万变不离其宗,与其我这里猜测不断,还不如听他说些什么。这样一想,心反而定了下来。
"年轻人,有脾气有冲劲是好事,但是,不要忘记分寸!"杜老倌忽而一笑,"我原来还以为周大少爷是个城府够深的少年英杰,不过现在看来,大少爷倒是让我失望了。"
我被他忽忽悠悠的说话方式弄得烦不胜烦,皮笑肉不笑地应一声:"那是天赐不识抬举,让杜先生失望了。但是学生最近实在是忙得有些昏头昏脑,要不然,我们另外定个日子让先生好好教训学生一顿如何?"
"周天赐!"杜老倌面色一青,一巴掌拍在桌子上,"上海滩上时至今日还有胆子跟我这样说话的人统统都给我丢到黄浦江里去喂王八了,你想做下一个吗?"
"学生是跑船的,丢到黄浦江里能不能喂上王八颇有些玄疑,不过珠江里的王八倒是喂了我不少......"我叹气,你要干什么你说,你不说我又怎么知道你到底要什么?凶我我就怕啊?鸟你?!
杜老倌愣了半晌,猛地抬头笑起来,"侬只小赤佬......好好好,算侬光棍!王八......哈哈!"
真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我瞪着他。
他足足笑了好半天,手里的手帕都擦了好几次眼角才慢慢歇下来,"是我发戆了。周大少果然是爽快人,也够胆识!"他站起来拍拍我的肩膀,"既然如此我也不绕弯子了。"
我等了很久了好吗?这死老鬼!
"上海毕竟是我青帮的一亩三分地,最近周大少忙的事,我或多或少也知道一些。"他看着我,猛地砸下他以为的撒手锏,"我只是不懂,以周大少的人才怎么会看不出来他们蓝衣社的人要夺你周家的广运行呢?!"他紧紧盯着我,等着看我如遭电击,惊慌失措的样子。
可惜我早就知道了!我皱皱眉头,寻找一个适合的词汇来表现我的难过,但我还没有找到,他似乎不满意刚才的效果,索性给我把话说得更加清楚--
"天赐啊,我长你一辈,也不怕人说我倚老卖老。你可知道你这些日子忙着的事,其实都是在为他人作嫁衣。你把周家所有的力量都运用出来帮人,人家却一心一意地谋算着你的家业,甚至做好了准备等你替他们办好事就杀你灭口......"他顿了顿,看了我一眼,突然又一笑,"不过,是不是我过虑了?我看周大少你是胸有成竹,莫非早就看透了他们的魍魉诡计?"
瞒不过去了,我索性也就坦白,"总,也要防着一二!"
"好!"老杜仰天哈哈大笑,"我就说那群瘪三怎么会把你周家大少玩得死去活来......"猛地凑过来,"既然如此,不如周大少我们联手,让那群没有良心的东西长长眼睛。想玩我们青洪帮,哪有这么容易的事情。"
听前面一句的时候,我不禁汗颜。说实话,真的是差点就死去活来了,但听见后边半句,一下子心里面通透明白过来。
原来如此!
小鲍的手脚也算是快了啊,三两下就把我广运行拾掇得差不多了。但这样一来,我刚答应老杜跟他合作的那个承诺就算废了,十万块啊,等于打了个老大的水漂出去。老杜是一心想利用广运行来运鸦片的,我也是被他压得死死才不得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以小鲍的性子,却是连甩都不会甩他们。老杜的青帮本来就跟蓝衣社的人互有仇隙,这次没有给小鲍活活气死只怕都算他家山有福,可是老杜近年来在上海滩上又什么时候受过气来,他只怕恨得活吃了小鲍的心都有。
这便难怪他全上海地找我了,在他看来只有找到我才能名正言顺地打压住小鲍的嚣张气焰。但谁知道后来却发现,我竟然是跟小鲍合作的,只怕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他的脸都要气歪了吧。想到这里不禁心里一阵痛快。
再然后他发现我跟小鲍的合作似乎也有问题存在,我做着一些非但他看不懂只怕连我自己也看不懂的事情,而在我的背后,小鲍又有他的动作......这才有了他派出陆彦明在我最危险的时候救了我一条小命的经过。
有些无力地一笑,这其中的错综复杂身在其中的我们看不明白不是怪事,就连名震江湖的青帮大亨老杜身处局外也看不懂,就真不知道该笑好还是该哭好了。
不过,"杜先生的话大有道理!"我点着头说,"若非天赐为了一腔报国之心,我又何苦把自己拖累到这样的地步。"我叹息,"现在我真是悔得肠子也青了,却只能闭眼吞死猫......"
