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慕远有点不舍,可是他知道自己不打算放开江修白,于是他刻意的去挖出修白最害怕的东西,却又狡猾的刻意不去戳穿修白心里的感伤。
江修白就像一只小刺猬,常常团起来对别人露出满身尖利的刺,可是李慕远知道尖刺护在里面的才是真正的修白——一个怕寂寞,柔软又容易受伤的小妖精,那满身的刺不过是为了保护自己和刻意忽略难以忍受的孤寂而已。
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李慕远府上什么都有。
他们很快就出了宅子。江修白走在前面引路,李慕远跟在江修白三步距离后。
昨晚下了一场小雨,清晨初晓的山林青绿疏翠,叶子和花瓣上滚着一颗颗晶莹滚圆的露珠,淡淡的飘渺的薄雾好像烟似的飘在婆娑的枝叶旁边,整个山头都是新鲜,清晰的绿,朦胧的绿,浅的绿,深的绿,连绵的远山重重叠叠,好像泼墨的山水画。
江修白一身艳红的衣衫走在前面,隐在一片浓绿淡绿中尤为显眼,明明很突兀却又无比的契合。他的身影清晰却单薄得让人觉得他会融入这片绿里消失。
李慕远心里不知为何开始不安,他加快了几步,从后面一把抱住江修白,少年纤细柔韧的身体有点冰凉。
江修白轻轻推开他,笑起来:「发什么疯,还得走半个时辰才能出去呢。」
李慕远按捺住自己躁动不安的情绪,也快步跟了上去,握住修白纤长的手指,和他并肩走在一起。
跟着江修白在林子里转了一会,李慕远渐渐的听到了人声,知道山林的尽头就到了,他高兴起来,江修白拉住他加快了脚步往出口走去。
出口就在前面五十多米之外,已经能隐隐看到外面的茶摊和酒馆的旗子,还有村庄的炊烟。
江修白却忽然停住了脚步。李慕远摸摸他的脸,柔声问:「怎么了?」
江修白看了看外面,又摇摇头。李慕远揣测着他的心思,笑了:「是不是害怕了?」
江修白点点头:「我没有出过山林。」
李慕远握紧他的手,「放心,没人能伤害你的。我是王爷,能护你周全,而且外面也很好玩,比你山林里有趣得多。」
江修白明亮的眼睛很专注的看着李慕远,忽然开口问了个很尖锐的问题:「慕远,你爱我吗?」
李慕远怔住了,他以为江修白很单纯,单纯到不知道爱和恨。自己到底是不是爱他其实李慕远自己也不知道,他的理智告诉自己不可能爱上一个妖精,可是他不想放手,这到底是爱,是占有,是征服,还是兼而有之?
老实说李慕远不清楚,他想的是先将江修白带回家,再慢慢的弄清楚这个问题。
于是李慕远违心的回答:「我爱你。」
江修白没有因为李慕远的话而露出惊喜或者害羞的表情,而是非常认真地考虑了片刻,又问:「如果你带我出去,我会给你带来厄运呢,那个时候你会不会后悔?」
李慕远懵了,这个问题比前面一个关于爱不爱的更难回答。如果真的为自己带来厄运,那么自己到时候会不会后悔呢?他长在尔虞我诈的世界里,早就习惯了一切以自身利益来思考。换了以前,假如做一件事会带来厄运,自己是绝对不碰的。
他没办法给修白一个肯定的答案。
江修白很耐心的等待着,李慕远看着江修白美丽的脸,心里却很乱,忽然觉得江修白用明亮清澈的眼睛看着自己是一种折磨,仿佛在无声的嘲讽自己的虚伪。
江修白忽然叹了口气,笑起来拍拍他:「那么紧张干什么,吓吓你而已。」
原来只是试探的玩笑,李慕远闻言暗中松了口气,掐住江修白的脸庞:「开什么玩笑呢。不过就算有厄运我也会带你出去的。」
「李慕远,是不是有人找你。」江修白忽然看了看李慕远的身后。
李慕远回过头,只见自己府上的管家李荣正带着一队禁卫,看到自己,李荣几乎要感动到哭出来,在那头大喊:「王爷!终于找到你了!」
