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声音随即煽动般地低笑了起来,在我肩背上隐约震响,胸口立时一片冰凉,我恍然清醒过来,转过身,迅速越过众人快步走了进去。
全身都在颤抖,我不顾一切的想逃离开这里。
直到手倏然被攫住,往反方向拉了回去。
我仓皇地转过头。
他没有看向我,只是用一只手轻而易举捉住了我的脚步,垂敛着的双眸,淡淡的漫不经心道:“你不应该回来。”
光影不停交替投射在他脸上,跃动着鲜明活泼的色彩,他平静的表情混合着一种柔软的疏离与沉静的理智。
我有些失神,以为是时光的错乱,才让我们回到那个简陋的教堂。
然而他早已不复前一刻般温柔。
“……我明天就走。”我说,想收回手,忙不迭被握得更紧。
力道重得像要握断我骨脉似的,我吃疼的再次回过头,蒋勤依旧微垂着神情,外头的烟火停了,有几秒钟的黑暗里,我看不见他。
“你还是要走。”
我一愣神,灯光闪了下,室内刹那间被打亮了起来,人慢慢走了进来,眼前的这个人却还牢抓着我的手不肯放,我迷惘的望着他,他只是动也不动。
“意乔!”杜诗梦跑了过来,看见他拉着我,紧抿着唇脸色刷得死白,倏地就抓起了我的另一只手,声音尖锐高亢:
“意乔走!走!快跟我走!”
杜诗梦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想把我拉离开,我愣忡地看着那只紧握着不放的手,他始终敛着眼的平静神色,好像无动于衷一样,却捉摸不透。
三个人这样拉扯,很快就成了焦点,杜诗梦全然忘了自己有身孕,像在扞卫般的与身形比她高大许多的男人对峙,一点也不退缩。
相较起来,我软弱多了,这十年来,都是。
就是这样,我才错过父亲的最后一面。
我想,我的确是不应该回来的。
“放手吧。”我轻声地说。腕骨上的指节却在下一秒箝制得更紧密,像是就要这样嵌进皮肤内层,紧到我的腕与他的指节都微微抖动,我疼得忍不住蹙起眉。
杜诗梦怒向蒋勤:“你干什么!你想对他做什么!你还不快放开他,你这个疯子!你会弄痛他的!”
圈在腕骨上的指节蓦然稍松了,拇指指腹遂轻轻开始娑揉,蒋勤终于抬起脸来,眼睛却是缓缓看向杜诗梦的肚子,对着我说。
“你瘦了。” 平板的清越声线这么陈述着。
那块地方再度痛得让我晕眩起来。
然而他的表情丝毫没有动摇或变化。那短短瞬间,他眼睛里所承载的那股深沉不知道意味着什么,我突然很害怕,不知哪来一股力,奋力扯回他的箝制,挡在杜诗梦身前,仰望着他,声音有些不稳地。
“不要……”
杜诗梦趁机拉住我,往门口拖去:“意乔,快走,别让那个疯子抓住你!”
