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你看,你又不娶我,还替我赎身做什么?你让我赎了身出去又做什么?给有钱的老头子当小老婆么?
陆剑秋就更说不出话了。
告诉你,我要是想赎身四年前就赎了。
千柳咄咄逼人的口气忽然有些软了下来。
他本说要替我赎身的,可赶考在即,我让他先去京里考试,中了再回来接我。他果然是高中了,却没再回来,就在京里跟他老师的女儿拜了堂。你看我那个时候怎么那么傻?怎么就真相信了呢?怎么还就伤心的差点不想活了呢?
你干什么?别用那种眼神瞧我,我可早就认真反省过了,所以我才不要赎什么身。更何况你凭什么那么瞧着我?大家彼此彼此,同时天涯沦落人吧?
一双杏眸直直的瞪着他。陆剑秋忽然有了一种无处逃遁的感觉。
千柳就笑起来:你当能瞒过我?我在瘦西湖上第一眼瞧见你就看出来了,更不要说你后来跟我讲了那么多事。你当我这么多年是白历练的么?
他默不作声。
千柳拍拍他的肩:不说话也没用的。你何苦那么傻?
他还是不说话。
千柳顿了顿叹了口气:这是你自己选择的,那还有什么话好说?
他蓦地抬起头来了。
是啊,这是他自己选择的,那还有什么话好说?
番外 当时明月在(五)
他又离了扬州。
他尽心的办着与明月山庄有关的事务,闲暇就闯荡江湖,结交朋友,一路游山玩水,倒也惬意。
一日却忽然接到庄内密信:紫梵宫主掠走了刚满周岁的燕宁,现在明月和碧霄的人联合其他几个大门派逼上紫梵宫要人,紫梵宫主却态度强硬,因燕语扬杀了她儿子,要么他偿命,要么就同样承受丧子之痛。
紫梵宫绝非名门正派,和魔教有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紫梵宫主的那个儿子更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立刻起身奔赴紫梵宫。
师弟师妹们全来了,上官瑶早已没了平日里镇定自若的大家闺秀模样,形容憔悴。同明月山庄交好的几大门派家族虽然都来了人,可燕宁在紫梵宫内,谁又敢轻举妄动?
莫胜寒说:紫梵宫主现在放出的话是,要和庄主单独做个了断,若是庄主胜了,她就把燕宁还回来,若是庄主不能胜,那燕宁的小命恐怕就要保不住了。
他顿了顿又说:料想她不可能光明正大的比武,肯定会设下什么圈套诡计,我们决不能让庄主冒这个险。
燕语扬冷冷的打断他:什么叫冒险?我的儿子难道我能不去救?你们不必阻拦我。
陆剑秋待他说完,开口道:你的确不能去,如果你中了他们的暗算,救不出宁儿又赔上你怎么办?
燕语扬怒极反笑:那你说那个老女人这么定下规矩来了,我不去宁儿怎么办?!哪怕有一丝一毫的可能性我也要去赌赌看!
陆剑秋淡淡的看了他一眼,平静的说:那你也不能拿明月山庄去赌。你留在这里,我替你去。
所有人忽然都静了。
燕语扬仿佛没有听清似的问:你说什么?
他又平静的重复了一遍:我替你去。你记着,明月山庄可以没有我,但决不能没有你。
然后他就走了出去。
那个时候又是秋天,衰草连天,落叶纷飞,漫山遍野皆是萧瑟。
约定比武的那天,陆剑秋一步一步走到了场地中间,微微笑着抱拳:“在下陆剑秋,今天特来领教紫梵宫主的紫枢神功。”
紫梵宫主却是一愣,厉声道:“我要找的是燕语扬,你来做什么?滚回去让燕语扬滚出来!”
陆剑秋还是微笑着声音平和:“宫主请听在下一言,人曰‘子不教父之过’,语扬父亲去世的早,我是他大师兄,该有督管之责,他现在取了令公子的命让宫主您大感不悦,与我这个做师兄的自然有莫大的关系,你与其找他,倒不如找我。”
紫梵宫主冷笑道:“你给我听好了,本宫要找的是燕语扬,陆公子你最好莫要趟这浑水,否则本宫教你有来无回!”
