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微眯,"什么叫做撑不过三个月?"
"切!"约瑟神父很鄙视地看他一眼,"就是嗝屁着凉呗!"
"啪!"拿在手里喝水的杯子被扔在地上碎成四分五裂,周天赐一把揪起神父的衣领,"你说什么?"
约瑟神父依然神色镇定地看着他,"他活不了三个月了!"凉凉地说,"如果他再不好好调养的话!"
慢慢松开约瑟神父的衣领,喃喃地说了一句:"唔好意思。"周天赐再忍不住地瘫坐下来。他用手捏住自己的双眉之间,虽然拼命想忍住,可眼泪就是怎么都忍不住地从眼眶里流出来。
果然是这样!这个笨蛋笨蛋笨蛋!
明明看着他的眼睛还有那么多的情意,明明放不开对他的感情,明明宁可牺牲自己也不让他有一点点的伤害,却嘴硬地说什么"我是男人,我要自己的事业,家庭!"
这个笨蛋笨蛋笨蛋!
他们彼此都太了解彼此了,他当然知道他在想什么。周天赐把手改为捂住自己的嘴,痛苦却还是一阵阵翻上来让他怎么都不得安生。
东卿,你,你啊......
我是那种点燃了就会不顾一切的人,我自己知道,你却更加清楚。如果我们还是处于热恋状态,假如在这时候你自己死掉的话,你知道的,我一定会不顾三七二十一地跟着你一起共赴黄泉。我克制不住自己,你知道的!
可是你不要我死,你想我活下去。就像在上海和平饭店的时候,最后你劈晕了我却想自己去杀张大亨;又像我们两个人最后在约瑟神父的教会医院的时候,你自己转身走掉却还是留给我两颗子弹要我欠着你地活下去。
自始至终,在你的心里,我比你重要,我的生命是凌驾你自己生命之上的宝物,你珍而重之!
所以,你才要跟我分!你知道你自己身体出问题了,你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突然倒下去就这样死掉,你怕我跟着你一起去,所以你要跟我分!
你以为你跟我分了,我就会淡忘我们的感情,就算你死了,我也能熬过去......是吧?你,这个笨蛋!
你为什么总是记不住,如果你对我说谎,我的心,是会痛的!
我承认我粗心,我承认我常常说话不经大脑,但是你对我说谎,我一定会发现!
现在,你叫我对你怎么办?
怎么办?东卿,我劝你停手,我劝你歇下来,你会听我的吗?那么倔强的你,会听吗?
"喂,都叫你上麻药了,又不听又不听,看,不是!又哭了!"约瑟神父哇啦哇啦地叫,"现在我们不缺麻药,给你上了?"
周天赐抹一把脸,哽咽着,"不用了,我不是因为身上痛的关系......"
"知道!你心痛嘛!"约瑟"哈"了一声,反过来安慰,"你跟你兄弟说,没什么比自己的命更重要的,让他别干那些工作了,歇下来,没准还能活个二三十年的!不过话又说回来,中国现在这样,说不定你今天救了他,明天又死在那头......你别怪我乌鸦嘴,哥儿我是看透了,这医院里每天生生死死的人太多,顾不上痛不痛的了......好好,我不说,你继续哭!您咧!"拽着自己的衣领准备走人。
"等一下!"但就在那一瞬间,周天赐的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我问你一件事!"
"什么?"
"神经毒气会对他造成什么影响?我是说没有解毒剂的话。"
"瞎!"约瑟老老实实地回答,"挺漂亮一双招子,就这样废掉!"
"那么,如果我把这些药剂全部买下来,"周天赐看着约瑟神父,眼睛藏在深深的阴翳里,"然后全部摧毁掉呢?"
约瑟神父一呆,傻了会儿突然咳嗽一声:"咳,大少,我们医院可从来就没有解毒药剂的啊!据我所知,广州都没有,就算现在配的话,起码要个十年二十年的,你跟你朋友说,这不是我们不尽力,而是实在没有办法!他干不了他原来的工作了,好好歇着是唯一的出路!"