我还是不住回过头,看了他一眼又一眼。
手腕隐隐作痛,还残存着他手掌的力道,一直到快要隐去他的身影了,我都还能看见蒋勤转过身来,尔后对我浅浅逸出一抹微笑的脸。
那样的笑容好熟悉,他是不是在跟我说什么?我却已分辨不来。只是双手,有些抖瑟。
离开了杜家,杜诗梦提前把她哥叫了回来,她的情绪有点失控,不停在我耳边叨叨絮念,开车的杜诗桓只是沉默。
他们说,有些人都疯了,一个一个,全被他逼疯了。
他们在说什么,我听不懂,所以我要他们别说了。
※ ※ ※
班机订的是下午,离开家时,我要彩姨不用送我,我会先去找个朋友。
走前,彩姨告诉我,她既然嫁给了我父亲,就是我家的人,她不会离开。
她还跟我说,她会一直在这里,守着这间房子。
她后面的话,我知道她想说什么,但我只是,静静给了她一个拥抱。再多的,我都回应不出来了。
她在我的怀里哭得无法自己,瘦小的身体背脊抽泣抽得一颤一颤的,有时说着意乔你好傻,你这个傻孩子。
我怎么会傻呢?我已经一个人了,我不用再害怕什么。
一个人,也很好。终于可以,那么了无牵挂的。
我不知道我还会不会有回来的一天,离开前,我想这个人一定要再见一面的。
电话中他简单的说他人在在外,我有点发愣,沉默了一会,他才迟疑的说,小哥前几天被送进了医院。
走进医院的时候,那种医院才有的特殊刺鼻气味让我下意识感觉到很不舒服,一路上看着脚下光可鉴人的地板,几次想冲动的转身调头就走。
王宽明就站在小哥的病房外,身上还穿得正式;这几年他也变了不少,褪去年少时单薄瘦弱的青涩,他的眉与眼都成熟了,身材也抽高了些,站在他旁边,他竟比我高壮许多。
我来到时,他闷不吭声的不知在想什么,连招呼也没有打。除了刚离开的前几年会偶尔联系,算一算,也有几年没说到话了。
我要推门进去前,他表情有些别扭的看我一眼,半晌才憋出一句:“拜托你有没有好好照顾自己啊,怎么瘦成这样。”
我笑了,轻轻嗯了一声。
他也不再是当年让那个男孩放心不下的傻愣子了。
小哥进医院的原因我没有多问,他全身上下都是伤,并非拳脚打出来的那种,而是像用什么狠狠切割出来的那种撕裂伤。
除了露出来的嘴巴与眼睛,额头,脸颊,脖子,喉咙,臂膀……一路往下,蔓延全身的白色绷带下,他整个人全是鲜红微微渗透着的可怖痕迹。
我没办法想像,当这一段段白色遮掩被卸下来的那天,过去我所认识的那个杨士儒小哥,会变成什么样子。
他原本望着窗外,听见开门声也是慢好几拍才转过头来。看见是我时,他的眼睛不敢置信的瞪大,那一秒我从他眼中看到的,我以为他像是在惊恐,又像是讶异……随即,他难掩喜悦的笑了起来,朝我用力张开了他的双臂。
“小乔!”
其实,他憔悴许多。这样一个不断为爱执着、为爱奔波,却也甘愿为爱摧毁掉自己的男子。
他的声线已经被刀伤破坏了,声音显得沙哑而疼痛,他虽然笑着,眼中却有藏不住的寂寞,于是我也不问了。纷乱的感情一直是这世界难解的盲点。问太多也抵达不了每个人心头上的中心点。
他的长发已经不在了,剪得短短,较以前模样清爽,显得奕奕年轻。
我陪他聊了会,最后他忍不住垂着脸告诉我,这些伤都是他自己割出来的……我好像看见当年那个被打得站不住的脆弱身影,如何的伤心难过,也不退缩的告诉我,幸福该要怎么挣取。
那么,为什么要以这样残忍的方式对待自己?一道又一道,每一刀都划在心上。
然而这种话我又有什么立场问别人。
以前我不懂,说爱的人为什么总是互相伤害;后来我才明白,答案根本是无解。
一段段经历过残缺,圆满,随后又逐渐被瓦解的故事细碎地讲起,未到中段,小哥已掩不住疲态,大量的伤口让他虚弱,躺下时,眼角还留有未干的泪痕,属于他的那段故事还没道完。
闭上眼前,他笑容有些疲倦的,用嘶哑薄糊的声音对我说:“若还有机会,我再好好的告诉你吧……”
走出房间,关上门那一秒,王宽明神色严肃的看着我。
“你不该回来的。”
每个人都说,我不应该回来。
这里似乎已经没有一个人还会期待着我。
我已经一个亲人也没有了。这里的确不是我该再回来的地方。
轻点了点头,我望着地板好一会,无意识又对他点了几下,准备离开,他遂一把急忙拉住我,直直望着我的眼底难过又充满难以言喻的复杂。
“意乔,”他像不知道怎么说,“这几年,你离开的这段时间,有了很多变化……很多人事都变得跟以前不一样了……”
我明白,其实可以不用解释,也没关系。
我又笑了笑,反握了下他的手。“再见了,阿明。”
“意乔!”
