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臣们也有自己的谋虑。
本朝三位皇子,皇上最疼爱老二。皇长子和么子则被皇后庇在羽下。以皇上和皇后的亲密,日后究竟哪位皇子能荣登大宝,皇后必然举足轻重。
皇后和董家有私怨众臣皆知,按常理,皇后应该义无反顾地加入“倒董”阵营,最终扶持皇长子或皇么子做太子。可皇后选在此时随侍入阁,很可能就是从了皇上,替二皇子造势。如果皇后确有私心,那他只需静观其变,没必要早早跑来画蛇添足。
如果皇后正如所料,声援皇上、反对大臣们揪董家小辫、影射二皇子,那选在此时跳出来倒董也太愚不可及了,简直连条可以仰仗的退路都没有。
董家的旧门生们也盘算着同样的猜测,二皇子就是他们重新出头的希望。
没人敢冒然捅破这层窗户纸。
臣工们把脑袋惴惴不安地缩进官帽子,陪着皇上中规中矩地朝议他事,静候其变。
永宁王杨日朗漠然地站在老二日进的身边。看到老二一脸认真的模样,他把目光转向另一边。逍遥王爷就是日朗给自己的定位,倒董派和扶进派的暗流涌动在他眼里还不如一场折子戏更有意思。只因爹爹的一个举动就吓得缩头缩脑的家伙们更不能引起他的兴趣。皇上的算盘已经通过皇后转告他了,永宁王把梁曜寒的叮嘱一一记在心里,没有表示任何异议。
如果目光能穿墙而过,他就能看到梁曜寒。此时的梁曜寒刚把复杂沉重的皇后正装脱下来搁在一边,随意地披了件长衫,盘坐在榻子上仔细地擦拭一柄弯刀。
刀得自故人,草原上彪悍的民风在这刀上张显无疑。刀身纹路古朴暗哑,刀刃锋利冷光闪烁,象牙刀柄上,金丝弯嵌出复杂的代表着吉祥和胜利的图案。
感受到杨天泽的注视,梁曜寒抬起头,露出一个轻淡的笑,“宝贝儿,我好着呢,不用管我。”
杨天泽没有回应,梁曜寒心中的黯然同样地笼罩着他。
可孩子们总有长大的那一天。
在那一天之前,杨天泽必须让孩子们长出强健的翅膀,承受注定要跟随一生的风风雨雨。
日朗刚刚成年,政治游戏里的规则他还看不懂、看不透,甚至可能……以他的性子永远都学不会。日进尚且稚嫩,一场政治风暴很可能就将他的灵性和锐气摧残得干干净净,尚书房的对答已经初露这种端倪。
杨天泽没有胆量用儿子们的后半生下赌注,他轻轻挥了挥手,太监赵恩随即捧着圣旨站上前来。
分封永宁王领地,将董家现在的土地纳入其中。
对不支持日进的中坚力量釜底抽薪,恩旨官升一级,与宁王一并右迁领地,辅佐宁王。
即日起程。
皇上的一道圣旨将宁王与董家绞在一起。
表面上,他对大臣们追查董家的种种行为只字未提,但旨意背后的意思臣工们心里清清楚楚:把董家纳入宁王治下,宁王对董家就有了监理的职责,董家再闹出的事,自然也要牵连宁王担些责任,若是花些心思,很可能连皇后都被咬上一口,甚至最终两败俱伤。
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倒董”转眼间就变成很可能一举得罪两位皇子,同时挑战皇上和皇后两位人物的烫手山芋。
真咽不下这口气的人,可以跟着宁王去封地,亲自规矩规矩董家的大小混帐;那些想混水摸鱼的,国家还有很多大事有待诸位念想呐——皇上替此事划了个不大不小的圈。
投鼠忌器。一场莫名而起的风波在臣工们的谢恩和二皇子杨日进的错愕中,又悄无声息地平复下去了。
一墙之隔,梁曜寒听着三呼万岁的合音,默然审视着刀刃上映出的影子。
