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暮云平 一+番外————红蕖

作者:红蕖  录入:09-12

第十九章 迷影(上)

帅府的守备果然在一天一天的放松下来。今天比昨天值夜的少两个人,明天又比今天再少两个,每次巡逻的交接时间稍稍拖延一点,如果不仔细留神,根本就不会发现。

陆剑秋静静凝视着黑暗中的某一点,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身边有平稳和缓的呼吸声,那个小元帅睡的正熟。

他现在是过着日夜颠倒的生活了。每天白天卢恒去处理公务的时间他打坐、调息、补眠,到了夜里就神采奕奕,精神百倍,中间还要挤出时间来想办法避开众人耳目进行调查,他真是过的太“充实”了。

其实这点辛苦这点风险对他来说倒也不算什么,只是某些人偏还不怎么领情。

苦笑了一下,身侧的人却忽然动了动,又向他怀里蹭了蹭。

就叹了一口气,微微侧过头,那张俊秀的脸离得极近,即使在这样没有月光的夜里,也能看清。明亮乌黑的眼睛此时紧紧的闭合着,长而密的睫毛覆盖下来,秀挺的鼻梁,微微张开的嘴,比平日显得安静、乖巧的多。如果一直都这么安分多好办啊……可惜,这显然只能是他的美好愿望了。

前几日的时候,卢恒并不是完全的信他,他当然知道。虽然卢恒亲口说过会完全相信他的话,可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岂是那样轻易就能够达成的呢?何况卢恒又岂是一个会轻易相信别人的单纯少年?

但他毕竟还是按照他的意思做了,这也就够了。他是在尽己做能的做这件事,问心无愧,也就坦然了。

又把脸转了回去,此刻集中了精神,自然耳力更加敏锐,四下一片寂静里,唯有几重院墙外传来巡逻士兵整齐而规律的脚步声,偶尔有风刮过,院里树上的残叶簌簌作响。更漏已深,今夜大概还是平安的。

可越是平静越是让人觉得不安。不知道什么时候平静的表面就会突然被撕破。

利用这几日白天的空隙时间,他也已经悄悄查探过帅府内一些人一些地方,却毫无所获,看来对方也肯定不是易与之辈。那么,在任何异变之前,唯一能做的也就是静静等待。

这一等却又过去了三天。

这三天却实在不能算平静。

驻扎城外的白虎营里忽然发现了奸细,被一路追击逃脱不得最后竟自刎而死,没能抓到活口套问详情。

卢恒接了报告立刻准备动身去白虎营了解究竟,陆剑秋却一把拦住了他。

“我为什么不能去?”卢恒皱着眉看着依然好整以暇的靠在窗旁的陆剑秋,“奸细突然冒出来又自刎身亡,不是小事情。”

陆剑秋连眉毛都没动一下,还是淡淡的口气:“这不是小事,可是不是就大到一定要你这个一军主帅前去过问?”

卢恒张了张嘴,一时语塞,半晌眨了眨眼方道:“既然我是一军主帅,我还不能前去过问我自己想过问的事么?”

“自然是能的,假如你只是一军主帅的话,当然想过问什么想去哪里都没问题。”陆剑秋不紧不慢的说。

卢恒抱臂站着,静待他下文。

对面的人忽然抬起眼睛直视着他:“只是,你偏偏是个有人想取你性命的一军主帅。”

卢恒一愣,不由又皱起了眉。

风平浪静了这些天,他差点都要忘记这档子事了。

“我没记错的话,白虎营的驻扎地距离蓟州城最远,为什么偏偏就是在那里突然冒出了奸细?一来一去近百里路程,你有没有想过可能发生什么?”陆剑秋压低了声音,却一字一句清清楚楚的传进他的耳朵。

卢恒双眉锁的愈紧,微微低下头去。

“人既然已经死了,你去了也不会活过来,那里的将领又岂会不知细心检验?那你去究竟能起到什么作用?不管有何发现,肯定都会有人来汇报,你在这里等着不也是一样?”