“哦?”陆剑秋笑了一声,:“那你也给我听好了,今日你要动手就只能找我陆剑秋,你若是一意孤行,我定叫你这紫梵宫从今日起就彻底的消失在江湖之上!”
一字一句清清楚楚,掷地有声。
紫梵宫主仰天大笑:“好!好!你既然要来送死我就成全你!但你既然是突然出来要顶替燕语扬,那给增加些规矩也不为过吧?”
新增的规矩:一是比武必须在画好的圈里进行,出圈者即负。二是既然他是顶替燕语扬,那就不能用枪,明月山庄的人,自当用剑。
踏雪银枪,第一条限制他的轻功,第二条限制他的兵刃。
众人皆指责紫梵宫主提出如此无耻的条件,陆剑秋却轻轻一笑,点头应允。
“大师兄,你不能……”林雨心一下子扑过来力图劝阻他答应如此明显对他不利的条件。陆剑秋却轻轻推开她,转而对燕语扬道:“我没有带忆雪,语扬,把飞虹借我。”
燕语扬愣愣的看着他,嘴唇颤动却说不出半句话来,只是摇头。
“你不信你师兄我么?”陆剑秋微笑着,把手伸过来。
飞虹剑终于交在他的手上。
忆雪飞虹。他有多久没有碰过剑了?可那些剑招是不会忘记的。就犹如曾经的岁月一样,都是一点一滴刻在心里溶在血里的。
他拔出了飞虹,踏进了那画好的圈子内。
紫梵宫主能称霸一方绝非平庸之辈,且不说紫枢神功,单她那一手双刀刀法,也已是炉火纯青变幻莫测。
一时之间,剑影翩飞、刀光纵横,两道身影乎聚乎离,三道银芒交错翻飞,叮当之声紧凑而密集的响起。
紫梵宫主身为女子,武功以轻灵阴柔为主,讲究的是翻转腾挪的巧妙。陆剑秋自幼修习明月山庄的剑法,自是以飘逸灵动为主,大开大阖。两人皆被限制在这圈子的范围内,效果却大有不同。百余回合下来,就看见紫梵宫主仗着身型小巧在细微处做文章,而陆剑秋似乎被克制住了明月剑法的飘逸,又要时刻注意不致踏出圈外而束手束脚。
紫梵宫主暗自得意,身子微转,右手刀锋递出,左手暗藏后招而至。面前的青衣男子向左一旋身就避开了她右手的锋刃。
这自是她早已算到的。接着陆剑秋如果格开她左手的暗招,就必定会伺机向上斜抹取她左肩,而她却会在此之前就抹身向前,右手回刃。
高手对决,如果无法预料对方的行动,已然就丧失了大半赢的希望。更何况是她这样在江湖上沉浮多年的一宫之主?
左手刀刃却忽然一滞,那是锋刃入肉的感觉。
陆剑秋中招了?怎么可能如此容易?
电光火石的一刹那,她刚运力于臂手臂却猛地一麻,随即手腕剧痛,一股力道直冲她左边身体而去。然紫梵宫主毕竟是老江湖,将势就势,身体就向左边倾斜而去,右手却持刀回抹,直取陆剑秋颈项。
银光一寒,飞虹突然横斜而出与她的右手刀碰在一处,火星四溅,力道之大让她顿时右臂一麻,她刚欲后仰脱刀起脚飞踢,那刚横抹而至的剑势却猛地一挑,拉出一个极凌厉的弧度直奔她面门而来。
偏头躲开,森冷的剑锋贴着脸颊飞过,对方却更拉近了与她的距离,长剑回环的一瞬间顿时露出胸前空门。
陆剑秋糊涂了?他的剑比她的刀要长,缩短距离不过是于他自己不利而已。
紫梵宫主提起一口气,就着刚才后倾的姿势右手一偏刀锋顺势挽回,就在刺入他胸口的一瞬间,她忽然看到面前的人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如愿的笑容。
猛然间一股大力向她胸口袭来,她立刻向后再倾仰了几分,脚下微一用力就跃起后退,险险避开,再扭腰用力正欲跃起,陆剑秋忽然抬剑指着她,面带微笑道:你输了。
愣住,低头,却赫然发现刚才一番贴身缠斗之后,她居然已经退出了圈外。
而陆剑秋呢?青色衣裳左胸前的血迹在飞快的扩大,晕染。
他努力的用飞虹支撑住自己的身体,努力的转过身来,费力的抬起左手,微微的做了一个手势——
立刻有两道身影由明月山庄的人中飞身而出,眨眼间明晃晃的长剑已一齐架在了怀抱婴儿的紫梵宫大弟子脖前。
应该不会有问题了。
再有问题,也不是他力所能及的了。
昏过去前最后听到的,似乎是谁撕心裂肺的喊着“大师兄”。
他还没死呢……死了再喊不成么?
