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可惜时至今日,我都是这样在想--
要是我死了,小鲍,我死了,我一定最痛的是留你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还必须要活着!
***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去的,我只知道我必须回去一次,就好像每一个故事都会有开头有结尾,那么无论是怎么样的结果,要翻过这一页,就必须去面对,去结束!
身体从里面一直痛出来,我心力交瘁,简直生不如死。
打开房门,那个人还没有回来。我坐了一下,胸口实在痛得厉害,于是找到医药箱,机械得就像这个身体都不是自己的了一样,开始上药包扎。
绷带往身上缠裹的时候因为手转不过去,所以试了几次都没有缠紧。我猛地大吼一声,把桌子上的所有东西一古脑全部扫落下去,结果刚刚上了药的伤口又渗血出来。
门外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下一刻,小鲍走了进来。我这副狼狈的样子就完完全全地落在了他的眼里。
他先是愣了愣,然后一下子跑过来,"怎么伤成这样?"一边说一边伸手来帮我裹缠绷带。
但是我伸出手,"啪!"一声响狠狠地拍走了他的好意。他吃惊地抬起头,我冷冷地看着他,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稍微愣了愣就站直身体,我都以为他要发火的时候,他却突然扔下一句,"我去洗澡!"转身跑去浴室。而我,竟然松了一口气!
是,我没有出息我孬种我懦夫!但是,我真的松了口气。我承认我怕他立刻跟我翻脸立刻就说出真相,然后就算是眼前虚幻的"我们在一起"的幸福也会马上消失掉,这样剧烈快乐并着的剧痛,我,却希望能够多拖哪怕一分一秒,也好......
我突然举起手来,狠狠给了自己一个耳光,周天赐,你真的是,犯贱!
我呆呆地坐着,忽然间想抽烟,但是身上口袋里的烟盒都被血水浸湿,客厅里的烟盒又空了,于是下意识地跑进书房--小鲍总是习惯在他手所能触及到的地方放上一包香烟,以避免被迫吸我的"臭"烟,而我也就乐得到处拿他的烟抽。回头想想,这样的默契能够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养成,就算是痛得麻木的心还是一阵苦涩。
懒得开灯,我嘴里叼上烟,又去摸火柴盒,但摸到的却是一个木头盒子。那是一个红木的,雕功很棒,乍眼看上去感觉颇为朴素,仔细看却越看越觉得精致的盒子。我对这个盒子很熟悉,每天都看见小鲍把他写的"遗书"小心翼翼地放进去,却从来不锁。
想我看还是希望我永远不看?小鲍小鲍,我以为就算你不爱我,你设计我,至少对我还是有一点感情的吧,但是现在想来,其实我根本就不了解你,小鲍,你也,从不解释!
"嗒!"书房灯光大亮,洗完了澡的小鲍一步一步从我的背后走过来,我身体僵硬着,脑中乱成一团。他现在手里拿的是什么呢?手枪,军刺,匕首,绳索......他打算用什么方法来杀我呢?会不会看在我们......那么......一点点的情谊上面,给我一个痛快?
他走近我,手从我的肋下穿过紧紧抱住我,他的头抵在我的背上,然后......
他刚刚洗了澡,也许还洗了头,一头一脑的湿,那湿意透过了我背上缠得松松厚厚的绷带,一圈一圈晕开,一直沁到我的心里。他紧紧地抵着我,紧紧的,连呼吸都发出噎住的声音。
滚烫的湿润,冰冷的月光,痛得绝望的人。
窗外梧桐树上一片仍绿得充满生机的叶子不知道为了什么,却飘落了下来--一字无题处,落叶都愁。
原来愁到了深处,非但说不出来题不出来,就连哭,也哭不出来!
我们就这样站着,动弹不得,进退两难......