李慕远朝他笑了笑,示意他不用激动。然后转身说:「修白,那是我府上的管家李荣……」
可是一回身,身后空荡荡的,只有一片浓密翠绿的树,那个刚才用明亮的眼睛看着自己,认真地问他「你爱我吗」的江修白,已经没有了影子。
整个山林都是安静的,风吹过枝叶发出窸窣的声音,高大的古树投下一片阴影,阳光密密麻麻的从树枝里泻下来,很温暖。
李慕远呆在那里,手掌中已经没有了修白纤长的手指,身边也没有了红衣的少年脆生生的笑声。
手心空荡荡的,身边空荡荡的,竟然连心里都觉得空荡荡的,李慕远从来没有一刻感觉到那么难受过,好像失去了什么。
「混帐!怎么可能找不到!你们认真找了吗?」李慕远暴怒的将纸镇摔在地上,李荣吓得立时膝盖就软了,跪在地上,战战兢兢起来。
自从王爷失踪了将近一个月后出现在山林出处,回来之后终日挂着一副笑脸的他却变得脾气暴躁。不断的派人进山林里去寻找一间宅子和一个少年。
李荣带着王府的官兵都不知进了那个山林多少趟依然一无所获,问过山林附近的人家,也没有一个人说里面住着这么个少年的。
可是王爷还是不肯相信,越是找不到,王爷好像就倔起脾气来更要找,今天找不到明天再下令寻找,如此半个月让整个王府几乎疲于奔命,折腾得人仰马翻。
不但如此,向来以风流着称的陵王居然半步没有踏入过风月场所,连自己的许多姬妾也没有宠幸过一回。流言已经渐渐传开了,大家都说王爷给山林里的妖精迷掉了心神。
「从那里走进去不过半个时辰的路程,你们走过了吗!?」李慕远再次听到无果的消息,压抑下暴躁,深深吸一口气问。
李荣头都不敢抬起,「王爷,何止半个时辰的路程,一两个时辰的路程都全部走过了啊,哪里有王爷说的宅子呢!」
他真是有苦说不出,一队人终日在山林里从早转到晚,什么地方都跑遍了,王爷形容的那间宅子连影子都不见。
听了这话,李慕远忍不住又要暴怒,李荣觉得不是办法,于是壮着胆子道:「王爷,如果、小的只是说如果……」
「有话快说!」
「是这样的……王爷,如果您要寻的人不是人,是那些……的话……」李荣吞了吞唾沫,「您用再多的兵马也找不到的啊。」
李慕远好像被人打了一拳,终于清醒起来。是啊,修白他不是人,如果他不想被找到,自己这个凡夫俗子怎么可能找得到呢。
他颓然的坐下来,苦涩的笑了。生平第一次,感觉那么无力,原来世间竟然还是有自己捉不住的东西……
李荣看着李慕远忽然颓败绝望的表情,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可是还是住了口轻轻的退了出去,将空间留给李慕远。
王爷有自己的思量,再说被个妖精迷得丢了魂也不是什么好事情,李荣叹了口气。
李慕远的母妃和皇后是姐妹,感情亲密,都是皇上最爱的女人。后来李慕远的母妃早逝,皇后只有三个女儿,更是将李慕远认作儿子,爱如亲生。加上李慕远自幼聪明伶俐口甜舌滑,很能讨长辈欢心,又是幺儿,所以李慕远在皇室子弟里可以说是最受宠爱的皇子。
可惜李慕远的聪明好像从来跟政治不沾边儿,从来不肯在争位上花半点心思,皇后及其族人屡试屡败后,终于撒手放纵他当个散仙王爷,转而培养李慕远那性格稳重却少些灵活的同母兄长,不过对李慕远的宠爱倒是分毫不减。
其实李慕远是不想淌政治这浑水,正因为他聪明,所以他做事待人都八面玲珑,像打太极一样将沾上身的纷争神不知鬼不觉的慢慢推出去,继而暗中在民间用别人的名义开了好些商号,为自己留条后路。凭着他的手段,倒也经营得有声有色,并且不为人知——谁能想到堂堂王爷会全力经营着士农工商这最末等的一行呢?