污泥浊沙总有被翻搅上来的时候,杨天泽不过是把这一天推迟些罢了。
梁曜寒扔掉擦拭刀的麂皮,锵地一声,回刀入鞘。
14.结束与开始(二)
别离是件很简单的事。
几个人聚一聚,然后各奔东西。
当着皇上的面,老么日昭憋着一口气,憋得小脸鼓鼓的,硬是一滴眼泪都没流。
永宁王偷偷地拍了拍弟弟的头。
从小到大,日昭和他从来没有分开过。看着日昭故作坚强的小模小样,日朗心里酸得发胀。可有些亲热,当着皇上和二皇子面前,兄弟俩不能表现也不愿意表现出来。
老二日进想说点儿什么,可张了张嘴,还是忍回去了。终究是自家的事牵连到日朗,害得皇后父子三人生离,他完全不知该说什么好。
杨天泽也沉默着,离别的气氛愈加凝重。
梁曜寒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越看越觉得好笑:一家子的男人,居然把个事情搞得跟丫头片子似的悲悲戚戚,这么愁云惨雾的也太不像话了。
把擦拭好的弯刀系在日朗的腰上,梁曜寒张开双手,结结实实地拥住儿子。
宁王一怔,急急忙忙地去皇上的脸色,小声劝道,“爹,这不合理数。”
“怕什么,”梁曜寒把声音压到极低,“爹还准备常去看你呐。”
那就更不合理数了吧。
“偷着去呗。”梁皇后很擅长穿房越瓦。
日朗心领神会地笑了。
辚辚的马车逶逦而出。
杨日昭跟在皇上夫夫身后,拼命地咬着嘴唇。
如果长大了……是不是就有办法留下大哥?
如果长大了……是不是就可以不让日朗走?
日昭突然上前抓住梁曜寒的衣袖,“爹,我怎么才能快点儿长大?”
梁曜寒被难住了。
皇上顺理成章地代答,“多读一些书。”
“谢父皇教导。”
匆匆跪别皇上和皇后,杨日昭以最快的速度冲回自己的书房。
他想长大,把日朗找回身边来。
***
此时宁王的车队正从京郊的山脚迤逦而过。
漫山桃花灼灼盛开,粉红色层层叠叠,锦绣如霞。
凌栈站在山顶,默然眺望着华丽的车队。
卓然自斟自酌一杯清酒,脸上挂着事不关已的漠然。
洒金碧桃之下,凌栈的身子似乎比桃枝还要细弱单薄,声音被山风吹得花一般零零落落,“我还没向王爷道谢。”
“有什么好谢的?他不过是为了自己捎带你上罢了。”卓然不以为然地哼出声,“他要真想帮你,还会让你被免去侍读的位子么?搞不好就是他暗中报复。”
“我不觉得宁王是那样的人。”
“你才见他几面?”卓然眯了眯眼,“他耍你,难道还会跑过来告诉你么?”
“可终究是我打架在先的。如果……”
没什么如果,卓然随之冷笑,“那真抱歉了,是我又害到你了,凌公子。若不是我惹事生非,凌公子又怎么可能出手伤人,对不对?”
凌栈不作声了。
他不喜欢卓然这样阴阳怪气的说话。
打架的事凌栈不想算在卓然的头上,毕竟决定出手的人是自己不是卓然。做出这样不符合德行的事来,只能说明自己的修养不够,怨不得别人。皇上为此罢免他也是情理之中,手谕之中没有说明原因,凌栈已经非常感激。
可他知道卓然肯定不会这么想。卓然对阴谋有着过份的偏执,凌栈敛回目光,以沉默结束了这个注定要起纷争的话题。
桃粉的繁花之下,宁王的车队正在向山脚慢慢隐去。
卓然放下酒壶,轻轻晃动着手中的酒。
酒光映出凌栈的影子,镜花水月一般,重重地剌着他,“凌,栈,”卓然一字一顿地念着这个扎在心底的两个字,“你现在是不是特别地恨我?恨我害你丢掉了侍读的位子和你的大好前途?”