我摇摇头,转过身阻止了他的欲言又止。
我想,这样就够了。我不再需要多知道些什么。
※ ※ ※
出了医院,我决定提早到机场。
然而站在人行道前,有一会我只是出神地望着车流人潮,眼看一辆又一辆计程车在我面前停下来,打开车门,然后不耐离去。
其实,我根本不知道自己还能去哪里。
有公车缓缓驶来,门开启,几个孩童到站下车,老妇跟着递补上车。一对追公车的情侣中的男孩不经意撞了下我,回头咧开了个爽朗的笑,抱歉是用口形的,我不觉也扬以一个微笑。
以前我也跟我的恋人坐过这种便利的大众交通工具……那好像,是我十八岁时候的事了,他还会陪着我在饭后一起散步,有时候我们会故意走得很近,手在两人身侧悄悄的交握,当时那个人身上穿得非常简单,戴着一只黑色的眼镜,根本不像二十七岁,我总是笑他装年轻,他一定会回我说,他是永远的二十五岁。
彷佛还能听到当时那几缕徐缓的风,飒飒吹过树梢,扑上面颊时温度有些凉,会有双手,探过来帮我仔细拉好衣领,绕好围巾,再牵着我的手,放进他的口袋里,在他的手里,总是暖暖。
这里的冬天,白日依旧充满活力,洒满阳光。曾经这里的一切与某些目光都让我觉得自己格格不入,我似乎并不归属于哪里。然而等我离开多年以后,那种没办法拔除的想念却早在心里扎了根。
每次回来总是逼自己匆匆而过,免得留心又寄情,想多停驻一眼都会害怕自己没办法继续走出去、走不了;其实只要再看一眼,每一眼都是深植入心的熟悉。
在这里,还存有我最难以割舍的那份情感。只是被我亲手掩埋。
其实我也不想离开。然而不走,这里又还有什么?
久久,我只是提着行李失神地站在原地。
连口袋里的手机在震,我都迟钝了好久才慢吞吞地拿出来。
屏幕上显示的号码让我又有时光倒流的错觉。我呼吸一滞,脑中一片空白。
“你父亲有东西在我这,过来拿吗?嗯?”
电话那端温柔的声音近得像是从前。
其实已经遥远得有些空洞。
……
紧紧握着手机,掌心捏得都有点被喀痛了,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寂静的沉默过后,隐约听到一声若有似无的轻息喟叹,淡得几乎没有,我吃痛的张嘴喘了下,做不出什么反应。
直到耳边传来空洞的拖长音,我握着手机,整个人仍有些停摆。
我不确定他现在人在哪,也猜不到父亲遗漏了什么东西;我知道事出当晚父亲跟彩姨都在他那,父亲发病也是他第一时间发现的。
我是不是……该亲口跟他说声谢谢?木纳地想着,我机械似的动了动脚步,招了车子,口中无意识报出一个住址。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还留在那里,那里是不是也还是当年的模样。
如果,他已不在那里……那就到这里。
※ ※ ※
车子在那个社区外的半坡处停了下来。
下车时,长长的白色墙面就出现在起头的地方,只要延着一直走,会在转弯处看见一棵倾斜的苍翠老树。
以前有个男孩,经过时总爱跃起拍它一下,听见树叶的沙沙声,就会不住微笑,那个人总是揽揽他的头,笑他这么容易满足。
我还记得,当时那个男孩,总会很用力,很用力的偷偷点头。
因为那时候,我在你身边。
黑色雕花大门依旧只严谨地敞开其中半边,管理室走出来一位年轻人,神色严肃地把我挡了下来。
“请问……”我有些拘谨迟疑。多年前我拥有过一把钥匙,如今那把钥匙还在我身上,只是不知道,这里是否还住着那个人。
管理室内还坐了一个人,看着报纸的大叔已有白了半边的头发,发现我在看他,他低脸眯扬着眼看我一会,半晌拿起胸前的老花眼镜。
“你是……”
我朝他微微一笑,“大叔,他……”我蓦然一顿,才发现,已经很久,没有出声喊过那个名字,连发出的声音都有些乾哑。
“二十九楼的那户……蒋……”
“蒋……伍……你是伍小弟?”