电话铃声突兀地响起,第一声、第二声的时候,他依然紧紧地抱着我,但到了第三声的时候,他已经像头豹子似的冲去了客厅。我无力地深深叹息了一声,在书房的沙发上坐了下来。
客厅里的电话什么时候结束的,我完全不知道,但是当厅里猛然传来巨大的砸东西的声音的时候,我惊觉我的烟竟然还是没有点起来。
这支烟,我苦笑一下,只怕是永远也点不起来了。
厅里那巨大的破坏的声音持续着,我怀疑他是要把整个客厅都摧毁掉了,但是白小姐,我说不出对你的抱歉,因为我也很痛啊!
又过了很长一段突然安静下来的时间,空气里有种死亡的沉寂的味道。脚步声慢慢靠近书房,小鲍白玉雕琢般的脸出现在我面前。我淡淡地看着他一步步走过来,我想从他的脸上看出一些端倪,结果却什么都没有,他如同我一样只是紧紧紧紧地瞪视着彼此。
忽而,他笑了笑,眼神却依然冰冷,"我一直就不明白,你是怎么会知道的?"
"那一天,你的下属交给你的纸条上的密码数字,"我轻轻笑着回答,"我从那本《诗经》上找到了解码。"
他点点头,"难怪后来我总是注意到你趁我洗澡的时候卸下我枪里的子弹,又趁着我早上洗漱的时候放回去......"他顿一顿,"但你既然一早就知道我是在计算你,为什么还要跟我虚以委蛇?你有太多的机会杀我了。"
我笑,把嘴里的烟狠狠咬一口,然后吐掉,"我舍不得你的身体,我从来没有尝过比干你更加爽的事情。"--这真的是我的意思吗?周天赐,你真的要说这样的话吗?我大脑发胀,头痛身痛心痛,我控制不了自己想说的东西,控制不了!
他呆住,脸色惨白,好半天才露出一个勉强可以称为笑的表情,但是颤抖的嘴唇却吐不出一个字。一股突如其来的快感杀入我的脑海,我的痛我的苦我的难堪我的绝望,假如你完全不能够理解,小鲍!那么现在,我要让你知道!
"还有什么要问我吗?"我慢悠悠地笑着说,"比如为什么被同是男人的我拥抱,你却也那么快乐?嗯?"我看着他,"那是因为你天生就喜欢被男人干!你......"
黑洞洞的枪口指住了我,他脸上再也没有一丝血色,但他颤抖的嘴唇却平静下来,"我知道你是在逼我杀你,但是冲动的事情只有你会做,周天赐!为了现在这个计划,我已经研究了你一年。你为人是聪明,八面玲珑啊!可惜你有一个致命的弱点,你太容易激动。"他握着手枪的手也稳定下来,"只要把你点燃了,你就会不分东南西北!"
......
"年轻人,有冲劲是好事情,不过,烧得越猛烈的火越容易熄灭,掩埋在灰堆里的小火,却可以灼烧整夜。"叶伯父说,"你为人精明,灵巧机变。可是,你太容易上火了,赐官!而最危险的是--你一旦燃烧起来,就会看不清一些其实很简单的事情,对!这很危险!"
......
"年轻人,有脾气有冲劲是好事,但是,不要忘记分寸!"杜老倌忽而一笑,"我原来还以为周大少爷是个城府够深的少年英杰,不过现在看来,大少爷倒是让我失望了。"
......
原来每个人都知道我的错误,每个人都看得很清楚,只是除了我之外!我的眼前一阵黑雾,你厉害啊!东卿,你只用一滴眼泪就把我点燃了,鲍东卿,你果然是最聪明的人,你用你身上最廉价的东西却获得了我认为的弥足珍贵的宝贝。
"从明天开始,蓝衣社就将全盘掌握广运行,你的那两个最得力的下属,周水生还有那个叫做阿福的,现在都在76号的地下室里关着。哦,对了!还有你那位倒夜香的太太,听说你犯了事,正在从广州赶过来,而且,据说刚刚诊断出来,她怀孕了......好福气啊,周大少!"
一阵天旋地转,我几乎连眼前的人是谁都看不清楚。大脑里好像有两把锥子从太阳穴这里开始往脑海里面钻,痛得我几乎,魂、飞、魄、散!