自从那些谣言传出之后,李慕远这个最受宠的主子,已经轮番经过太后、皇上、皇后、兄弟、朋友等等人的审问,他烦不胜烦,前阵子太后还说要奏请皇上让每年一度来宫中的驱邪法师也去去陵王府上作法。
李慕远心里郁闷得要命,又被审问烦了不敢再明目张胆的表现出自己的烦躁来,只好勉强自己回到以前风花雪月的日子。
于是那个风流满京华的陵王又回来了。可是无论抱着怎样的女人,只有李慕远自己知道,什么都不对劲了。李慕远觉得自己好像个丢失了味觉的人,吃什么都淡而无味。
没有一个女人比得上自己的修白。
娇媚的女人,李慕远嫌她脂粉味太重,抱在怀里老蹭得自己鼻子发痒要打喷嚏,他的修白满身都是淡淡的桃花香,闻着安神舒适。
清纯的女人,李慕远嫌她太做作,亲亲脸就扭扭捏捏,却还死命的贴到自己身上去,他的修白愿意了就大大方方的任他亲,不愿意只会直接将他踹下床,从来不玩什么欲拒还迎的把戏。
他的修白,他的修白……无论什么,都是他的修白是最好的。
李慕远开始回复到往日的浅眠,无论是自己一个人还是有另外一个人,无论旁边睡着谁,李慕远始终没有办法得到满足感和安心感。
怀里是他以往最宠爱的姬妾,可如今这个女子缠到他胸前的双手,却让他感觉到好像被八爪章鱼缠住的感觉,丰腴的身体让他感到一种窒息。
欲望变成了单纯的发泄,发泄了之后则是无尽的空虚,他烦躁的坐起来,旁边的女人正在熟睡,李慕远想起修白多少个夜晚也静静的睡在身边,将自己蜷缩成一团,等到自己抱住他,他才不自觉地舒展开身体。
欲望不是爱情的表现,可是有时候,只有怀里抱着不对的人,才能忽然明白,谁才是那个正确的人,谁才是真正在自己心里的人。
李慕远拍醒身边的女人:「你回去吧。」
那女子以为自己哪里做错了,战战兢兢的又要过来挑起李慕远的欲望,被李慕远轻轻的推开。
「滚。」他越来越烦躁,他想念他的修白了,那个红色衣衫,呛辣却单纯又认真的小妖精。
女子吓得再不敢停留,抱了衣衫赶紧就跑了出去。
这个月来,李慕远想明白了许多事。他开始只是猎艳的心态和征服欲,他想攻陷修白,可是现在不得不承认,最后被攻陷的是自己,不是修白。
江修白很单纯,无论自己说什么修白其实都是相信的。修白问他爱不爱,他回答爱,那么敷衍的答案,修白却当真了,于是认真地再问如果自己带给他厄运,他会不会后悔。
那个小妖精修白啊,又是多么的聪明。他从自己的沉默里已经明白了答案。他看出自己在犹豫,看出自己的欺骗,看出自己的谎言和狡猾,更看出自己的胆怯。
所以他走了。
李慕远应该明白的,他的修白是宁愿放弃,也不愿意要一份不全心全意的爱情。
整整一个晚上,李慕远都在想自己究竟错在哪里。天亮的时候,李荣看到自家主子备了马匹出王府。
第四章
李慕远去的地方是国师府邸。尽管还是清晨,可是仗着陵王的身分,李慕远递上了拜帖,不过候了片刻,国师虽然满脸都是清梦被扰的困倦,可还是出来了。
李慕远起身作了个揖,正要开口,国师盈虚子已经笑着说:「王爷不必说了,我知道王爷所求何事。」
盈虚子看上去不过四十上下,却很有些仙风道骨的感觉,李慕远每每见到此人都觉得他不止四十岁。皇上百病缠身,很是迷恋炼丹药,每次服用盈虚子的丹药总有微微的好转,而且所言祸福也每每应验,所以此人甚得器重。
李慕远也不多言,他作揖道:「那还请国师赐条明路。」
盈虚子淡淡一笑,端详了李慕远片刻便让仆人备了笔墨,画了一幅地图交到李慕远手上:「还望王爷三思。」
李慕远这些天来心心念念都是修白,自然不肯听从:「劳国师挂念了,只是本王对他是志在必得的。」
拜别了盈虚子,李慕远马不停蹄的奔向山林,他看着盈虚子所赠的地图,竟然发现了经过多次搜寻都没有找出来的道路,想必是修白用了许多障眼法。
想着见到修白该怎样的跟他道歉,李慕远的心跳不禁加快了,不过一个多月不见,心里对修白的那种渴求却已经蔓延到了全身。
走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李慕远看到前方居然也有一个人在徒步前行,不禁大奇,自己是得了盈虚子的指点方才找到路的,面前这人何方神圣,居然也向着修白的宅子走去?