卢恒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刚有些不服气的想要开口,陆剑秋却继续说下去了:“我说的你不要介意,可是身为一军主帅恐怕还是要能沉得住气些好,以静御动,以不变应万变,应该是目前最好的选择了。”

卢恒眉眼一动,闭上嘴低头沉思了片刻,忽然又抬起头来,眉头已然舒展开,嘴角还带了浅浅笑容:“你说的是,刚才我一听到这个消息确实急躁了,那目下还是在这里等着好了。”

他说罢就坐在了椅子上,不慌不忙的拿起一卷兵书随意的翻看起来,脸色平静的仿佛根本没有刚才那一番争执。

陆剑秋反倒是愣愣的瞅了他半晌。眼看他双眸紧紧盯着手里的书看,整个人安安稳稳的坐在那里,说他沉不住气还真是有点冤枉他了。虽然他常常有犯傻迷糊的时候,不过每逢军务上的事,却都格外清醒冷静,倒也确实不辱没他将门虎子的身份。

不知怎么的就想起“良禽择木而栖”,那他算不算选了根尚在成长的梧桐木?

过了晌午,白虎营那边果然派了人来汇报。

来的人是白虎营章将军的副将陈劲松,这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一路快马加鞭赶到城中,连水都没来及喝一口就急急上报。卢恒倒不着急了,差人直接领他到了后面的书房,先让他坐了歇息,喘气喝水,理清了思路,这才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一道来。

所谓奸细的事情,发生的很突然。

今日清晨,章将军大早起来略练了一套拳法,就按照惯例带着亲兵出去巡视操演以及检查各处巡逻和岗哨。

巡视了一圈回来大约花了将近一个时辰,再回到将军帐的时候,天色早已大亮,将军踏入帐中就发现在地上赫然扔着一封书信,拆开一看,却是一未署名之人所写,信中证据确凿的直指营中某人乃是北胡人的奸细。章将军惊异之余立刻差人前去寻找该人,人没找到却果然在他的物品内发现了不少可疑之物,章将军当即下令全力追捕此人,所以当该人领着一小队巡逻兵回营的时候发现情况不对,立刻拨马就逃,后面的人自然立刻追上去,眼看不得脱,那人竟然在马上就拔刀自刎而死,后面追捕的人马慢了一步,没来及挡下,眼睁睁看着那人喉头鲜血喷涌的坠于马下,失去了套问情况的可能。

陈劲松喘了口气又补充道,这个已死的奸细姓王,祖籍河北,现下就居住在京畿,所有身份一概属实,也有同乡,平日里老实巴交,沉默寡言,做事勤勉,实在是不像奸细的样子。

卢恒坐在椅子上,一手微微撑着额头,听他把话一一说完,又略略沉思了片刻,忽然开口道:“陈副将,你说是有一封未署名的信送到了章将军帐内,揭发了此人是奸细,那么你们可查到这是何人了?”

陈劲松一愣,摇了摇头道:“这个还不知道,将军也让人查了,可是没人能说清究竟是什么人什么时候送了这封信。也未留名姓。不过将军让我把这封信带来给元帅您过目了。”他说着就伸手到怀里取出了一张黄色粗纸,站起身来,双手捧着,欠着身奉了过去。

卢恒点点头接了过来,展开一看,粗糙的纸面上稀稀疏疏的写着几行笔迹稚拙的字,用语浅俗,有些颠倒夹缠,但确实是有名有姓的指出了那姓王的是奸细。

陈劲松窥了一眼他的脸色,又继续说:“这纸是营里常见的包东西的粗纸,将军说瞧着这字大概是哪个兵士写的,奸细对咱们伪装的好,但和兵士们成日介混在一处,难免要露马脚,或许就是给哪个有心的发现了,又害怕被人知道了遭陷害,才不留名字偷偷递送进来的。”

卢恒却只是微微皱着眉,凝视着手里的粗纸不说话。

陈劲松一时也把话说完了,坐在凳子上缄默着,就四下里悄悄打量起元帅的书房来。

宽敞明亮的房间,常见的雕花长方桃木书桌,挨着墙一排梨花木的博古架,珍玩没几件,书倒放着不少套,另一边墙下是一方石几,上边铺陈着文房四宝,当中搁着一只青花瓷瓶,里面插着一大束莹白如玉的菊花,靠着墙根还放着一盆他叫不出名字的花,大朵大朵的紫红色开得正好。这些个倒都跟有钱人家的书房没多大区别,甚至还要少了些富贵气息,因此也不足为奇。