修长的双眉微微蹙了蹙,周天赐站了起来,"好!你记得要告诉整个广州同行,你们是没有这种药剂的,否则下个月我会忘记往医院账户上打款的!"
"哎哟,周老板,您厚道人,千万别介!"
......
完成了检查治疗,周天赐立刻打电话回家,让福仔把他的车开过来医院这里,他不想把东卿留在医院里,他承认这是他的私心,但是--
如果说只有折断你的翅膀才能让你活下去,那么最痛的这个动作就让我来完成,东卿!我不会眼睁睁让你离开我的!你猜得不错,我就是那种会不顾三七二十一的人!所以我要你不得不熟悉起来我在你身边的日子,我要你习惯我依赖我,完完全全属于我!因为这样的日子,我们要过一辈子!
接下来,你会很痛,但是,相信我,我会比你,更痛!
揉了揉酸涩的眉头,周天赐注意到躺在床上的人轻轻发出一声呻吟,他即刻从沙发上跳起来冲了过去......
014
"啊!" 鲍望春猛地从深深的噩梦当中醒转,下意识地弹坐起来,然后南本临死前扔出一颗手雷,爆炸后引发化学品的连锁爆炸,就连沉重的木箱都被掀起来,但紧紧护着自己的,始终是那个脸上有着一深一浅两个酒窝家伙的情景无比清晰地在脑海里翻出来。他记得自己最后说了,他说爱他了,他说上穷碧落下黄泉都跟着他了......那么现在,自己是在哪里?
这样,一片漆黑!
熟悉的气息氤氲在自己的身侧,心安了一点,轻轻地问:"赐官?"
手猛地被人紧紧握住,"我在!"
但恐惧随即而来,"这是,哪里?"
"放心,我们都没有死,这是家里!"
"家里?"好看的眉头蹙拢起来,"谁的,家?"
"我的家,也就是你的家!"
"......为,什么,不,开灯?"
"因为,房间里拉着窗帘。不过,现在是下午五点,外面阳光很好。"
"......那么......"声音颤抖起来,黑白分明的眼睛企图睁得更大,却让周天赐的心紧紧地抽得更紧,疼痛难忍,"那么,"鲍望春慢慢地问,"为什么......我......看不见?"
周天赐用力握着他的手,深深吸了口气,想换气,却克制不住自己对自己的痛恨,又咬了咬牙,结果再吸气的时候,一声堵塞了气管的抽噎就这样泄露出来,"你瞎了!"
"我......"没有被握住的另一只手,白皙修长的手指抓住床单,抓了又放,放开又紧紧抓住,鲍望春像是用尽了自己所有的力气,才能慢慢说出这几个字,"瞎......了?"
狠狠一咬牙,"是!"周天赐说,"神经毒气伤害了你的视觉神经,送到医院的时候,医生说,太晚了,救不了!"
"......"鲍望春失神地僵坐在床上,本就略显单薄的身体竟而微微颤抖起来,"太晚,了......"喃喃地轻语,"救不,了......"
"但是,但是我们终究是把南本隆实干掉了!"周天赐连忙说,"我们把那个仓库都炸掉了,日本人没有机会再来一次的,他们想要再建一个化学武器工厂不可能了!东卿,我们赢了!"紧紧紧紧抓住他冰冷的手,"我们赢了!"
"......赐官,"隔了好半晌,鲍望春突然轻轻喊了一句,"抱住,我,我冷!"
从来没有过的柔顺无助和依赖合着这轻轻颤抖的声音一起送入周天赐的耳中,只一霎那,疼痛就铺天盖地地淹没过来,周天赐刚刚伸开双手把那纤瘦的身体揽入怀里,自己的眼泪就不可抑制地从脸颊上滑下来,恰恰落在鲍望春的肩头,烫得那清瘦的身体忍不住又是一阵轻轻的颤抖。
"对不起,东卿,对不起!"
