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暮云平 一+番外————红蕖

作者:红蕖  录入:09-12

穿好了衣服从屏风后面转出来的时候,屋子里果然是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

他抬眼看着窗下的桌子,随即又低下头去系上衣结,头发还湿的很,嫌麻烦就胡乱用干的软布擦了擦,一下子撩到了肩后去。就这样迈出里屋门的时候,就一眼看到刚才在跟他说话的人,赫然坐在外屋的椅子上,手里捧着杯热茶,很是怡然自得。

“洗好了?”他神情悠然的问。

他站在原地不说话。

“要出去?”他又问。

他还是不说话。

“要出去就该把你的衣领弄弄好。”

他怔了一下,连忙抬手去翻弄自己的衣领,然而不知问题出在何处也无镜子,自然也不知效果如何。

陆剑秋却从椅子上站起了身,径直走了过来,随即伸手。

手指撩开了他湿漉漉的头发,微有些凉的指尖在无意中碰在他脖子的皮肤上,很轻很轻,身体却不由自主的僵住了。

格外的接近。除了在夜里之外就没有如此的接近过。可是在黑暗里和在白天毕竟是两回事,黑夜里看不清倒随意些,白天一切清晰可见,却仿佛就生疏的多了。

目光就不知道停在哪里好。若是平视,恰好是对着他的唇的,若是抬起眼,他却怎么也做不来,就滑了下去,滑过下颌,滑过脖子,滑到淡青色的衣襟前。

却忽然被人在肩头轻拍了两下,随后就听到陆剑秋带笑的声音:“你啊,今天怎么成了一只病猴子了?”

他猛地就毫不客气的翻掌拍向那淡青色的衣襟,然后又毫不意外的在半途就被人捉住了手腕。

他没真的用上力气,捏住他手腕的手指自然也没真用上力气。

陆剑秋却点头笑道:“这下总算找回点精神了,要不然我还以为你出去一趟中邪了。”

他立刻一摆手用力甩脱了捉着他手腕的那只手,再毫不犹豫的瞪过去一眼,转身就往门外走。

出了房门一阵冷风迎面吹来,却突然就觉得清醒了似的。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但他知道他确实还有很多事情要做,而且只要跟那个叫陆剑秋的保持距离,他总还是能平静下心气,冷冷静静的做他该做的事情的。

然而这距离却总不能一直保持下去,起码到了晚上是行不通的了。

本来昨天是都觉得习惯了的,今天却又倒退了。

勉勉强强的按照惯例上了床,躺下来钻进了被子。幸而陆剑秋昨天就说了今夜开始不要说话为妙,那么他就大可以如此保持沉默,安安静静的入眠。

可睡意却迟迟没有找上他。

窗外的雨断断续续的下了一整天到了这时候还是没有停。屋子里一片寂静,就听外面雨打在树叶和屋檐上的声音格外明显,簌簌作响。听久了,就莫名的觉得单调又烦躁,仿佛只要这雨还在下着,就肯定没有希望睡着。

风还在一刻不停的刮。北方的风本来就是凛冽的,何况他们所处的地方是在一片开阔的原野之上,风一挂起来就像不愿意停似的。风裹着雨,就浸透了浓浓的秋寒,从窗棱从门缝从每一丝能利用的缝隙往屋子里钻,就算在棉被里也依然觉得一阵阵的阴寒。

他却偏偏自幼畏寒。大夫说是因为他小时候贪玩腊月里掉进冰窟窿里落下了病根,总而言之冬天对于他来说总是难熬的,就算修习了武艺也还是一样,白天活动着尚可,到了夜里就是畏寒的厉害。

就更睡不着了。

他睁大了眼睛看着黑沉沉的屋顶。

雨什么时候才能停呢?刺客什么时候会再来?北胡人什么时候会行动?粮草什么时候会到?

一个问题他都解答不了。

他想平心静气驱逐杂念,却只是加倍的觉得身边的温暖愈发的吸引人。

如果没有这样一个温暖存在于身边,大约也不会觉得这样风雨交加的夜晚是如此阴寒。

终究还是忍不住往那温暖靠近了些。

人一旦开始妥协往往就容易彻底没了原则,所以既然没有遭到反对遭到拒绝他就忍不住又靠近了些。

熟悉的淡淡的让人安神的香气。熟悉的体温。

算了,何必计较那么多呢?萍水相逢也自是有缘,何况陆剑秋原本根本就没有必要来做这件事冒这个风险?

