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它来说,我不过是遥远的它不会知道要想起的一个人类。跟任何一位他不会主动接近的陌生人没什么不同。
他还……养着它。
明白过来这个事实,我只是失神地望着摩卡静静坐缩在他臂膀里的乖巧模样。
这些年,他把它照顾得很好。
当年走得仓促,途中不是没有想过要把它带走……最后,还是让它留在他身边。它是我们曾经在一起过,最鲜明活跃的一个证明。
现在回想起来,我似乎什么也没留给他。
除了那些结痂的伤口。
沉默中传来很细微的噜噜声,摩卡享受地仰着脖颈,我看了会,慢慢从喉头深处挤出了一点声音:“谢谢……”
黑暗之中隐约传来他低沉的笑声。
那彷佛带着讽刺的重量,几乎难以承受。我垂下了视线,用力地纳了口气:
“我可以走了吗?”
他没有马上回答,空气中有微妙的静默。
良久,久到我以为,以为时间是不是就要就此停在这的时候,微暗中传来他温润清澈的声音:
“我没有绑着你。”
不知道为什么,会下意识抓住胸口。
一直,一直都抓不到什么……可能再没机会抓住什么了。如果我还非得要继续挣扎下去的话。
眼神无意识空乏地望着地面好一会,几秒钟过后我才回过神来,轻地轻嗯了一声后,一步步朝门口移去。
跨出这个门就可以了,我就能遵守我所说过的诺言,远远的……
一道声音在擦身之际蓦又淡淡地传来:
“……你还是想不起来吗。”
心跳无预警地漏了一拍。
昨夜……是不是也有一个人这样声音嘶哑的问我?他说,我忘了,十年后该说的第一句话应该是什么。
“你是真的这么想离开吗。”
我迟疑的停下了脚步,回过头去,更用力的抓住了胸口。
他自若地靠倚在沙发边,任窗外朦蒙的月光描绘着他宁静的侧颜,微微低垂着眼睫的脸,看不清楚他的眼,顺着怀里的摩卡,淡淡漫不经心的模样像是从没有开过口,刚才那两道声音只是我的错觉而已。
我没有要离开,我只是要回家。
“那么,你想去哪呢?”
我怔懵的望着他。
“你还能去哪?嗯?”他转头看向我。
我有些颤抖的,用手抓住了左胸前的衣襟,那块地方痛得让我晕眩起来。
我知道,我明白,不要再听下去了,快点离开这里……可是……为什么会那么不受控制,提不起力气去反抗。
“当,当然是……”指尖微微的凉,闭上眼睛用力握一握,脑子那种陌生的混乱又逐渐一分分的侵蚀过来。
小乔,你乖乖的。
我恍惚地张动着嘴巴,努力发出声音:“回……”
“……回家?”清越的嗓音轻柔地接声道。“或是哪里都可以……是不是?”
失神的望去,手腕忽然被攫住,一把用力扯了过去。
“就是除了我这里。”
面无表情凝视着我的眼睛,他邃沉宁静的目光底下像有什么在跳动,微微的泛烁湛亮,却难以解读。
我下意识避了开去。喉头微滞,心神不定地咀嚼他说的话,脑子彷佛定格一样,无法转动,只能呆滞地回视他,听着他求证似的复述说:
“是不是?”
胸口原本那块短暂死寂的地方,好像在挣扎般的慢慢活动起来,呼之欲出,宛若要提醒我什么事……我神经质的去看自己被握住的手。
然后他看着我,抿着唇,像什么都不会再说了;可是他没有放开手,每根指节纳进皮肤里的深度越来越重。像那天在宴会上。
“……看来,你是真的忘了。”静默了会后,他低声道。
有什么稍稍被拉直了。就要紧绷,再经不起拉扯。
摸住胸口,我觉得很迷茫,不知道他说的忘了是什么,到底指的是什么。
那声呢喃,彷佛带着某种落空过后的沉静轻漾,只是静静的。
气氛莫名凝滞得像根静弦,慢慢紧绷,然后将要再次失控摆荡。
我又开始心神不定的转动手腕,任凭伤口磨擦过双重的疼痛。“请放、放开我,我要回去了……”
“回去?”掌心移至我的手腕,他低下头,用拇指轻轻娑了娑再次被我磨红的腕骨位置,认真的神情反述我说的话。
我迷惑的看过去,不经意看见了他手背指骨上、朝我坦露出的狰狞痕迹。
迟滞的移开眼,我疲惫不停的眨着眼皮。
好像……好像突然又闻到一股血的味道……那种经过重重冲撞过后,一次次结痂也无法遮掩的,内里血淋淋的味道。
有什么破碎的画面开始在我脑海中上演,挥之不去。
我很害怕。
真的……很害怕。