"不是我不想杀你!"他还在冷笑,还在冷笑!"只不过你已经败无可败,杀你,无非是浪费我两颗子弹而已!"他用枪轻轻地拍着我的脸,"你是生意人嘛,对不对,你教我的,不可以随便浪费!"
我看着他,我想笑一笑,我想......胸口一阵呛甜,还没有意识,一口鲜红已经从我的嘴里喷射而出,正正喷在他雪白的脸庞上。
他怔愣了半晌,用手轻轻抹掉,然后依然那样微笑着过来问我:"怎么伤得那么重啊,周大少?想死也不必急在一时嘛!"他轻笑着,"不过这样,念在我们总算也......好了一场,你告诉我,今天闸北那里被劫的三车皮军火在哪里,我保证,就算你死了,也不伤害你的家人!"
"军火?"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从前面受伤开始就一直堵在胸口的这口血喷出去了,所以胸口突然一松,也让我痛得近乎麻木的大脑清醒了过来。我死也就死了,这是我自己活该!但是生叔、福仔、双喜......不!他们是远大于我生命的存在,我就是死了也不能让他们受到一丝半点的伤害。
我深吸一口气,"军火啊?你不是说那是你的同窗好友拼命才救下来的文物吗?"
"别跟我装傻,赐官!"他慢慢退开一步,坐在我对面的沙发上,放下手里的枪,"这本来就是我计划里的一个部分。我知道你手上必然有些不为人知的地下运输通道,正好,我们必须把在上海的军工厂撤去内地又不能让其他势力发现,所以,"他轻轻一笑,"我就派人把你要运走的文物换成了这些同样要运走的军火,但你怎么能把属于国家的东西劫走呢?这样是不对的。"他安静地指出,"就算你生我的气也不可以这样啊。要不然这么办吧,你把这批军火还给我,我放你老婆孩子一条生路。"
我惨笑,"原来这批军火只能放我老婆孩子的生路啊!不知道我的命又值多少呢?嗯?"
他摇头,"对不起,赐官,你明白的,你不可能活!你知道得太多了。"
"是......吧!"我叹口气,伸展一下手臂,"那么,要是我跟你说,你那批自己以为藏得很好的文物在我手里,你怎么办呢?"
他一怔,脸上的表情僵滞,一时间竟然连话也说不出来的样子。
然后,隐隐约约一声响从我们房子外面的东南角传过来,他的眼睛猛然瞠大,一脸不可置信地冲到窗口。夜色沉沉,因此把远处爆炸带来的火光衬得格外耀眼灿烂。
我用一种充满了恶意的笑声说话:"哎啊,这回衰了!用来保命的呢!谁叫你不迅速地下决定!"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他不由自主颤抖地问。
"我派人,"我慢慢地,好心地,愉快地说,"把你用来储藏那些文物的仓库......"笑一笑,我的笑容很动人的,"炸掉了!"
你盘盘布局,我层层设计,所以时至今日,我们终于,再也没有回头的路!
***
他慢慢地转过头来,深深地看着我,就像他是真的爱过我一样,又像是要把我的面貌永远永远地记住--但我宁可这些都是我看错,因为既然已经没有了回头的路,我就绝不回头!
我依然戏谑地看着他,然后自己也慢慢地站了起来,把身上松松垮垮的绷带索性统统扯掉,我可不想等下动起手来被这种东西拖累速度。
但他走回到书桌前,捧起那个红木盒子,"赐官,假如今晚活下来的人是你,这些书信,我盼你能看一看。"
我既不点头也不反对,只是笑笑地问他:"若是我死了呢?"
他把红木盒子轻轻一甩扔在地上,但劲力巧妙,盒子安好无损地落在角落里。"若是你死了,"他望着我鹰眼中射出剑一般的光芒,猛地一脚踢在书桌上,书桌整个翻起来地往我的方向压过来,"若你死了,那就是你咎由自取,怨不得别人!"
