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心安理得地由着潋君替自己包扎伤口,嘴里絮絮叨叨地说道,「我从小跟着阁主办事,杀过的人多,见过的人更多,一眼就看出你这个人看起来自私冷漠,但有一份好心肠。」
潋君哼声道,「所以你一早就找上我?」
那人坦言道,「可不是吗,说来也是缘分,你信不信,指不定是老天爷的安排。」
听起来不过是句说笑的话,但直到多年以后潋君再想起,也不得不承认所谓命运,就是一早安排好的事。
只是那时潋君不以为然地笑了笑,他问道,「你不是想躲在我这儿吧?我还想多活几年。」
那人扬唇一笑,说道,「你算是救了我,我也不会害你,前些天我就向我家阁主求救,到今日他也应该到了,你送我到城外的荒庙,说好在那儿接应。」
潋君皱了皱眉头,他说道,「既然都要来了,又何必定在那么远的地方。」
那人答道,「我们阁主不喜欢这么喧闹的地方。」
潋君虽然身材削瘦,但要搀扶一个女子还是轻而易举的,可他毕竟走路不方便,等他们到了城外,恐怕天都得亮了。
那人也想到了这一点,拿了点碎银便让潋君叫一辆马车。
潋君找了个护院,谎称有个客人酒醉了,让他去雇辆车,不一会儿,两个人就顺利地坐上马车。
一路快马行驶到城外,潋君就扶着那人下车,打发了马车离开后,才缓步往庙宇去。
刚走到庙门口,就见后头追来一批人马,大约七、八个人,个个一身劲装,手持长剑,一看到那女子就呵斥道,「你这个妖女,杀了我们大师兄,夺我们圣丹,还不纳命来!」
那女子勉强地站直了身子,把受伤的手放在背后,她扬唇一笑,万千的妩媚风情,看得那几个男子竟一时恍了神。
「你这妖女,果然有妖法。」刚回过神来,领头那人就咒骂道。
女子嫣然一笑,说道,「色字头上一把刀,若非你们师兄一心要把我弄上床,我又怎么会那么容易得手?」
领头的壮汉听她如此出言不逊,气恼道,「废话少说,今日不杀了你,我们难慰师兄在天之灵。」
那女子后退几步,抬手抵在唇边一吹口哨,只见一只老鹰飞来,停在了她手臂上。
她似是温柔地抚摸着那老鹰的羽毛,对着它说道,「青歌,让他们瞧瞧你的本事,一个不留。」
那老鹰像是听得懂她的话一样,竟真的飞向那群人。
眼见七、八个人围着只老鹰厮杀打斗着,她才得到歇息的时候,先前勉强支撑着身体,此时已觉得疲惫,脚下一软,好在潋君扶住了她。
潋君搀扶着她靠在庙门口歇息,目光紧锁着前头打斗着的人群。说来也奇怪,明明是老鹰的样子,可一身羽毛却是青色,它时而飞高、时而用翅膀爪子还有利嘴攻击人群,被它伤到的人竟哇哇直叫。
许是看出潋君的惊讶,那人也不隐瞒,她说道,「青歌是阁主养大的,它一身都是毒,虽然未必能致命,但被它抓伤可比普通的刀剑更要命。」
潋君说道,「你们家主对你倒不错,又是亲自来接应你,还把自己的宠物给你用。」
那女子理所当然道,「可不是吗,我们阁主是这天底下最好的人。」
爪子再锋利,也始终是个动物,休息不到片刻,青歌就落了下风,除了倒在地上的两人外,另外五个捏准了它的弱点,轮流地刺向它,使得它不敢贸然飞下。
眼见另外两个挣扎着爬起来,飞身向潋君他们冲来,那女子见状,勉强地站起身,从衣袖中掏出纸包,刚把里头的粉末涂抹在指尖,就见一道人影飞过,那两人身上忽然喷出血来,狰狞着倒在了地上。
「阁主。」那女子唤道。
那人身形修长,一身青衣长袍,举步缥缈,如鬼魅一般,在黑夜中看不清容貌。青歌飞旋而来,顺从地停在他肩上。
「紫眸,后退。」
那声音低沉,不带丝毫起伏。
紫眸会意一笑,后退一步,掏出个小瓶,把里头的液体洒在地上。