我害怕……害怕到恨不得通通都不用面对。把自己关起来,藏起来,蜷缩起来,听不见,看不到,记不起来,想不起来……
“你想不想记起来?”他遂抬起头问我。
我呼吸一窒,瞪大眼睛仓皇的看着他。
刚才那瞬间,他的眼瞳在月光的衬托下极为温润,却明亮得像刚被割裂,一块一块的破碎……我心神微微一滞,胸口复又控制不住地疼痛了起来。
“我帮你想起来……好不好?”他轻轻的吐声问我,眉心浅浅的压着,就好像在希冀与渴求什么一样。
我始终太懦弱,所以我逃开过,我真的不想知道,不想记起来……于是我悚然不安的,脚步本能承受不住恐惧地往后退,想远远退离开去。
我不要听,我不要记起来……我奋力的摇着头,想要后退,他却牢抓住我的手,看着我的眼神……竟是那样悲伤。
慌乱失措中,不经意看见他嘴唇微微掀动,我心脏一跳──
“……”他唇微张,却蓦然停顿住了。
定定的看着我,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连忙抽了下手,他还是紧握不放,陡然,他一手掩住自己的眼,低下头,缓缓的笑了起来,笑到肩膀都在抖动。
他在笑,可是无声无息的模样……我茫然的看着他。胸腔却如潮涌般,难以平息一波波阵痛。
好一会,他慢慢止住了笑,抬起脸来望着我,道:“你知道吗?要逼疯一个人并不难。”
他的唇畔有抹温和的笑痕。宛若他永远都是这般不会失却冷静的模样,即便是,他刚刚才毫不保留的让我看见了他眼底的悲伤。
“原来,真的很简单……真的很简单。”他复垂下眼,慢慢的闭上,出神的呢喃,有些嘶哑。
“只要愿意的话。”
※ ※ ※
那口气让我更加迷惘,他眉宇间那么深刻的痛苦也让我更加的茫然。
我不知道他在干什么,想做什么,也不知道那种强行压抑后又逼迫转换的极端模样是为了什么……当他再睁开眼的时候,我已来不及逃。
那双中原本温润的眸光已全然卸去,转而是股沉着的锋利:
“你父亲已经不在了。”
他的声音淡薄的,像把利刃一样,眼瞳又是那样疏离的冷漠,轻易刺穿了我在一夜之间,小心翼翼、努力筑堤起来的假像。
他凝望着我的表情深沉,像在静待一种已知的结果。箝在我双腕上的力道紧却得宛若要捏碎。
然而大概是握得太紧了,他的指尖,微微的发白。
我呆滞半晌,脑中一片空白。
我不要记起来,我不想记起来……
“想起来了吗?他已经不要你了……”他缓缓又重申了一遍,将我扯近,抿声问我:“你还可以去哪?”
我翕动着嘴唇,想像刚才那样回答他,却抖瑟嚅嗫发不出声来。
“忘了也没关系。”他静默会,轻声道。
“忘了我就一遍又一遍的告诉你……”细细抚过我的脸,又帮我拨好脸颊边的头发,他低声说。
“直到你愿意想起来为止。”
那宛若一种承诺,像在告诉我什么。
然而我根本已没办法再多作思考或细想,我骤然像被惊扰到,整个人猛然颤动了好大一下,急切用力的想抽回手捂住胸口,压下翻涌而来的痛楚和窒息。
他无动于衷地看我歇斯底里的挣动,幽深的目光里有什么东西在浮动,渐渐坚定强硬,然后决定绝然固守。
慢慢欺近在我耳边,他一字一字低柔的,清晰而冷酷地:
“我说过你不应该回来。”
空气像凝结了一样,只剩我喘不过气来一样的急促吸气声。
松手放开了我,任我失力跌坐在地面上,他往后靠向椅背,双腿交叠,单手伫着椅手托在额间,露出了他惯有的闲散优雅姿态。
一步步,冷静的看着我逐渐失守崩溃。
“想起来了吗?”
我慢慢的,弯下腰,缩起身子,将脸贴在地面上,抖抖瑟瑟的,发不出声音,睁着眼睛,胸口痛到快要不能呼吸,只有喉头嘶嘶嘶的,喊不出来。
为什么还要一直不停的问我是否想起来了?你不是已经很清楚的提醒了我……我已经什么也没有了。
你还想知道些什么,听到些什么……
“好了,不要再哭了……一直哭的话,明天醒来眼睛会更肿的。”他弯低下来,把我托起放进他怀里,靠在他肩上,手拍着我的背安抚。
我也就真的,静下来枕在他怀里。
明知就要疯了,就要疯了……
……疯了又有什么关系。
“你还记得他们吗?”柔澈的声音忽然问道。
我睁开眼,心脏蓦然缓缓地失速起来。
他将唇摁在我耳边:“忘了?昨天我才提醒过你的,他们不是说,我把人都逼疯了……你好不好奇?我告诉你好不好?”