让人有些好奇的,却是那个从他进屋开始就默不作声的站在桌子另一旁的那个一身湖蓝长袍的人。

看上去恐怕跟他年纪也差不多少,用丝绦绑住的黑发缎子似的披在肩上。略微背着身,看不真切脸,却也能感觉到是极端正而英俊的。站在窗前,长身玉立,腰杆笔直如椽,有些卓然出尘的意味。

可这么一个人,元帅既没有给他介绍的意思,他本人也没有跟他打招呼的意思,那他也就只好装作好似没看见这么个人存在,把目光又悄悄的收回在对面元帅的身上。

元帅他也算是常见的,靖安侯他也曾有幸拜谒过。不得不说这父子二人还真是不大像,靖安侯高大威武,相貌堂堂,极富男子汉气概,这小元帅身量却比其父矮了怕将近有一个头,身体也单薄,虽然一身戎装的时候总是英姿勃发,但单就五官而言实在是秀气有余而威武不足,后来听说小侯爷面貌酷似他早年去世的母亲,想来那位靖安侯夫人,当年定是一位清秀无双的佳人。

正当他独自一个人坐在那里胡思乱想没完没了的时候,卢恒却突然把手里的纸一折,抬起头来。

他一愣,赶忙正襟危坐起来。

“陈副将,待会儿恐怕还要请你在其他几位将领和谋臣面前再说一说这件事的经过。”年轻的小元帅微笑着看着他道,表情沉静自如。

“是,但凭大人吩咐。”陈劲松低头应道。

卢恒又点了点头,把那张纸搁在了桌上,摆了摆手淡淡道:“你且下去再休息片刻,一会我再差人叫你。”

陈劲松领命退下,出门自然就有亲兵迎上带他离开。

书房内又只剩下卢恒与陆剑秋二人。

菊花清淡微苦的香气在房间内隐隐浮动,一片安静。

第十九章 迷影(下)

还是卢恒先打破了沉默。他复又拿起那张黄色粗纸,展开,微锁双眉,再次细细查看半晌,方开口道:“对这件事,你怎么看?”

陆剑秋刚才一直背身面对窗外,但房内的对话却一句也没有漏听。那陈副将要来之时,他本来已经做好了回避的准备,可卢恒却开口要他留下,那他也就留了下来。

分享机密,是一种信任的表现。但同时也是一种风险的承担。知道太多未必是好事。他本是想把自己清清楚楚的划定在某一范围之外的,可惜,现在似乎越来越与他的初衷背道而驰。

听到卢恒的问话,他的目光从窗外收了回来,转回坐在桌子另一边的卢恒身上,最后落在那张纸上,脸上浮现出浅浅笑容,伸手道:“可否借我一观?”

卢恒抬头瞧了他一眼,默不作声的把那张纸交到了他手中。

陆剑秋细细瞧了片刻,忽然把纸捧到鼻端用力嗅了嗅,随即很肯定的说:“这封信绝对不是什么普通兵士写的。”

卢恒眉毛一挑,却不动声色:“何以见得?”

陆剑秋不慌不忙的把纸铺在桌面上,迎着光,上面的一笔一划都看得清清楚楚。

他伸手随意指上一个字道:“你看,这些字看似笔画稚拙,写信的人似乎要努力一笔一划才能把字写得清楚,可是细看之下,每一笔画运转圆润流畅,绝无滞涩,另外从墨锋、浓淡等细节上也可以看出和普通人写字有些不同。”

“哪里不同?”卢恒按照他所说锁眉盯着那些字。

“常人右手握笔写字,笔锋自然而然易往右边带转,这封信上的所有字迹,几乎毫无笔锋的痕迹,偶尔有的,向右转的也极不自然。可以说,是有人刻意为之。”

“你是说……”卢恒有些吃惊的抬起头来,瞪着陆剑秋,“这不是用右手写的?”