那人回过头来,望了紫眸一眼,瞧见她衣服上的血痕和苍白的脸色,他略一皱眉,问道,「是他们伤了你?」
紫眸答道,「属下无能。」
那人再转过头时,其余五人正一起袭来,只见宽大的衣袖一挥,万千金色飞虫飞出,直往他们身上袭去。
黑夜中,那飞虫如萤火虫一般泛着光芒,其中三人被数不尽的虫子覆盖在脸上,他们下意识地抬起手摸向脸,虫子却顺势飞进他们衣袖。被虫碰触的地方如烧焦般灼热,竟喷出血来,撕心裂肺的尖叫声不绝于耳。
其余两人挥舞着剑一边砍杀着飞虫,一边朝着潋君他们攻来。眼见就要走到他们面前,只听到一声尖叫,脚下不知何时已被毒蛇缠绕,狠狠地咬了一口仍不罢休,顺着他们的腿向上攀爬着。
只见他们唇色瞬间呈紫黑,黑色的液体从他们嘴边流出,一时竟看不出是血。待到两人倒在地上后,那蛇又朝着潋君他们爬来,潋君早看得目瞪口呆,好在当它们闻到洒在地上的液体所发出的味道时,都各自爬开。
五个人一个接一个地倒在地上,哪一个不是体无完肤,死状之惨烈,令人一惊。
这就是紫眸所说的,天底下最好的人?
潋君不禁皱起了眉头。
青衣人转过身,看到站在紫眸身边的潋君,他目光一凝,手指刚要动,紫眸赶紧说道,「阁主,是他救了我,送我到这里。」
那人闻言,手指又放松下来。
青衣黑发,他站的位置正背着光,潋君始终没有看清他的样子,只瞧见他一身锦衣华服,姿态雍容优雅,一双眼睛漆黑透亮,深不见底,却冰冷如寒潭,没有丝毫的波澜。
紫眸宛然一笑,对着潋君说道,「你也听到了,我叫紫眸,算起来你帮了我两次,我总会报答你的,等你想到要我做什么事了,就来找我,我……」
话未说完,就听到远处那青衣人冷冷地唤了句,「紫眸。」
紫眸明白他意思,她又对潋君道,「我告诉你身分你也未必找得到我,总之,你只管想好要什么,我不会食言的。」
说罢,紫眸赶忙飞身赶上,她刚一站定在青衣人身边,脚下一软,步伐虚弱,青衣人皱了皱眉头,搀扶住了她。
等到潋君走到庙外的时候,已看到一辆马车停在门口,他刚要询问,就听驾车人说道,「先前送你们来时,那姑娘叫我差不多这时候来的。」
潋君闻言,安心地坐上了车。
刚刚经历了这样一场风波,他的大脑还没平静,闭上眼就能看到一片血色光影。
突然,眼前浮现出一双深邃透亮的眼眸,犹如一潭寒冰,没有波澜却又抓紧了人心。
潋君一惊,赶紧睁开了眼,他暗暗告诉自己,不过是个意外而已。
不过是个意外,那种生活在刀光剑影之下的人,怎会和自己再有交集。
一直待到马车停在了清河馆后门,潋君才想起安宁王说好今日带着药材来。此时已是半夜,潋君心想,即使那人真来了,怕也早走了吧。
潋君慢着步子,好半天才回到院子,院门口站着两个人,潋君一眼就认出那正是齐岚和乘风。
「你这小子总算回来了,可晓得我们家王爷等了你多久吗?」乘风一看到潋君,立马嚷嚷道。
潋君笑道,「王爷身娇肉贵,自然比不得我们这样的人,是我疏忽了。」
嘴上这么说,潋君一瞧见那人温润含笑的样子,要说没有触动那也是骗人的。
带着那两人回到屋里,潋君已十分疲倦,齐岚使了个眼色,乘风便会意地将手上大包小包的东西放在了桌上。
齐岚一一说明道:「这红纸包的药是治腿伤的,还有盒子里的药膏也是涂在腿上的,你骨头是接起来了,可是不用这些药是没法自己长好,还有那黄纸包的药是驱毒的,先吃个几日,再看看需要涂什么药膏。」
未等潋君开口,齐岚又道,「红色的药包一天吃两顿,一早一晚,黄色的是晚上睡前吃的,每一份的纸上都写着了,还有煎的火候时间也记着了。」
潋君一看那一份份包好的药,光要在每一份上面写上这些,也得费不少时候。他心里虽高兴,但仍是拉不下脸说句谢字。