凌栈转过头,平静地看着卓然。
凌栈不指望卓然能说出什么安慰人心的话来,可这么胡乱编排他,未免有些过份。
花树下的卓然就像一幅绝美的工笔画,两片嘴唇吐出来的话却能像蛇信子一样让人心烦意燥。压下烦躁,凌栈轻声回答,“我没怨你,那不是你的错。再说这也不是什么正经功名。日后我用科举再争回来就好了。”
“凌栈,你不必对我也言不由衷!”
凌栈不悦地皱了皱眉心。
卓然立刻像被踩了尾巴似的激动,“凌公子想骂就骂,你少给我也装什么有涵养!”
凌栈彻底失望了。
抿紧嘴唇,把翻滚在舌尖的愤怒硬生生地咽回心里,凌栈下山回家。
卓然垂头抿下一口酒,慢慢咽了下去。
***
宁王的车队终于绕过山脚,再经过一间茶舍,绝尘离京。
噤声的客人们又热热闹闹地活泛起来。
茶舍内离驿路最远的那一桌,魔教教主尚宇时懒散地靠在竹椅之内,望着车队的尾巴,有滋有味儿地啜着粗茶。
于言坐在另一边,慢慢抚摸着手中那柄罕见的弯刀。车队路过的一瞬,尚大教主把这刀从宁王的车子里轻巧地顺了出来,扔在他的眼前。
这刀正是于言当年送给梁曜寒的离别之物。如今什物重回手中,于言抚摸着刀身上的纹路,一寸一寸,反反复复。
“这回信了吧。”尚宇时挑动眉毛,“他心里从来就没把你当回事儿,你费了好几个月才弄到的东西,他一转手给那男人的儿子了,你说你还老想着他干什么呐?”
于言温和地笑了,“既然我把刀送给了他,他自然可以任意处置。更何况,他一向明明白白地对我敬而远之,是我自己管不住自己。”
“于言,你还真是执迷不悟,啊?”
于言笑而不答,“教主不也与皇上斗得开心?”
“嘁,我又不是因为他。”尚宇时哼了一声,埋头喝茶,“我是纯粹地看那男人不顺眼。”
“那这一次,皇上又胜了,教主准备如何反击?”
“少胡扯。他不过是把事情强压下去,他连谁搅的局都没猜出来,胜什么胜?顶多算个平手。”尚宇时说着一脚踹上桌子沿,双手抱胸斜了斜眼睛,“于言,你是不是也老了?怎么比个长老们还要啰嗦。”
“于言只是好奇。”
“嘁!你是想给曜寒他通风报信吧你?”尚宇时翻了个白眼看天,“你玩什么心思还能转得过本教主我?”
“那教主猜猜于言接下来要做什么?”
“大爷没那个闲空儿。”
于言握住刀,微笑道,“我要把刀再神不知鬼不觉地送回宁王车里去。”
“你!”尚宇时几乎拍案而起。
再想想,尚大教主又靠回椅子,“去,先把茶钱结了再走。本教主今天不想请你。”
“好。我请教主。”
“滚滚滚滚滚!”