陆剑秋点了点头。

“……就凭你刚才看出来的?”卢恒还有些难以置信的又扭头去看信。

“我对这个还算比较了解。”陆剑秋也不着急,微笑着走到旁边的石几上,提起毛笔润了润墨,当即在雪白的宣纸上写起字来。

卢恒立刻跟了过去,就看到那纸上已经端端正正的写着他的大名“卢恒”二字,随即陆剑秋却把毛笔交到了左手,又润了润墨,依旧一笔一划的在纸上又把他的名字给写了一遍,比右手写得要略差些,但依然算得上工整。

卢恒有些惊讶的眨眼看了半天,忽然抬头道:“你干吗要写我的名字?”

陆剑秋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一时就看着他哑然。

“你怎么不写你自己名字的?”卢恒有些郁闷的看着那张洁白的纸上就那么突兀的写着他的大名,还是两遍。

“你的名字比较简单……”

“那你也可以写刘昭嘛……张三李四都可以……”卢恒还在抗议,陆剑秋终于不耐烦的打断他的话并顺手敲了他脑袋一下:“这是关键问题么?!去看看字有什么差别!”

卢恒摸了摸脑袋,带着一肚子不满弯下腰去仔细对比起来。

这样盯着自己的名字看真是一件感觉很奇怪的事情。尤其这名字还是陆剑秋写下的……就感觉更奇怪了。

“我知道了!”卢恒忽然一拍桌子惊呼。

“你看出来了?”陆剑秋连忙问。

卢恒一愣,回头看着他,随即讪讪一笑,又把脑袋给转了回去:“我还是再看看吧……”

他刚才其实是想说……这个样子简直像小时候爹爹写了他的名字教他认字那时候。

可是这怎么能说呢?!

于是宁愿承受着身边人的白眼继续认真观察。

一笔一划的看,果然感觉出来,笔画的运力、笔锋的偏转和墨色的浓淡果然是有些许细微的差别,接着拿起那张信来再仔细瞧瞧,果然亦是如此。

卢恒不由惊讶,抬头望向陆剑秋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陆剑秋却难得的有些不大自在,干咳了一声道:“小时候师兄弟之间喜欢这么闹着玩来着。”

卢恒却愈加惊讶的瞪大眼睛看了他一眼,随即想笑,却还是很有良心的忍住了,只是把脸转开盯着手里的信憋在肚子里无声无息的笑了半天。

这家伙居然也有这样闹着玩的时候!遥想一下一脸认真练习左手写字去和师兄弟们一较高下的陆剑秋,真是,太让人笑痛肚子了。

当他正思考着如何能够偷偷按摩一下自己笑到痛的肚子,陆剑秋却又干咳一声,手从他身后伸了过来,指在信上:“寻常士兵,能写出这些字来已是不易,遑论用左手来书写?就算是怕身份被人察觉,也不至于能用左手把字写到这么工整的程度,何况这种熟练的笔势也不是粗通文墨的人能具备的。”

卢恒收敛了笑意,听着他说的话,微微点了点头。

“另外还有两个地方,也说明这封信的真实书写者很可疑。”陆剑秋继续道。

卢恒转过身征询的望着他。

“首先,你可以像我刚才一样闻一闻这墨的味道,这种清香味是上等徽墨才有的,寻常士兵去哪里找到这等墨?其次,这封信字数虽不多,但遣词造句多有颠倒不妥之处,但文字本身,却没有一个错字别字,这不反常么?”

卢恒又愣了一下,把信也放在鼻端嗅了嗅,果然一阵隐隐的清香。再看整封信的文字,确实除了言辞上的一些不当,就没有其他错误了。当即不由抬起头来看了陆剑秋一眼,目光里有些惊讶,有些赞许亦有些钦佩。

陆剑秋却假装不曾察觉,只继续悠然道:“写这封信的人定然是受过良好的教育、精通文墨,且在军中有一定地位的人。如果这样的一个人察觉了什么有关奸细的秘密,为什么不亲自告知将军反而要伪装作一个普通兵士来写这封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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