"很是很是!"老杜笑了,"我猜以天赐你的为人,愿意为蓝衣社做事也就是看着现在国难当头,想一尽己力嘛!只不过,爱国爱国,你要活着才有国爱,若是连自己都死了,还死在那种王八蛋的手里,岂不是到了阴曹地府也要被牛头马面笑,还爱个屁的国......你说是伐。"
他不知道的是,除了爱国我还被色相所迷。咬了咬牙关,好,现在既然大家都把话说开了,那么就进入实质性的讨价还价阶段,"杜先生是青帮前辈,学生现在四面楚歌,不知先生有什么可以教我呢?"--呐,我现在是一无所有,你有什么办法可以救我就快说吧。
老杜哈哈一笑,慢慢坐回去他自己的椅子,一派悠然,"周大少这是客气了,就算现在有些小麻烦,日后大少还不是广州的首富,南方第一大船行的老板。"--老杜这是在摸我的家底吗?
"钱这种东西,想赚自然会赚得回来。难的是,受了气该怎么出,怎么获得利益,怎么让别人气得半死自己又赚得盘满钵满。"--计算我的钱没有意思,老杜!要赚,我们赚惹我们生气的混蛋的钱,拿得又爽又开心。
"那就要看大少到底有多少能够让我们赚钱的货色啊。"--老杜果然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老鸟。
"货色大把有,却不知道杜先生青帮大亨的名号在上海滩上究竟有多响亮呢?"--我可也不是省油的灯。
老杜沉吟了半晌,"我要先验货!"
"冇问题。"我抖抖长衫终于可以在旁边舒服地坐下来,"一车皮的11.43MM‘汤姆生'M1921冲锋枪......"老杜马上动容,"一车皮的7.63MM‘毛瑟自来得'半自动手枪......"老杜的眼睛都凸出来了。
"还有呢?"
这次轮到我悠然地笑了,"还有什么?"
"我把闸北清空给你!"老杜说,"你再给我一车皮‘毛瑟自来得'半自动手枪。"
"半车皮!"我说,"而且我没有时间去闸北!"
"加半车皮‘马克沁'二四式重机枪,我派陆彦明去,保证他们连青洪帮的味道也嗅不出来!"
"别死太多人,伤天和的!"我伸出手,"成交!"
第八章
临出门的时候,老杜派人送给我一个条子,说是护身符,有万一的时候不妨拿来救命。
当我傻的?出了门我就打开字条--竟然是一个地址。再看那个纸条,浅浅的色调和花纹看起来很洋气也很熟悉,猛地一震,想起来了,这是第一次跟小鲍去和平饭店喝酒的时候在舞厅里见过的纸笺。
恍如隔世!
然后就知道这个地址是谁的了,白黛林白小姐的!
亏小鲍还以为自己能把她保护得好好,现在她的地址都可以作为礼品送给他的"敌人"我当救命的护身符用,我得嘴角不禁扯起一道嘲笑的纹路。我们原来都是这个尘世的棋子,还以为自己是棋手,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人下了无数步。
随便看了两眼记住,随即撕个粉碎。良心却又让我不由自主往那里过去看看--既然连老杜都有白黛林的地址了,蓝衣社的杀手没有理由不知道她住在哪里。我被暗杀或许有其他因素,但是也保不定会有人想连人家一个女孩子都不放过。
似乎可能应该......过去看看。
于是拍了拍黄包车夫的肩膀,"去霞飞路。"
***
那是一座很典型的小石窟门房子,前面有个漂亮的但实在是非常小的花园。不过看得出来,女主人很勤劳,收拾得很干净很舒服,花园里的花也开得非常好。但是现在主人还没有回来。
我站在白黛林家对门那栋楼的两楼,透过窗户注意着对面的所有动静。我现在所在的房子是一个瘦瘦的失业文员的,我掐晕了他,又在他的床头放了足够他生活两个月的费用,然后正大光明地暂时占据了他的房间。
我只是想等到白黛林回来,然后仔细看清楚周围是不是有不三不四的人出现对她不利,如果没有什么大问题,我会偷偷去跟她说一声,请她尽快换一个住所这样。
很简单,对不对,很简单......
但假如我知道会有那样的结果,我是不是还会有这样好心这样的良心这样的......
在我后悔以前,我总是做着自己以为对的而且让自己得意的事情,从来,我都没有改变过。
我从下午一直等到晚上,就连晚饭都随便拿着前面就买的面包随便对付了,但还是没有等到那家的女主人出现。
鸡零狗碎的王八蛋倒是出现了好几拨。还有不带眼的竟然跟我的看法一致,打算占据我所在的这间房间,结果当然大为不妙。
但我也没有什么好过,因为怕走漏一个人都会给白黛林造成伤害,也给自己留下麻烦,所以手下半点不留情,本来是打算速战速决,可是来的人也不是好相与的角色,结果身上多了两道子弹擦过的伤,有一道就这样贴着胸膛,稍许偏一厘米我也就再也不用在这人世劳碌了;还有就是被一个明显学过功夫的混蛋一脚撑在胸口,淤青少不了还是小事,但胸口闷痛得总想吐点什么出来让我有些担心是伤到了内腑。
一边揉着胸口的伤,我看了看手表,已经快十点半了,如果白黛林再不回来,我想我也该走了。看来她是也知道了危险所以先一步离开了吧,当然,更可能是小鲍把她送走了。这样想于我虽然也有些不怎么太舒服,不过总算还能接受。
正这样想着,弄堂口传来了汽车的声音,然后是开关车门的声音,然后是一对男女踏着月光慢慢走了进来。
胸口的伤,突然突然,无比地疼痛起来!