再次醒来的时候,他刚稍微动了动手指,立刻就有此起彼伏的“大师兄醒了、大师兄醒了”这样的呼声忽远乎近的传入了耳朵。
……太吵人了,似乎想不睁眼睛也不行了。
费力的撑开眼皮,一阵朦胧后就看到五张熟悉不过的脸庞出现在视野里,坐得最近的是一直潜心研究医术的六师妹邵君妍,见他醒了立刻大出了一口气双手合十,直叹“阿弥陀佛,菩萨保佑,大师兄这条命算是救回来了!”
然后又是此起彼伏:“大师兄你感觉怎么样啊?要不要喝水?”
“师兄你把我们吓死了啊!”
“大师兄你要吃点什么吗?”
直到迟迟未出现的第六张脸皱着眉出现在五个人的上方,冷冰冰的吩咐道:“你们都给我出去!”
房内终于恢复了安静。
只两个人,一个躺着,一个站着,默默相对。
刚刚还冷冰冰的绷着的脸忽然就一点一点的软化下来的。
是灯光晦暗?还是他现在视力还尚且模糊?为什么会觉得看不清那双眼睛了?
沉沉浮浮,闪烁不定的都是些什么?
察觉到他要开口,陆剑秋勉强的笑了一笑,抢在前边:“宁儿呢?”
面前的人愣了一下才说:“宁儿……他没事,和阿瑶在一起。”
“哦。”他轻轻点了点头,“没事就好。”
面前的人神色忽然就是一颤,再要开口,却又被他拦在了前头。
“我没事了,你去好好陪陪阿瑶和宁儿吧。”
然后再赶在他插话前继续说:“你不放心就让胜寒来照顾我好了。”
“师兄!”燕语扬终于忍无可忍的打断了他的话。
他静静的看着他,微微一笑:“我真的没事了,君妍不也这么说了吗?”
“师兄!”燕语扬皱着眉不耐烦的挥了挥手不让他再说。
还是两个人,一个依旧躺着,一个却完全失去了往日的镇定自若。
陆剑秋看着那张熟悉的脸庞,看着那张熟悉的人。从三岁开始看起,看着他长大,长高,长成英姿飒爽的少年,长成风华出众的青年,看着他从不懂事变得老练沉稳,看着他从天真稚气变得成熟内敛,看着他从跟在他左右的师弟变成庄主,看着他娶妻,看着他生子,看着他一天比一天有担当,可信赖。
他们不是兄弟,却早已情逾手足。
这不是已经很好了么?
燕语扬却忽然坐在了床边,俯身紧紧的盯着他,深深的吸气,然后开口:“师兄,我只想告诉你,明月山庄不能没有我,但同样不能没有你!因为我……”
声音颤抖了起来,无法继续。
那双白皙修长的手紧紧的抓住了被褥。
何必呢?有些话既然没能在最恰当的时候说出来,不如就一直不要说了。
说,也不过是徒增烦恼而已。
何苦?
“你去看宁儿吧,顺便告诉他们我没事了。”他语气温和,却不容拒绝。
那双眼睛依然凝视着他,内里的波涛起伏却渐渐的一点一点的平静了。然后终于移开。
他站了起来,又是那个镇定自若不苟言笑的燕庄主。
“好,师兄好好歇息,我一会儿让阿瑶和宁儿来看你。”
那身影走向房门。
开门,衣衫拂动的声音,关门。
他歪着头静静的看了片刻门的方向。
烦恼都是人自寻的,倘若无欲无求也就能无惧无忧,然而人又如何能跳出十丈红尘?
