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将近,以往都是兄弟俩一起围炉打游戏的,哥哥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肯定很担心他。
「忍冬,下来吧,我给你带吃的来。」顾时清用做贼的语气在下面叫他。
窝窝头的香味传上来,忍冬肚子叫得更响了。
他向下看了一眼,把口水吞下,一脸严肃地说:「谢谢大少爷,不过不用了。被夫人知道,我又会挨打的。」
「你放心,我不跟娘讲,没人知道。下来下来,你也别站那么高,多危险。」顾时清有些担心地看着不怎么牢靠的桌椅凳三叠「景观」。
忍冬高高地俯视顾时清,以往想要恶作剧时,学长也是用这种眼光看他。怀念的感情又一次澎湃,他轻声道:「好吧。」
说着就要往下跳,顾时清大叫「不能跳!太高了,你慢慢爬下来。」
既然cos好孩子,那就做到底,忍冬乖顺地点点头。右脚离开长凳试图踩到椅子上,好死不死竟然踩了个空。
学长、不,顾时清在尖叫什么?好聒噪。
这是忍冬最后的意识。
早晨例行的问安,顾时庸总是睡懒觉到快中午才过去,顾学仁早已懒得与他计较,王氏则一贯地不悦。交换了几句对话,顾学仁装作不经意地对次子提起成亲之事。
「你明年就十八了,差不多该订下一门亲事。」
顾时庸跷起二郎腿,看着自己脚尖出神地道:「长幼有序,爹怎么先想到我呢。」
「你这孩子和时清相比心性过于不定,娶房妻室也好有个约束。」
「还是慢慢来吧,我年纪尚小。」
王氏正要开口,顾学仁按住她的手制止。
顾时庸讽笑一声,道:「娘要说的话,我知道。『年纪还小倒是懂得和男男女女搞些见不得人的事,里里外外都跟着丢脸。』——是这样吧?」
王氏沉着脸不说话,顾学仁不悦地道:「你在说什么?不愿成亲就再等等,又没人逼你。」说着转向妻子,「我看时庸说得也有道理,不如让时清先……」
王氏连忙否决:「时清和他不一样!时清——」
顾时庸又扬声抢过话头:「大哥难得精通典籍,虽然一介商家之子不能考科举,但是只要在官府里做个胥吏,顾家便大大有了面子和行事便利,因此大哥要留身以待,娶个官家千金好得提拔,像我这样的废物,也就只配讨几个老婆生一窝小孩,在这个院子里老死而已,对吧?」
王氏终于被他惹得拍案而起:「我和你爹什么时候不对你兄弟一视同仁?你这阵子为了蔻儿的事火气这么大,还屡屡迁怒时清,不断找他碴,别以为我的儿子就好欺负!」
我不是为蔻姐,对大哥也不算迁怒吧。顾时庸在心中分辩,脸上却依然满不在乎的样子,惹得王氏更怒。
顾学仁正安抚着妻子,顾时清匆匆跑进来,惊慌地大喊:「忍冬从桌上掉下来昏过去了!」
「那又怎样?一个下人而已,你这样着急做什么!」王氏怒气冲冲地斥责儿子有失庄重,一边的顾时庸早已急惊风似的冲了出去。
忍冬的昏睡已经持续了十多天。顾时庸对父母的劝阻置若罔闻,找遍了所有能找的大夫,给他的回答都只有同一个结论:外伤无大碍,头部碰撞以致颅内异变,无药可医,他自己醒过来便一切无恙了,醒不过来就等着衰竭而亡吧。
大年三十照例是要到城东本家一起过的,顾时庸与老太爷打了个照面,就推说身体不适,不理身后议论纷纷的族中亲眷,匆匆赶回来。
李石被派在房中看护,正给忍冬擦完澡,看到他出现很是意外。
顾时庸已经没有力气再问「他怎么样」这个问题,挥手让李石退下,自己在床沿坐下,握住忍冬瘦骨嶙峋的手,怔怔发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吱吱嘎嘎的轮椅触地声响起,然后在床边停下。
「下人们在传,你对这孩子感情不一般?」
顾时庸默默替忍冬掖了掖被角,没有抬头看一眼罗夫人。
罗夫人笑了笑,淡淡倦倦的眉眼生动起来。「从出事到现在都没有看到你失控的样子,两年时间好长,你竟然学会了安静地爱一个人。」
长长的沉默之后,顾时庸终于开口:「蔻姐,对不起。」
罗夫人轻摇螓首。「没有对不起,那是我自己的决定。而且,」她朝顾时庸眨了眨眼,「谁都没想到,父亲的眼光好到出人意料。」