她挽着他的手臂,轻嗔浅笑无一姿态不是女人最有魅力的表现;他以浅笑的表情回应她的温柔可爱。他们彼此凝望着,就是世界上最和谐美丽的图画,就连月色都像特地为他们调好了合适的色调,只等着他们走过来,然后就把可以定义"幸福"的银色粉尘镀到他们身上。
那么亮......但是却让我觉得那么冰冷的月光啊!
夜深人静寂籁无声,白黛林的高跟鞋踩在路面上发出轻轻的"嗒嗒"的声音,小鲍则有意无意地注意着周围的环境,我慌忙地缩到窗台下去,不知道究竟是怕他看见我,还是怕自己,看见他......
"应该没有什么事了。"小鲍的声音虽然压得低,但是这个夜太安静了,以至于我不得不听下去,"你进去吧,小心照顾自己。"
"嗯。"白黛林乖乖地应了一声,掏出钥匙打开门,忽而又问,"你,不进来坐一下吗?"
"不了。"小鲍说,"我看你进去。"顿了顿,"我抽支烟就走,你不喜欢烟味,我就不进去了。"
白黛林关心的声音传过来,"少抽一点烟,对身体不好。"
小鲍轻轻地回答:"好,我记住了。"
白黛林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忙,但是可不可以为了我,每天减少一支烟,一支就好。那么到你三十岁的时候,我可以不用跟一个烟鬼生活在一起。"
"哒!"我听得出来那是小鲍那个精致的金属烟盒关上的声音,"好,"他还是轻轻地回答,"我答应你。"
好像一下子又被人狠狠地迎面打了一拳,我痛得连呼吸都没有办法持续,只有一下又一下破碎而又小口地吸气,吐气。一直到眼前因为闷痛而涌现黑雾,我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当中竟然把胸口的伤口,撕裂了,鲜血涔涔。
......
"赐官,"他浅浅地叫我,"我喜欢你!"眼泪跟着肆无忌惮地流淌下来,收也收不住,"但是我现在还不能死,所以你可以等我一下吗?别喝孟婆汤,别过奈何桥,等我几天,我很快就会来陪你的!"
......
"不了。"小鲍说,"我看你进去。"顿了顿,"我抽支烟就走,你不喜欢烟味,我就不进去了。"
白黛林关心的声音传过来,"少抽一点烟,对身体不好。"
小鲍轻轻地回答:"好,我记住了。"
......
"如果我真的死了......"
"我会下来陪你。"他发誓一样,狠狠地反抱住我,"我不要你老婆来陪你,我来陪你就好。"
"然后我们不喝......"
"不喝孟婆汤,不过奈何桥!"
......
白黛林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忙,但是可不可以为了我,每天减少一支烟,一支就好。那么到你三十岁的时候,我可以不用跟一个烟鬼生活在一起。"
"哒!"我听得出来那是小鲍那个精致的金属烟盒关上的声音,"好,"他还是轻轻地回答,"我答应你。"
......
"这世界上没有过不去的墈,就算要逆天,我们两个也不用怕,反正就算死了......"我举起他的手轻轻放到嘴边轻吻,"也有你陪着我不喝孟婆汤,不过奈何桥!"
他怔怔地看着我,慢慢漾开一个极其灿烂的笑容,"就我们两个!"
我举起另一只揽着他腰身的手,等待着他从指尖开始跟我紧紧贴合,"就我们两个!"
......
又过了一会儿,终于传来开院门,关院门,复开房门,关房门的声音。我慢慢举起手来,惨白的月光里,我看见自己的手沾满了鲜艳的血,红得近乎荒谬。
我颤颤巍巍地站起来,隔着窗帘偷偷看下面,白黛林房子外面的弄堂口静静地站着一个人,只是站着,抬头看她的房间。然后对面白黛林上楼,打开了二楼温馨的灯光,女子曼妙的身影出现在窗户上--那个房间亮了,我的世界却黑暗了。
你这样看着她,小鲍,你这样看着她!我却只能这样看着你,那么,究竟,谁来,看着我?
你用一滴眼泪就赚到了我的所有生命,小鲍!然后在这场荒谬的闹剧里,我乖乖地成了你指挥下的小丑。
但是但是但是!你究竟知不知道在那一天又一天的沉沦里,我跟你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我的心那么痛,是因为我知道你说谎,你说谎我会痛的,小鲍!你知不知道?
我也是,会痛的!每一天每一天笑的那么开心,那么无畏的我,也是会痛的,会愤怒会绝望会无力会死的,小鲍,你知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