胸口的伤隐隐的疼痛起来,大有绵绵不绝之势。可是他亦明白,这伤这痛,终会痊愈,只要给它足够的时间。
这路既是自己选的,又有什么好说?
回到扬州养伤。很老实的在明月山庄里呆了许久。终于养好了伤得到了六师妹的首肯才得出来。
出来就去看了看千柳。
千柳却白着一张脸慌慌张张的抓着他问:听说你受了重伤?差点送命?
他笑了笑:是,可我不是又好好的站在这里了么?
千柳颤声问:是为了燕语扬?!
他忽然不作声了。
于是得到一声叹息。
他其实想告诉她,他不仅仅是为了燕语扬,他也为了宁儿,为了明月山庄。可是终究没说,因为他发现这些实在也是说不清楚。
这些人这些事这地方都交织在他的生命中无法分割。那一日就算不是语扬,就算不是宁儿,难道他就会坐视不理?
只不过未必肯那样赌上自己的性命。
那么千柳说的话也就不是完全错了吧。
这世上有些事情就是弄不清楚了,那也就不必弄清楚。知道什么是值得自己珍视的就好。
千柳说:“小秋,你知不知道,你这个人很多时候就是太过温柔了。”
他靠在她的窗畔,望着窗外摩挲着手中的笛子。
“你太温柔,别人都会觉得依靠你、向你索取让你付出是理所当然的。”
“即使你为此受累为此受伤为此付出再多,别人也不过是心里感到一点点歉疚,下一次还是一样。”
“等再遇到你真心喜欢的人的时候,别再这样了。”
对他说过这些话的千柳,却在他外出一年后重归扬州的时候离开了。
栊翠楼的妈妈说,一个当官的替她赎了身。那个当官的原本就是她的恩客,几年前上京中了进士,如今放了外差,就把她带走了。
顿了顿又拿了东西给他,说是千柳临走前托给她转交的。
杏黄色的丝络,系着一小块上好的脂玉,坠在笛子上当饰物,倒是恰好。
妈妈啧了啧嘴,感慨道,千柳真是好福气。
他握了那块玉抬头微笑,说:是啊。
那个说再不会赎身、再不会相信承诺、再不会相信爱的女人却还是转眼间就赎了身,信了人,义无反顾的走了。
见到那人再来的时候,她定是满心欢喜的吧?
虽然迟了,虽然变了许多,但到底还是来了。
他说要替她赎身时,她的拒绝究竟是因为看透,还是因为给自己继续等待的理由?
贪、恋、嗔、痴,人真的没有那么容易超脱一切。滚滚红尘,所需不多,只不过是在寻觅着一丝温情与静谧。
他又继续他在各地不停的穿梭,处理着明月山庄在各地的事务。宁儿会说话了,师姑终于还是归隐了,三师弟离庄独自去历练了,四师妹和五师弟定亲了……
生活就是这样不停歇的继续。来了,走了,分了,散了。悲欢离合。
唯有天上明月,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照着这地上的芸芸众生。
二十四桥明月夜,灯如昼,歌如潮,水袖轻舞,丝弦慢唱。
青衣的年轻公子微微含笑,手持玉杯,浅碧色的酒液微漾。
容貌娇艳的歌姬拨弄着琵琶,歌喉婉转,缠绵悱恻,轻颦浅笑,风情无限,一片旖旎。
人生欢景如此,何复再求?
丝弦声声,从窗间飞出,一丝一丝夹杂着水汽缓缓散开,慢慢飘远。
月光淡淡,笼在水面镀出一层薄薄的银纱。
长篙轻点,吱呀一声,水波微漾,搅碎了水里倒映的一轮明月。
月碎了片刻还会再圆。今日如此,明日如此,日复一日,皆是如此。
皆是如此。
楼外明月空照水,何人与共忆当年?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