"傻瓜,"喟叹一声,鲍望春轻轻地说,"这,关你,什么,事?"他慢慢伸出手试探着去触摸周天赐的脸庞,冰冷的指尖逐渐被滚烫的泪水熨热,"我杀人,太多!能够,还活着,都是,老天,开恩......"
"东卿!"不是,不是,不是!周天赐看着他失去光彩的眼睛,这双眼睛以后都不能再发出犀利的,属于鲍望春所有独有的意气风发的眼神!只要一想到这样,他就恨自己恨到无以复加的地步,但是这样的恨还有剧痛,他却说不出来,就连口风都不敢稍微泄漏。
他一再地告诉自己,这样做是为了东卿好,是为了东卿好,是为了东卿好,可是痛苦还有绝望还有恐惧却不依不饶地纠缠着他。
如果有一天,你知道了这是我的谎言,东卿,无论如何,请你......
原谅我!
两人紧紧依偎了一会儿,鲍望春觉得自己的情绪慢慢平静了下来,顿时又想到目前一触即发的局势,"赐官,你,帮我,把我,副官,罗靖安,找来。我有,事,交待。"
又是工作,又是工作!!!
周天赐顿觉一把无名火起,"你......"但强自咬牙忍下自己的气话,约瑟神父的关照清楚地印在脑海里--
不要气他,不要刺激他,心理辅导必须慢慢来,千万不要操之过急!他的精神状态已经濒临崩溃,万事小心!
如果说告诉他,他瞎了,已经是一个很大的刺激,那么现在最好什么都先听他的,其他的事情都可以慢慢来,慢慢来!周天赐提醒自己,慢慢来!
把枕头竖起靠在床头,又扶着他靠在枕头上,"你的副官就在楼下,我叫他上来?"
"......嗯。赐官,打开,窗帘,我想,晒,太阳。"
"好。"
****
罗靖安忐忑不安地在客厅里踱步,偶尔抬头看看墙上的钟,然后焦躁的情绪就更甚。
他是下午三点半到达周家的。本来按照鲍望春的吩咐,他那个时候应该正在处理各类情报分类工作,作好随时销毁撤离的准备,但是他却心里一阵又一阵的不安,什么工作都做不下去。
鲍望春走后,他进入房间收拾,却看见地上多了一团废纸。他承认自己是出于好奇,才会忍不住违反了工作规定,偷窥了一下。因为鲍望春做事从来都是以滴水不漏著称,像这样遗留下带着字迹的纸团还被人发现,罗靖安跟了他大半年这还是第一次。
然后他就看见--
"赐官:见字如面......"
一时间,有种窥窃到了上司隐私的刺激,但不知如何,只是这样一句还被墨水污染的话语,看了一下,就觉得有股热气升了上来--总觉得不像是给至交好友的信,有点,缠绵。
莫非局座的女朋友叫做"赐官"?
抓抓头皮,感觉很奇怪诶,这个名字看起来更像一个男人的。"啪!"给了自己一个巴掌,罗靖安你真的是八卦得可以啊!
但心思随即又转到局座的安危上去。说什么万一他回不来了,就去找广州首富周天赐,他会安排自己离开--说得好像交待遗言似的,而这周天赐自己认都不认识,怎么会为自己担这样大的风险?
但是,等等,周天赐?
心突然怦怦乱跳起来,这周天赐莫非就是局座信里的那个"赐官"?而且......
飞扑到自己的办公桌旁边拿起下面呈上来的资料,按字母顺序翻到"Z"字类,周天赐!没错,广州首富周天赐,他竟然还是洪门陈宜昌老爷子的弟子,还有还有,去年他在上海把家族产业解散改编,直接送给了当时的蓝衣社,现在的军统局,接收人就是局座!
这样说来,他跟局座应该是生死相交啊,怎么从来没有听局座说起过。唉,不过局座本来就不喜欢说话......