我怔了怔。大叔一个劲地跑了出来,拍了拍我肩膀。
“真的是你啊!伍小弟!小鬼头,我都几年没看见你了?十年有了吧啊?你怎么那么都没来了,欸、我刚就觉得怎么那么眼熟,果然你那双眼睛我不会认错!啊、现在都已经是个男人的模样了,我这把骨头也老了不少……你是去哪了?我还问过蒋先生,他……”
“大叔。”我心一跳,连忙出声打断他。大叔停下来望着我,眼神单纯直朴,我心头莫名也涩了起来,问得断续:“他……还住这吗?”
“一样二十九楼嘛!”大叔理所当然的点了下头。
我一愣。是,是吗……
“怎么了?就直接上去呗!”
这话让我不知所措,一时接不了话。
他定定地看了我一会,好像在拼凑我们的对话,随即转身拿了张通用磁卡,催促我跟他去。
“走,我给你去开个门上去吧,蒋先生要知道是你来,一定很开心的!”
开心……我有些出神,于是我只能继续保持沉默。
大叔看我一眼,简单地跟我聊起这些年社区里的琐碎;他最骄傲的,是这栋大楼依然典雅干净如新的外表,说到内部的时候,他像是寂寥。
“就跟人一样……每天我坐在那,看着那么多人来来去去,有时候看着看着……竟然觉得自己看得见他们真正的样子。”大叔望着楼层攀爬的数字,露出感慨。
“这每一个看似的光鲜,里面呢,还是会慢慢的疲惫退色,逐渐老去……”
我侧过头看他,大叔也转过来,回应着我笑了下,笑得万分豪爽,说道:“你知道的,有些人,到底快不快乐,一眼就看得出来。”
我又调开头,慢慢垂下了眼。
“这几年,我觉得蒋先生变了不少……”
我知道他不是有意提及,但那却刺中我心中最没有防备的一块。我咬了下牙,极力做出冷硬的表情。因为,我根本不想听这些。
我本来就是一段不会被成全爱情下的逃兵,擅自下定决心抛下、远离一切、害怕成为对方的累赘与包袱、自以为成全即代表圆满,却在最后一秒不得不反手给他致命一击的叛徒。
我愿意承担所有过去不敢面对的胆小与懦弱,在我自私地选择伤害他后,继续愧歉、病了般、逃离般的活着,在没办法斩断的回忆与惦记中残缺地过下去。
也许有天我会终于崩溃、受不了的死在对他的思念里,也不想再听见关于当年的事、这些年的事,每一件不断提醒着我,被掀开后,会有多疼痛的事实。
我又有何资格再回头要求什么。
“若真要问我这老家伙,到底一个人可以变的是什么……那种东西,大概,是这里吧,”他拍拍他的胸口,让自己很嚣张般的笑着。
“就是这块东西的变化,一种随着时间的褪变。是成长,也是种坚强。”
坚强……?我懵然的看着那块地方。
电梯到达,门缓缓往两旁滑开。
“欸我这老家伙,竟对你罗唆了这些有的没的……一定是难得看见故人的关系,忍不住就……”大叔不好意思的摸头笑了笑,倏然趁我闪神时,一把将我用力推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