李慕远正想问个明白,前面那个人却好像心有灵犀似的停住了脚步,转身看着李慕远。
「阁下是?」那男子看着李慕远,他面目英俊,一双丹凤眼带着不羁的笑意。脸上带着一点疑惑,可是无损他那仿佛与生俱来的轻佻风流神韵。男子穿的衣物俱是上品,却歪歪扭扭的套在身上,颇有些没落贵族的感觉,奇就奇在,明明徒步行走在山林间,他的衣物却光洁如新,甚至鞋子上也没有半点的泥泞。
如李慕远看到男子走在这被隐藏的路的惊讶,李慕远看得出男子因为同样的原因也在惊讶着。
李慕远下了马,作了一揖:「在下陵王李慕远,请问阁下是?」
男子伸手掐算了一下,然后似笑非笑地拿那双闪着桃花的丹凤眼上下扫了李慕远许久。李慕远被他瞧得周身起了鸡皮疙瘩。
最后他的眼神在李慕远的左手上停留了片刻,忽然大笑:「原来是陵王殿下,久仰久仰。在下季方,一个不学无术的道士。」
李慕远不知为何总觉得季方那句「久仰」刺耳得很,鬼才知道他久仰的是什么,自己的风流名声?有些话明明是恭维,听上去却像讽刺。
季方凑近李慕远,李慕远眼睛一花,放在胸口的地图不知何时就被季方摸了去。
季方扫了地图两眼,大笑道:「王爷,不知哪位混账老道给王爷画的错地图,这分明是通向悬崖的路啊!」说着居然不等李慕远表态,手上升起一把火,那张地图立马给烧了个精光。
李慕远登时大怒,他揪起季方的衣领子:「你!」
季方不知用了什么功夫,轻轻巧巧的就脱离了李慕远的钳制,他向后退了一步,举起双手来:「哎呀,王爷稍安毋躁嘛,小的这就给您指条明路,保证您能尽快找到您要找的人。」
李慕远心下震惊,一来不知道这个季方到底是人是妖,一来却隐隐觉得他应该与江修白有些渊源。
季方蹲到地上,抄起一根枯枝,在地上画了个图。「王爷就照这个走吧!」
李慕远看了看他画的地图,好像与盈虚子的别无二致,只是多了两个弯儿。
等他再次抬头的时候,那个奇怪的男人已经不知所踪了。
李慕远打了个冷颤,这个山林真是多精怪啊……那个自称道士的季方,看着就像只狡猾的狐狸精。
李慕远上了马,照着季方的地图,可走着走着,他忽然惊觉,原来不知什么时候又回到了山林的出口!
他奶奶的!李慕远愤怒的发现自己被那个轻佻的男子给骗了!一边咒骂着男子,一边努力的回想盈虚子的地图。还好,他仔细研究过盈虚子的地图,虽然走法很复杂,脑海里还是有着零星的印象。
无奈之下,李慕远只能从头开始走。如果不是那个男子,自己早已经找到修白,抱着他倾诉爱意了!
一边想着一边骂着,一半是快要见到修白的甜蜜,一半则是对让自己多浪费时间的季方的愤怒和懊恼。
好不容易,那座熟悉的小宅子终于再次出现在李慕远的眼前。
李慕远站在门口,忽然有了胆怯。如果修白不肯再见自己怎么办?如果修白不再相信自己怎么办?他想起第一次来这宅子,修白握住他的脚踝将他狠狠掀翻在地上,自己那么耐打的人,一下就晕了。
真是个糟糕的相遇,但是往后的都是很美丽的回忆。每次想起修白,李慕远就发觉自己的心好像变成了棉花。
李慕远推开门,院子里那树桃花、那张石桌都没有变动,一切依旧,仿佛自己不是离开了一个多月,而是只是到山林里散了散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