归根结底他的所有筹划出发点还不都是为了他着想为了他好么?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自己究竟有没有做到这一条?

难道说,还是自己错了?

脑袋里的念头千回百折还未来及转完,忽然身体被轻轻一带,一条胳膊环过了他的腰。

全身猛然僵直,但还没等他作出任何反应,一只手却落在他的背上,随即就有一股暖意从背心直涌进来,游走全身,说不出的舒适。

话到口边就生生的咽回去了。

又听到了那沉稳有力的心跳声,听到这心跳声顿时就觉得莫名的安心似的。

风雨声就不明显了,阴寒也感觉不到了。睡意倒是渐渐的升腾了上来。

意识模糊前的一霎那,他想他这大概就是,习惯了吧?

习惯了这样的温度习惯了这样的心跳习惯了这样默不作声的关怀,如果有一天这些都没有了,他又该怎么办呢?

番外 当时明月在(一)

那是深冬里一天。

天上都是铅灰色的厚云,低低的压着,冰冷的风在廊檐下呼啸,吹到皮肤上,生疼。前一日落了薄雪,还未化去,掩着园里的衰草,间或露出些冬青的绿和廊瓦的黑,一片清冷。

廊檐下的门“吱呀”一声开了,先出来的是两列垂着头面色惶恐的仆人,随即一个白衣锦袍、披着雪白狐裘的少年跨出了门槛。

本就惨淡的昼光落在那年轻又俊秀的脸上,蓦然回首之间,惨白一片,唯独一双眸子,黑的幽深,幽深的不见底了。

看到站在廊檐下那个穿着宝蓝色袍子的人影,少年的眼神倏的一动,嘴唇翕合,随即仿佛全身都失了力气,在肆虐的寒风中摇摇晃晃的走了过去。

“师兄,爹他、爹他……”眼角微微上挑的明亮眸子忽然红了一圈,颤抖的声音几乎要消散在风中了,他的手握的很紧,紧的关节上全都泛了白,好半天才终于挣扎着说出,“爹,去了。”

陆剑秋的鼻子忽然就是一酸,连忙把脸转开去,盯着远处迷迷朦朦的天空。

心里一下子就空了,身子也轻了。师父去了,他们将来该怎么办呢?

身边白衣的少年看着他,他却不敢看回去。

他叫他一声“师兄”,这一声“师兄”里,包含着多少的责任多少的希冀?他如何承担的起呢?

“哥哥、哥哥!爹爹他为什么不理小涵了呢?哥哥,为什么呀?大家为什么都哭呢?小涵做错什么了吗?”带着迷惑带着哭腔的清脆童声忽然划破了这压抑的寂静。

两人同时抬起头来,一个小小的一身锦绣的孩子揉着眼睛跌跌撞撞的跑了过来,一头扑进了白衣少年的怀里,再仰起脸来,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无限委屈。

“小涵……”一手搂住那孩子的肩,少年的声音里也多了一丝哽咽。

一阵风掠过,吹起了细细密密的雪粒,扑在脸上,冰凉。

陆剑秋的目光从远处起伏的房檐慢慢的收回来,慢慢的浮过园里被雪掩映的枝枝叶叶,最终落到面前两个人的身上。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把手放在那孩子的肩上,用最温和的口气说:“小涵乖,先去找师姐们好不好?”

小孩子转过脸来看着他,乖乖的点了点头,立刻就有嬷嬷上来带着他走了。

又只剩下两人。

又是一片只有风吹过的寂静。

陆剑秋细细的看着白衣的少年,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俊秀眉眼,格外苍白的脸色。十二年了,弹指一挥间,他来到这个家十二年了。

终于开口:“从今日起,你就是明月山庄的庄主了。”

白衣少年的眼神一动,却是不安的。

他慢慢的抬起手,轻柔,但坚定的放在他的肩上,缓缓的收紧。

“别担心,还有我在呢。”他微微扬起嘴角,给他一个他最熟悉的微笑。

少年抬起眼来看着他,仿佛在寻找着什么,然后慢慢的找到了,原本迷离的眼神逐渐安定下来。

少年的手寻到了他的,仿佛是用尽力气的紧紧握住。指尖那么冰冷,几乎是一直冷到了他的心里,就有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疼痛。