「那么麻烦,这药苦不苦?」
齐岚笑得温文尔雅,他劝慰道,「良药苦口利于病,那白纸里包了些蜜糖之类的,喝完了药含一颗,可以去掉些苦味。」
如此这般周到的态度,让潋君也是一惊。
此时时候已不早了,乘风忍不住催促了一声。
齐岚道了声别后就转身要离开,刚跨出大门却听到潋君忽然叫住了他。
潋君说道,「我该怎么称呼你?是叫你王爷还是……」
齐岚温和地笑着说道,「你叫我齐岚就好。」
等到齐岚他们一走,潋君立马就把那几包药一一拿出,小心地安放好,不管齐岚说的是真是假,他都愿意一试,再怎样也不会比现在的情形更糟了。
当他拿起那白纸包时,忍不住打开,拿起一块糖再放进嘴里。
这是南膳坊上好的蜜糖,看着晶莹剔透,放进嘴里入口即化,甜而不腻,散发着金橘的香味,在嘴里慢慢融化,回味良久。
记得小时候,潋君瞧着那些锦衣华服的少年公子手里拿着一大包的蜜糖,吃得津津有味的,他也央求过爹娘给他买上一小块儿,可这到底不是贫寒人家能吃得起的。
好在他那时候年纪虽小,却十分懂事,不吵不闹,只是看着那几个和他差不多年纪的公子。
但出生富贵的孩子刚吃了几块,又瞧见新鲜玩意儿,就把这纸袋子随手扔在了地上。
记得那时候,潋君一看到就赶忙上前捡了起来,还没吃到一块儿,就被他父亲打了一巴掌。
那时候父亲骂他说,人可以穷,但不能没有尊严。
直到有一天,父母亲把他卖到了清河馆。
潋君看着越走越远的爹娘,他很想冲上去问一句,不是说穷也要穷得有尊严吗?为什么又要把他卖到这里?
一入娼籍,便是一辈子都还不了清白,作一个被千人枕、万人压的男妓,又何谈尊严呢?
到后来,潋君长大了些才晓得,那年灾荒,多少户农家穷得活活饿死,如果不是把他卖了,他们一家子恐怕也活不下去。在生死存亡的时候,尊严算得了什么?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当年潋君以舞惊天下,一时间名声大作,门庭若市。
第一次得到赏钱后,他立刻叫人去南膳坊买上一大包蜜糖,一块儿接着一块儿,吃得嘴巴里全是甜腻的味道,他也没有停下来。
尊严也好,清白也好,都不过是牌坊,高高地挂在那里,能值几个钱?只要他站上红牌的位置,什么金玉华服、佳肴美食他得不到?
只是自从落魄之后,这蜜糖就再也买不起了。但没想到隔了那么些时候,竟然还能吃到这味道。
嘴里含着甜甜的糖,这一夜,潋君竟难得地做了个好梦。
华月阁,蓬莱岛。
青衣长袍拖过台阶,柳梦已步伐缥缈如行云流水,远远看去,竟是轻盈飘过般。
站在大殿最高处,漆黑的眼眸冰冷如寒潭,望着跪在殿中央的紫眸,他冷冷道,「紫眸,你虽是夺得寒丹,但打草惊蛇,引起青惟门的注意,若非我前来接应,你要怎样逃出?」
紫眸恭敬道,「属下甘愿领罪。」
柳梦已抬起手,一掌打向紫眸,紫眸丝毫不闪躲,硬生生地接下,她虽身子一颤,却未见内血上涌。
柳梦已见状,点点头,他道,「你内力大进,千转寒丹的确是好东西。」
「青惟门的圣品能不是好东西吗,阁主还真是偏心。」原先始终站在一边,一言不发的蓝衣男子忽然说道。
紫眸盈盈一笑,说道,「怎么,兰祀是嫉妒了?」
兰祀笑吟吟地答道,「我哪敢嫉妒你啊。」
柳梦已目光看向兰祀,语气平淡道,「盗走了灵仙草,我会算你一功。」
兰祀一笑,说道,「是属下应该的。」
柳梦已向来清冷孤傲,能说出这样的话已是难得,兰祀早就习惯。
柳梦已心中一算,四大灵药还差了魂香甘液和梦情丹。
他对着紫眸吩咐道,「紫眸,你跑一趟凤明府去找魂香甘液,此次可不许被揭穿了身分。」
紫眸嫣然一笑,她道,「是,紫眸不会再失手了。」