顾时庸想到罗老爷望着妻子时那种似水的柔情,不禁真心为她高兴。望着双目紧闭无一丝生气的忍冬,稍稍开朗的表情又回归寂寞。
罗夫人观察了他半晌,道:「我是来辞行的,明日午后离开。」治疗腿疾的最后一味草药已经找到,他们该回去了,免得相公一天到晚胡思乱想。
顾时庸点点头,拉起她的手。再次触碰到这双曾经牵过许多次的手,他心中已没有了那时候的种种酸甜悸动,与忍冬截然不同的温暖触感更让顾时庸觉得黯然。他提起精神与她对视,认真地道:「保重。」
「你也是。」罗夫人用另一只手回握,眼中有泪。
顾时庸知道她在担心什么,露出一个没有笑意的笑容,道:「放心,我已经过了做傻事的年月。」
「二少爷!」李石匆忙冲进来,打断两人话别,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断断续续地作着说明:「有、有个道士在门口,说是可以治好忍冬!」
顾时庸如死水的眼中泛起了粼光。
「快请!」
这天夜里,那个神秘的道人令忍冬苏醒,而随后顾时庸便先罗氏夫妇一步,只身离家,再没有音信。
王氏以行为不检为由将忍冬逐出顾家,走之前忍冬向王氏追问顾时庸的下落,王氏冷冷地道:「他知道自己犯了家规,逐出门已经是最轻的刑罚,不走难道还等着先挨一顿打吗?」
忍冬摇摇头,别过顾时清,背着小小的包裹离开。
第八章
「听说没有?城西顾家的二少爷时庸回来了!」
「二少爷?除了刚成亲的少爷以外,城西顾家还有别的小孩?」
「二少爷不是现在那位夫人生的,大少爷母子怕他争夺家产,八年前就找个借口,把人赶出家门了。」
「八年?那不过是个十多岁的孩子吧?那也太狠心了。」
「可不是?好在二少爷争气啊。小小年纪就靠一支画笔谋生活,用夏日广这个名字,挣下了大大的名声。据说他一回来,大少爷的娘就气病了呢。」
「我表妹嫁的是个画工,听妹夫说,几年前,皇帝老爷召集全天下最有名的画师,要他们画出他某晚梦中的美景,结果只有二少爷的画作称了圣意,皇帝老爷龙心大悦,就封二少爷为天下第一画师,还让他留在宫中听用。」
「咦?那二少爷应该在京里做官才对啊,怎么又会回家?」
「因为二少爷当时就辞谢了皇帝老爷的好意,说要走遍山河美景,磨练技艺,画出更好的图来。皇帝劝了几次没有用,又佩服他的志气,因此放他走人。这下子二少爷的画技人品名动天下,不但达官贵人登门重金求画,更是被想和他结交的人一窝蜂地追着跑,二少爷怕烦,隐姓埋名到处漂泊,偶尔才有画作面世,每一幅都是千两万两的天价,不怕价太高,只怕买不到。据说老太爷书房里也收着两幅夏画师真迹,刺史大人来求都不肯给呢。」
「啧啧,顾家已经是首富,又出了位天下第一画师,实在荣耀得紧。」
「那你们说,二少爷突然回来,是不是和大少爷争夺家产的?」
「去!城西顾家的家产加起来也未必抵得上二少爷的身价,他稀罕个啥?」
「你发什么傻?我自然是说咱们城东这儿,老太爷的家业啊。」
「嘘!轻点声!这种事怎能乱说?小心给人听见叫你卷铺盖走路!」
「哎呀我这不是私下讲着玩嘛。你也知道,大老爷是不成的,老太爷只能从旁支挑下任当家,原本是城西时清少爷和绵云时锦少爷最为出色,眼下出来个时庸少爷,看起来争气得没人比得上,我看还有一场恶战啊。」
「说起来你们谁见过时庸少爷吗?人怎么样?」
「我觉得很好。长相一流,人也和气,上回时清少爷成亲我也过去帮忙,端茶给他的时候还说谢谢呢。」
「是吗?我怎么觉得他有点流里流气的?」
「那是你见世面太少,没看他是故意装疯卖傻气家里人吗?被赶出家门这么多年,换了谁都有怨恨的,还不准他小小报个仇了?」
「所以说容貌好才能高品性佳脑袋灵,时庸少爷根本就是完美了啊!」
「根本不是这样,你们别给他骗了。此人长相猥琐不学无术品行恶劣脑袋进水,简直一无是处。」
在一片称颂声中听到迥异评论,待在院子里午休闲磕牙的下人们回头一看,不禁吓了一跳。
素来和蔼可亲的周总管站在他们背后,手里握着份卷宗,只见他脸色发青,唇无血色,黑黑的眼圈挂在大大的眼睛周围,十分颓废,说话的口气更是十足厌恶。
啊啊,听说周总管和时清少爷关系很好的!