他想,无论如何,他一定要温暖这双手。

风扬起了雪粒,天地间一片迷蒙。

世界是迷蒙一片的,未来是迷蒙一片的,但终究,又是一定要前进的。

那一年,燕语扬十五岁,成了明月山庄新一任的庄主。陆剑秋也是十五岁,他依然是燕语扬的大师兄。

颜师姑来了。

颜冷月是燕明远的师妹,归隐多年,然而明月山庄此刻缺了能主事的人,忽然就成了武林里的风口浪尖,成了无数仇家暗中窥视的对象,这个时候颜冷月第一个站出来了。

她一身玄色衣裳,坐在朗月阁前,院子里从大到小站着七个孩子,两个是师兄的儿子,五个是师兄的弟子。

她的目光逐一扫过这些孩子,最大的十五岁,最小的才七岁。

良久,她轻叹一声,抬手道:“剑秋,语扬,你们过来。”

七岁的小涵怯生生的抬头看了看,偷偷摸摸的也想跟过来,颜冷月眼角一扫,冷冷问道:“你就是燕语涵?”

小涵用力的点点头,睁大眼睛看着这个他唤作“师姑”的陌生而美丽的女人。

师姑却转回了脸,只漠然的说,我没吩咐你过来,你怎么这么没规矩。

陆剑秋留意到那一瞬间燕语扬脸上的表情猛然一紧,随即咬着嘴唇低下了头。

小涵却要哭了,一双眼睛惊惶的寻着哥哥。还是那个时候也才十一岁的林雨心走上来哄了他回去。

记忆中,师姑一直都很喜欢语扬,也一直都不喜欢语涵。不管语涵是如何努力的想去讨这位师姑的欢心,她对他却一直淡淡。

后来才知道,彼此都年轻的时候,被誉为明月山庄的一轮明月的颜师姑,是喜欢少庄主的。可在一个风暖花香的午后,却有一位明媚如春阳的女子走进了少庄主的心房。

她成了明月山庄的少夫人,她却还是他的师妹。

语扬长得像他爹,而语涵却像极了他娘。

这都和陆剑秋无关。他是大弟子,师姑没显得多么偏爱他,却一直也倚重他。后来师姑常说的一句话也是,事情交给剑秋,我放心。

陆剑秋却一直没怎么觉得颜冷月像长辈。许多个学完剑的午后,他看着默不作声的凝望远方一身玄衣的颜冷月,心里就会想,人一辈子都活在另一个人的影子下,原来是如此寂寞,如此哀伤。

但他从不会表现出来。他只是恭恭敬敬的行礼,说,师姑,剑秋退下了。

颜冷月轻轻点点头。

那时他和语扬一起跟师姑学剑。其实师姑对语扬指导的明显要详细。可他也从不介意。语扬是明月山庄年轻的庄主,语扬是燕明远的儿子,那么就是应该的。

反正他也并不想武功盖世。只要不丢明月山庄的脸就好,只要对得起明月山庄大弟子的称号就好。他只想做一个合格的大师兄,就好。

日子在一次次的月缺月圆中过去。

燕语扬要承担的远远不止精修武艺的任务。他还要不断学习如何当一个好庄主,如何负担起明月山庄巍巍的名誉,如何维持明月山庄在江湖中崇高的地位。他必须学习当一个大人,一个完全成熟,能够在成人世界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中时刻保持清醒、时刻能做出对己而言最佳判断的大人。这样的压力让他原本朝气蓬勃的少年气的脸迅速的成熟、迅速的冰冷。他开始习惯性的在不同的场合不同的环境戴上不同的面具,他开始熟悉如何把自己的真心藏在黑色的眼睛后面,同时却不动声色的窥伺出他人的意思,他开始学会如何和身边的人保持距离让自己成为一个威严的存在。他所学会的这些他所改变的这些,让原本与他亲密无间的师弟师妹们逐渐与他疏远,曾经只是叫着他“二师兄”或者“语扬哥哥”的孩子们都清楚的察觉了他们之间过早出现的深深鸿沟,他是庄主,他是明月山庄的主人。他跨上了台阶的顶级,而他们还在原地只能仰起头才能望见他。