未等柳梦已开口,兰祀已先说道,「那这梦情丹自然是交由属下我了。」
紫眸和兰祀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大殿,见紫眸越走越快,兰祀赶上前叫住了她。
「怎样,这次还比不比谁先一步?」
紫眸一回头,就看到兰祀那张面若桃花、俊美风流的笑脸,她说道,「梦情丹不过在灵州楚家,我可不划算呢。」
兰祀扬唇一笑,一双眸子飞扬起,可不是飘逸俊秀,他一甩折扇,说道,「那我先在灵州逍遥个半个月,怎样?」
紫眸心里一计算,便应了下来。
兰祀又道,「对了,听说你在京城受了伤后,躲到了娼馆,还被个小倌救了。」
紫眸目光一凝,别有意味地感叹道,「兰祀,你的眼线可布得广。」
兰祀谦虚地笑了笑,他说道,「那人应该晓得你身分了吧,紫眸,你可该灭了这口。」
紫眸冷哼一声,目光中带着几分阴冷。
「阁主都未说话,哪轮到你来插嘴了?」
兰祀大笑道,「我可是为了你好,追杀你的那几个青惟门的弟子虽然被阁主杀了,可是如果那小倌把事情说出去,难保青惟门不会来寻仇。」
被他这么一提,紫眸也想起答应潋君的事来,这一去怕是又要耽误好几个月,不过潋君总是在那儿的,也不怕找不着他。
紫眸会意一笑,她说道,「我明白你意思,不过我敢说一句,那人绝不会是坏人。」
兰祀听她这么说,也不再多提。
他目光看向沿路景致,江湖中向来称蓬莱岛为俗世中的仙境,这的确不假,可惜景致再美,也是朦胧一片,虽说是缥缈,但却少几分人气,清冷孤傲,就如那一阁之主的柳梦已一样。
兰祀苦笑道,「等到四种灵药都收集齐了,离十年之约也没多少年了吧,紫眸,你说我们还能有多少日子可活?」
紫眸闻言,脸上无了丝毫笑意,「不要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第三章
要说这良药苦口利于病,确实是不错,潋君自从服用齐岚给的药后,也觉得身体好些了,再加上那药膏冰凉凉的,涂在腿上缓解了不少疼痛,似乎走起路来也不那么累了,只是仍是颠簸。
齐岚晓得他着急,也耐着性子安慰道,「这腿伤也不是一、两天能好的,靠着药来让骨头长好还是需要不少时日。」
潋君心里头也是又急又高兴,原本早就断了希望,如今一看到有盼头,怎会不兴奋。
只是连齐岚也说,就算是治好了腿伤,但真要像当初那样跳舞是绝不可能的了。潋君一想到这里,也不由地苦笑,自己除了生了一副好皮囊和擅长跳舞外,别无他长,要是换了那个以琴技和文采见长的瑶持,那还会读书写字,能弹一手好琴。
也许自己真是一世为娼的命,况且就算真的离开这里了,以他的容貌怎可能不招惹麻烦。
齐岚每三日来一次,整一个月过去,他也熟门熟路,有时候甚至不带乘风,自己一个人来。
这一日,潋君刚伺候完了客人就回到了院子。这一个月来,他也习惯了每逢齐岚来就早早地回屋里等着。
潋君不是傻子,虽然他嘴巴毒,说起话来又泼,可他也知道齐岚真心对他好,别说是为他医伤,清河馆上下有谁会像齐岚这样温和地跟他说话。
潋君回到屋子的时候,齐岚已经坐在了里头,手上拿着本书正看着,一听到动静就放在了桌上。
他温和一笑,说道,「这书挺有意思的,讲了不少奇闻怪谈,是你在看的吗?」
潋君说道,「我哪里会喜欢看书,书是从瑶持那里拿来的,怕你等我等得闷才放在这里。」
齐岚问道,「瑶持?就是上一次和你吵了几句的那人?穿着白袍,神色清冷的?」
潋君笑道,「馆里头敢这么冷着脸的除了他还能有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