难怪他最近都精神很差脸色难看兼性情大变啊!
惨了惨了,他们赞了时庸少爷这么多,会不会被打击报复?
忍冬看着愣在当场脸色仿如活见鬼的仆人们,嗡嗡直响的脑袋越发胀痛。
该死的顾时庸霸占他的家,害他只能跑到顾家来睡书房。其他三个总管知道后,高高兴兴地把夜里轮班的机会全部「奉献」出来,每天被大大小小的事情折腾得快发疯了,还要听到别人在那里对他歌功颂德,顾时庸你去死吧去死吧!
「还不去干活?」
「是!」
众人如临大赦,连忙作鸟兽散。时清少爷与周总管组成的铁血联盟即将火拼时庸少爷——此传闻在短时间内迅速扩散。
密州城外有日夕山,山势秀挺,树林蓊郁,是风景佳盛之处,香火旺盛的止水庵,便坐落在半山腰。
顾时庸起了个大早登山,一路悠闲玩赏,到得庵中已经是晌午。
他向知客的老尼交代了情由,没多久就有一名中年女尼缓步来到门口,站定后朝他一合十,道:「阿弥陀佛,顾施主别来无恙。」
「托师太福,时庸差幸平安。」顾时庸躬身还礼。
女尼抬起头来与顾时庸对视,两张脸竟有七分相似。
「施主请随贫尼到庵内小坐。」
顾时庸答应着,二人一同举步,不多时来到女尼的居处。房屋有前后两进,前厅中除桌椅与佛坛外并无它物,桌上放着本看了一半佛经,佛坛前摆了一鼎香炉,一只木鱼,一柄拂尘。
女尼招呼顾时庸坐下,随即方才的老尼端了清茶上来,又关门出去。
「娘。」顾时庸拉近凳子,双手抱住女尼的手臂,撒娇轻晃。
女尼应了一声,用另一只手轻抚儿子的头,慈爱地道:「你这孩子,总算是回来了。」
时庸扑闪着桃花眼,目不转睛盯着她,道:「这么多年不见,娘还是那么年轻漂亮。」
「我儿子还是这么英俊。」女尼捧住他的脸笑道。她也是一双桃花眼,不知是佛门修养抑或年纪使然,笑起来却只觉端庄,不含半丝轻佻。
「我用夏姓闯下一番事业,外公和舅舅都高兴得不得了。娘什么时候回去?」
夏氏摇头:「我是不回去的。」
「娘你一把年纪了,外公他们不会再打改嫁的主意,不必担心。」
夏氏佯嗔,道:「刚才又是谁说我年轻漂亮的?」
顾时庸涎着脸道:「圣人因时而化嘛。」
夏氏爱怜的轻戳他脑门,道:「这儿很好。我原本是为了躲避世间纷扰才落发,现在早已喜欢上了吃斋念佛的宁静日子。」
顾时庸端详了她好一会儿,便即放弃。「您觉得好就好。」
他母子俩向来如朋友般相处,母亲连年幼的自己只身回顾家的决定都予以支持,如今她不过是要相伴古佛青灯而已,也没什么反对的理由。
「说说你吧,这次回来,是为了他?」
「怎么可能?孩儿是专程来看娘的啊!」顾时庸嗲声嗲气地说着,整个身体往母亲身上压过去
夏氏一把推开他。「少贫嘴!我在止水庵住了这么多年,你总共才来过多少次?离家之后的来信,又有哪一封不提他近况?」
「嘿嘿。我只是觉得这人很有趣,娘清修寂寞,因此说出来给您解解闷罢了。」
「你归还天命来换他的阳寿,也是为了给我解闷?你这孩子野心大得很,当初要回顾家就是为了得他的家产,后来又嫌格局小看不上眼,要自己去做一番大事。被人算出你有天命,那可是帝王基业,别说你,再清心寡欲的人都抵挡不住这等诱惑,换作平时,恐怕你高兴得都要发疯了。结果人家说可以换他性命无忧,你竟二话不说将之双手奉上,娘当时听了,可是吓了一大跳呢。」