所以他们只好越发的依赖于大师兄。大师兄还是一如往日的亲切随和,还是会散散漫漫的笑,还是会带他们偷偷溜出去玩,还是会帮他们瞒着师姑偶尔躲一两次懒。

这个“他们”里,自然也包括了燕语涵。

语涵本来就粘他,自小就喜欢要“大师兄抱抱”。语扬是庄主了,对自己要求严格了,对语涵的要求也随之提高。他总觉得语涵也是父亲的儿子,那么也必须维护明月山庄的脸面。他对语涵的管教就几近于严苛。每每此时,出来“救”他的,总是陆剑秋。

语涵就把原本对哥哥的那份依恋一并给了他。他怕见他哥哥,只愿意躲在陆剑秋的院子里总是不爱回自己的房间。他常常撒娇似的粘在陆剑秋的身边说,小涵最喜欢大师兄了,比喜欢哥哥要喜欢的多的多的多!

听到这样孩子气的话他总是一笑。可心里总还是高兴的。倒不是因为小涵的话,而是因为小涵的这份依赖。

他没有兄弟姐妹。但每每小涵这样扬起甜甜的笑脸对着他的时候,他就会觉得仿佛自己真的有了一个活泼可爱的弟弟。

可那孩子有一次在他的院子里玩着玩着,忽然回过头,睁着明亮的大眼睛望着他,嗫嚅了半晌才问,大师兄,你说哥哥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他愣住了,随即抚着他的头发微笑着说,怎么会呢?

语涵噘起了嘴,可是他都不理我啊,要不是我会闯祸,连看到他都难呢。

小小的孩子伫立在初夏时分的院子里,阳光洒在他的脸上,白净秀美如玉,一双大大的黑眸中却凝聚了片片认真的愁绪。

他就忍不住笑起来,一遍遍的说,不会的不会的。

找他的却不止是弟弟。

语扬也来了。

语扬出现的时候,看着他又长高了一些却似乎又消瘦了一些的身形,他忽然觉得,连自己好像都许久未见语扬了。

还是初夏,院子里枫树的叶子尚是嫩绿,菖蒲花刚刚绽放,随风送着一丝一丝淡香。

少年的面容上落着穿过树叶缝隙漏下的阳光,微微眯起了眼睛,就褪去了些故作的成熟。

还是那个清秀少年。脸色苍白了些,眼眶下有了淡淡的一抹倦色,眸子却是深深的黑。

他看了良久,说:“语扬,你是不是太累了?”

少年回过头瞧着他,忽然笑了,跳过来扯了他的胳膊,抬起眼说:“师兄,咱们还像小时候一样好吗?”

于是两个人就还像小时候一样并肩坐在了树下。

语扬低着头,修长白皙的手指缠绕着地上碧绿的草,良久才说:“师兄,你知不知道,我有多么羡慕你?”

他愣了,半晌才问:“为什么?”

那手指还是在缠着草叶,碧绿和白皙,配在一起有着干干净净的漂亮。

“他们都和我生分了。连小涵都是。”隔了一会儿,燕语扬才轻轻的说。膝盖弯起,头靠在横放于膝上的手臂间。黑色的长发堆过手臂流泻而下,在星星点点的阳光里有微微的光泽。

“他们都只跟你亲厚了。”语扬叹息。

陆剑秋笑了起来:“你犯什么傻?都乱想些什么?只不过你是庄主了,事情多,和大家在一起的时间少了罢了。谁会跟你生分啊。”

“我只知道你不会的,是不是?”抬起头来微笑着的少年的脸,在初夏午后的阳光里格外明丽。原本一点一滴都是在眼里看熟了的,可在这个时候却还是被阳光刺到了眼似的。突然觉察到,原来这亦是一点一滴都铭刻在心里了的。

“师兄,我们在一起快十四年了呢。小涵是我的亲弟弟,却也只有九年。”少年的手指拔断了柔韧的草叶,青草淡绿色的汁液浸染到了他的指尖。“比你长久的只有爹了。爹走了,可我们不会分开的对不对?”

推书 20234-09-10 :转校生 上+番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