再抓抓头皮,脑海猛地闪过一道亮光。局座一个人孤身反险实在太托大,这周天赐怎么样在广州都算是地头蛇,让他照应一下应该没有问题吧?
如果是没有那封奇怪的信,罗靖安还不至于这样胆大到会把这个希望托到周天赐身上去。可是在上海的时候,安排了那么大的阵仗,牺牲了那么多人,结果还是让南本逃走的事实,实在让他对局座一个人去刺杀感到有点担心。
走一趟!探探口风,至少去看一看应该没有什么关系吧?
抱着这个想法,他收拾好了所有的东西,驱车到了周家的大宅。谁知等他了周家,却被告知周大少出去了,而正要告辞的时候,一位仪态万方的夫人进来,眼神很奇怪地看了他一会儿,问:"你是鲍,局长的副官?"
不由自主地站起来,还有些局促地拉了拉军装,罗靖安回答:"是。"
"鲍局长跟我家赐官是去年在上海认识的,罗先生那时候还不是鲍局长的副官吧?"玉卿招呼罗靖安坐下,还亲手奉上香茶一杯,"鲍局长是我家赐官的救命恩人,罗先生在这里也请千万不要拘束。"
这位夫人真是温柔大方得令人心里都温暖出来,罗靖安虽然心里担心鲍望春的行动担心得都快要跳脚了,却一时都说不出立刻要走的话。
"对了,鲍局长年少英俊,不知道成了家没有?"玉卿状似无意地问道。
果然,女人家再怎么大方得体,看来都喜欢问一些这样的问题。罗靖安无奈地答道:"局座的未婚妻去年去世了,至今尚未成家。"
"啊!"玉卿微微惊呼了一声,"那可真是可惜啊。"顿了顿,"不过既然鲍局长来了广州,他又是我们家赐官的恩人,我一定会介绍一些名门淑女给他认识,到时候也请罗先生帮忙说两句好话。"
罗靖安终于坐不下去,"那是当然,当然的!"正要不管三七二十一地起身告辞,却听见大门外一阵喧闹,然后一群人涌了进来。当先的竟然是上午突然出现在局座房间里的那个男人,而他怀里小心翼翼抱着的,却正是自己的顶头上司--鲍望春。
"局座!"罗靖安跳起来,反射性地扑过去要接过他,却突然浑身一冷,然后才发现抱着鲍望春的那个男人一双又圆又大又亮的眼睛恶狠狠地盯着自己,简直就像随时会扑过来咬自己一口似的,"闪开!"
他怎么闪啊?那个不知是生是死却被人紧紧抱在怀里的,是他的顶头上司!
周天赐瞪着罗靖安,突然眼睛一转,用低不可闻的声音道:"南本隆实死了,日本人在永汉路永顺银行下面有一个化学药品仓库,你最好去收一下尾,免得你们局座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天下大乱让他生气。"
南本死了?!罗靖安再看一眼周天赐怀里的人,只能一咬牙,"周先生请先照顾一下我们局座,我去一下就回来。"
......
而等罗靖安匆匆安排好了所有杂事,并且推掉了鲍望春近期所有的接见、宴会再度赶回周家的时候,周天赐却一直守在鲍望春的身边,迟迟不肯见他,这样一等就等到了现在。
"噔噔噔。"楼梯声响,罗靖安回头望去,正好看见那个周天赐缓缓从楼上走下来,身上随意披了件衣服在肩头,满脸疲惫。
"罗靖安?"冷冷地问一声,罗靖安不明白为什么这个男人看见自己就一副自己欠了他几万块钱的样子,但想到自己的局长还在人家手里,只能忍气吞声,点头应了一声。
"东卿在上面,他有事情要交待你。"顿了一顿,"我带你上去吧。不过等会儿你出来,我想跟你谈谈--你作好心理准备,东卿,瞎了!"
015
罗靖安站在门口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敲了敲门,但没有房间里却没有一点反应。又敲了一敲,还是没有反应,心里一紧,罗靖安猛地扭转门把直接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