「娘你话好多。」
「你中意的那孩子最近事忙,许久没上山陪娘说话,娘憋了一肚子的言语要倾诉,做儿子的这点都不能担待?」
「好好,您继续。」顾时庸不过嘀咕了一句,就被她扣上不孝的大帽子,除了缩起脖梗受教,也别无他法。
夏氏满意地继续攻击:「方才我说『中意』,你一脸不苟同的表情做什么?你已不是顾家人,那个破规矩无需拘泥,外公舅舅那边更不必去理他们,中意便是中意,直接和他说明白扛走就是了,在外头混了这么多年,还没想清楚?那你回来做什么?」
顾时庸呆看了她半天才道:「我知道爹为什么胆小怕事了。」成了两次亲,娶的女人一个个的都是悍妇,哪里还敢伸张什么自尊。
「我就是要压他一头,你待怎样?」夏氏两手叉腰,瞪着儿子。
顾时庸迅速接口:「孩儿万万不敢!」
夏氏忽然道:「你不肯直面,是因为王家那女子伤你太深?」
为什么母亲一把年纪,说话如此跳跃?顾时庸苦笑道:「娘常说去者不追,我也是这般想法。她的事,早已经放下了。只是爹这边也好,外公家也好,还有城东顾氏,我从未目睹一桩圆满的情爱,也不知道那圆满是否真的存在。」
夏氏口宣佛号,缓缓道:「一切有情,唯有其心。你不自己用心体会,旁人经历,又怎做得了准。」
「是啊,在外头久了,见识也多,世间人没几个会像爹或忍冬那般,将真心表露在面上,多是细细体会,才勉强能瞧个大概。因此上,」顾时庸咧开嘴,「我后来才想明白,原来娘对爹依然是有情的。」
夏氏并不慌张,只是淡淡一笑:「诸行无常,诸法空相。我慧根浅,看不透也是寻常。我已是此情已远去者不追,而在你眼下这一段良缘,可莫轻易错过。」
「娘真不想看我安稳成家,开枝散叶?」
夏氏拨着念珠,坦然道:「云云众生已然熙熙攘攮,多你少你一人的后代,又有何妨?」
顾时庸趴在桌上,闷闷地道:「我走时托了罗氏夫妇照顾他,本拟打下些根基后再接他同住。没料那小子竟被老太爷相中栽培,混得风生水起。他孤身一人来这里,今生恐再回不了家园,因此向来最怕饥寒,现在好不容易生活富足名利双收,又哪里肯随我四处漂泊。」
「你不问,怎知道我不肯?」
门外一个熟悉的声音突然道,那口气听起来开朗到简直有些雀跃。
顾时庸一脸呆滞地僵硬回头。夏氏见了,忍不住掩嘴而笑。
二人在止水庵用了斋饭,便告辞出来,默默结伴走到山脚,忍冬的笑意依然大大挂在脸上,让顾时庸浑身不自在。
忍冬没有理由不高兴,耗了这么多年,因为种种忐忑和不自信郁闷了这么多年,今天他终于扬眉吐气了!
那个平时浪荡轻佻,遇事又总是一副成竹在胸、活像每个细胞都在叫嚣「天底下我最聪明」的顾时庸,竟然心里那么在乎他。啦啦啦,周忍冬,你赚到了,你太伟大了!
「决定了!」忍冬做出热血漫画主人公握拳的姿势。
一直维持低头沉思状的顾时庸被他吓得抬起头:「什么?」
「为了表示庆祝,今晚『回雁楼』所有客人的酒水钱都算在你头上!」顾时庸现在傻乎乎的样子很像一只小狗,忍冬感觉这几天的睡眠不足完全被他治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