说得他妈的真好!我右拳一握,全身劲力涌上手臂,抬手,"哈!"书桌地来势被我一拳顶住,然后龟裂地纹路开始出现在书桌的面上,"的确!"我冷冷地说,"我怨不得别人,但是,我怨你!"挥拳直上。
我们打架的次数太多,非但熟悉彼此的拳路,就连对方身体上哪些地方有旧患哪些地方曾受伤都了如指掌。而这次又不同以往只是交手过招,完全是以命搏命的打法,我们的眼睛都瞠大了在掌风拳影里搜索对方的弱点。
我其实有些焦虑,因为我得身上已经受伤了,内伤再加上胸口始终没有愈合的伤口,让我每一个动作都会牵扯得痛不欲生。我自己死掉也就算了,我一直一直这样想,我能够死在他的手里,真的叫做咎由自取,死得其所--可是我死了,生叔福仔还有双喜,她们怎么办?
我亏欠家人的已经太多,要让他们再次为我牺牲,我还没有这样的厚脸皮,所以,我不可以死,至少现在不可以!
他一脚撑过来,我闪开,顺手抓起旁边的落地灯扯断电线打算当棍棒使,但他的速度太快,手在倒在地上的书桌上猛地一撑,身体弹起的同时,脚已经连环着向我踢了过来。我手里的落地灯尚来不及阻挡,胸口已经被他一脚踢中,整个人就往后踉跄退出去。
当时我正背对着书房的门,身体一下子就退出了书房,我强忍住即将喷射出来的鲜血,一转身跑往客厅。背后却传来他的冷笑,"跑得了吗?"
转过墙角我缩身等待,他的身影甫一出现就是一个拳头砸过去,他猝不及防被我一拳正中胸腹,而接下来的一拳就是自下往上砸在了他的下巴上,以至于他的整个身体都弹起来往后仰落,我正待一脚撑过去,腿才伸出却不防他仰起的同时一脚也是弹踢过来,结果我的腿在半空中被他一脚踢个正着,我不得不发出一声惨叫,这混蛋,我怀疑我的腿骨当时就裂了!
但他也不好过,"呸!"一口吐出半颗断裂的牙齿和着献血,白皙的脸庞肿得狰狞,他"呼呼"的喘息着,扶着墙壁站起来,"再打啊,啊?再打啊!"
我看着他笑笑,一手撸掉嘴边的血迹,一手猛地一拍地面弹身而起,"打便打!呼......"拳脚再一次攻击上去。
......
且打且退,自己知自己事,我的身体已经经不起再多一番的攻击,我身上的伤口已经耗尽我的全部体力,我没有可能再组织起新一轮攻击。虽然他应该也不会比我好过,但是我不认为他会比我更糟!
我的腿猛然一阵剧痛,下一刻我整个人就倒在了地上。他狞笑着一脚踹了下来,"死吧!"
我翻身滚开,手却在一片狼藉的客厅地板上摸到了我的外套,完全出于下意识的行为我几乎连想都没有想就掏出了手枪,当黑色的枪口对着他的时候,他终于迟疑地呆了一下。
我要的就是这片刻,没有受伤的右脚迅速蹬出去,一声巨响,他整个人都被我蹬得倒飞出去。
我躺在地上狠狠地甩了甩头,因为伤痛而略有些迷糊的大脑才清醒了些,我深吸一口气坐起身来,却看见他远远地跪在客厅的那头,口鼻间不断涌出鲜红的液体。
我并不比他好多少,我拼命地这样告诉自己,我并不比他好!而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是他是他是他!我不断告诉自己,我没错,是他错!所以这是他应该付出的代价。
我颤抖着手举起手枪。
他跪在那里,看着我,却突然笑了笑,"你的枪里......"他咳着鲜血,然后被他一把擦去,"有子弹吗?"
......
隐隐约约,昏黄的灯光里有一个人对着另外一个人说:"昨天我射伤了你,我很后悔。但是你一直站在我的对立面,我怕这样的事情再来一次,我会连后悔的机会也没有。"那个人说,"所以,我决定只要你跟我作对一天,我的枪里就一颗子弹也不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