喉头困难的滑动,我才发现,自己自始至终在发抖。
“第一个,你想先听谁的?”
不顾我虚弱的挣扎,他置若罔闻地继续说下去:“嗯,我想想,第一个……有点久了,应该是我二哥……还记不记得他?”
脑子里浮现十年前,那个戴着眼镜的男人的模样,我咬着唇,摇摇头,觉得精神与心绪都开始挣动,他只一手揽住我,轻而易举就制住了我微弱的挣扎。
“他的样子,戴着眼镜,不苟言笑……你有没有看过他的手?”执起我的一只手,他把玩似的放在掌心里摸着我的指节,说:
“他一生中最爱的就是弹钢琴,第一个教我弹会钢琴的人就是他,他小的时候梦想就是当个钢琴家,他还有一双很漂亮的手,你知道的对不对?因为你看过……他个性严谨,打人巴掌可是毫不留情的,那双手……呵,可惜『那个人』觉得男孩子弹钢琴没出息,所以他的钢琴梦在很早以前就没希望了……
“其实梦想没了不可怕,幸运的话再找就有……”他尾音一拉,“那么,你知道最可怕的是什么吗?嗯?”他温柔的问我。
我虚弱的用力闭了闭眼,偏头想躲开他的问题,他轻笑了下,把我的脸扳回来,拇指来回摸揉着我的脸颊,柔声说:
“没办法再弹琴。”
我忽然用力的挣跳了起来──又被他轻松的揽了回去,抓住双手,听他继续用他优雅的声调在我耳边缓缓说:
“没办法拉长手指,没办法弯动手指,没办法弹出想要的音符,没办法再摸心爱的钢琴,连动一下都不能……”
他每说一句,他的手就跟着他说的,轻轻弯动我的手,像在模拟每种情况一样,我全身不住泛起一股颤栗,尔后他悄悄的,好像微笑着的模样,说:
“知道吗?我把他的手毁了。”
室内沉寂了几分,直至一道无法压抑的破碎哽咽划破了空间。
我实在支撑不住那些言词的重量……无力般的垂下了头,我几乎泣不成声,嘶喊地哭嚎道:“骗……你骗人……他是你哥哥……是你哥哥……”
“接着说说第二个好了。”相当平和的声音,他揩了揩我的泪,想了想道:“第二个你可能不知道他是谁,不过……”
我恍惚恍惚的。
“你认识他们的儿子跟女儿……”
我眼倏地瞪大,全身一僵。
他笑了,声线从背后的胸腔传来,每震一次,我心就碎一次。
“这样就知道我在说谁了,果然是个聪明的孩子。那我就继续罗?”
“说……谎……说谎!”从喉咙里硬是挤出了沙哑的声音,我竭力摇着头,泪一直不停的掉,用力想挣开他的禁锢:
“说谎!说谎!说谎……你说谎!”
不对,我要的从来不是这种结果。
从来就不是!
“你知道我从不说谎的,当然……”他凑近我,低浅道:“如果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那就另当别论。”
胸口痛了起来。我抖抖发瑟的,用力抓紧胸口。
“好吧,看来你是真的没兴趣知道。”
“……”阖了阖眼,我喘了口气,视线涣散的找着出口,想要离开这个人的怀抱。
“那么……你觉得一个孕妇失去什么最可怕?”
“啪!”
沉脆的巴掌声,在寂静的夜里特别清响。
他的脸颊迅速的红了。我咬牙瞪着他,全身疯狂的颤抖,手心痛得直抖瑟,心脏一秒都无法镇定下来,万分艰难才挤出声音:
“不要……说这种话……”
蒋勤维持着偏脸,忽地扯嘴笑了下,“为什么?你不是相信了吗?”
我错愕的看着他,不明白他说什么,泪却不知不觉汩流而出。
“怎么,不信吗?”他慢慢转回被我打偏的脸,神色平淡,看不出喜怒,沉定的眼神却逐渐冰冷。
“原来是我高估你对我的信任度了?”
我直直的抿着唇看着他。任泪滑下,不说话。
我知道,一直都知道,如果他要伤害我的话,轻而易举就可以。连他随口说一句话都能够重得我抬不起头,何况是用这样讽刺的方式揭开了我们各自的伤口。
十年,果然能够淡掉许许多多承诺的轮廓。对于他来说,这长长的十年,不过是让他终于觉得了、认为了,我的离去是出自于对他的不信任。
一辈子的轮廓,我们谁也没办法再随心所欲的画出来了……
如果当时不那样把你推开,你不会放开手……如果,如果我能再问你一遍,你还会回答我吗?
……不会再有那样傻气问题的可能了,那已走不回原路的曲径。
过去,其实都已遥远得有点空洞。
我在想,他是恨我的。
“来。”他凝睇着我,蓦地又朝我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