卷一:笙歌散后酒微醒
1.画
杨日昭在长大。
长大用掉的那些时间就像倾倒进水里的盐粒子,眨一眨眼皮就能消逝得无影无踪。
春去春来,花落花开。
这一年,皇宫里的喜事似乎特别地多。
春节刚过,皇么子杨日昭就被封为福王,在京中置了一大片宅子。
四位公主中最年长的两位都选在这一年成亲,下嫁皇上亲选的如意郎君。
皇家猎苑诞出一对白毛老虎,出现这样的祥瑞,皇上特开春秋两猎,连分封在外的永宁王也获准从春节一直呆到秋猎。
秋猎过后就得准备冬祭,按常例,永宁王又得被留在宫中,帮皇后张罗三大祭典,直到明年春天。这一年,皇宫可以过得非常团圆。
就连三年一度的春闱也热热闹闹地赶在这一年。
殿试一过,日朗和日昭两位王爷都急匆匆地赶回宅子更换衣服。
殿试之后要传胪,传胪之后,皇上钦定的状元、榜眼、探花三位新贵就会骑马游街,介时京城万人空巷,百姓们都赶着争睹三年才选出来的那个全国第一。
日朗和日昭都没凑过那个热闹,两人一听说皇后爹爹也曾这么风光一回,都燃起好奇心,一起约出来准备看看。
朱雀大街上人潮汹涌,比起元宵佳节似乎更胜一筹。
日昭紧紧攥着日朗的手,生怕一不小心就和大哥被人潮冲成遥遥相望的两座孤岛。
开道的吆喝从宫门里传来。人群退潮似的涌回街道两边,纷纷跷首以盼宫里究竟能走出哪三位大大的才子来。
开道鸣锣的差人们首先迈出来,跟着就是三位等着被看的爷。
头一个出来的自然是状元。两边的目光立刻热辣辣地盯在状元爷身上,人人都争着对他品头论足。
新科状元削瘦的脸上面无血色,手指紧攥着马索子,眼睛死死盯在马上,窘得生怕摔下马来。
榜眼倒比状元从容一些,不但放开了缰绳,还热情地拱手作揖。
可惜百姓们对这位虎头虎脑的榜上第二也不怎么领情,嘴上刁毒的段子一句接着一句:
“状元爷是个病秧子。榜眼郎是个伙夫。
想来想去,还是本朝十一年的那一科最好,三位公子都是翩翩少年郎,年不过双十,一位比着一位俊俏:状元郎如今做了大学士,榜眼爷改称了驸马爷,探花郎就更了不起了,当今皇后啊。
啧啧,今天这几位,真是一位比不上一位,就盼着探花别出来吓死个人喽。”
兄弟俩都听得心中憋笑。
尤其日昭,他特想将这些闲话原原本本地搬进宫里去,看看他那高高在上的父皇听到这些诨话,还能不能板住那张面无表情的脸?
千呼万唤,探花终于也走出宫门。
新探花一出场,立刻赢得京城百姓的欢心。比起前两位,这位儒雅的公子实在太讨人喜欢了,面若冠玉,眼如春水,连宁王也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一条墨鱼慢慢浮上宁王心头。他想起来了,这位探花他以前也见过两次。
一次被染得跟一身乌黑,像条墨鱼。
另一次则跑得气喘吁吁,几乎跑脱了人形。
墨鱼还当过几天日昭的侍读,名字叫做……叫什么来着?宁王忘了。
“凌?栈?”日昭也有些出乎意料。当年这人莫名其妙地被免了职,日昭还以为他大大地得罪了皇上,永无出头之日了呢。
宁王也想起来了,凌栈,卓然的朋友。
新探花也看到了宁王,凌栈几乎一眼就认出了杨日朗。
当年自己多管闲事,差点儿惹上一场人命官司,正是宁王替他挡下这件案子。宁王于他有恩,凌栈心里感激万分,几年来,凌栈一直想找个机会当面道谢。如今蓦然相见,凌栈登时错愣在马上。
马行的再慢,也是匆匆。
凌栈急忙回头,日朗正站在檐下,正微笑地看着他。
早春的阳光映在两人年轻的脸上。
漫漫人群似乎都变成流动的摆设。
永宁王爽直地笑了,露出好看整齐的牙齿。他还不想引人注目,于是将手指压在了唇上,要求保密的表情迅速地显现在脸上。
凌栈会意,平抚下感激的心情,转了回去。
日昭看到两人的交流,开始不高兴了。
不知怎么了,最近只要一看见老哥和别人说话,他就心里不舒服。
如果日朗对别人笑,他会尤其地不舒服。
日昭皱起眉心,不悦地说道,“哥,我不喜欢凌栈。”
日朗哑然失笑。
最近弟弟不喜欢的人似乎特别地多。梁曜寒解释说,“没事,青春期到了。”日朗虽然没听懂,却很听话地真就没把这事儿当回事儿。
拍了拍弟弟的肩膀,宁王带福王去喝茶。
聚福茶楼就在对面。
兄弟俩一进门听到二楼吵吵嚷嚷,有人不住地连声称奇。
“又有什么新鲜事了?”
店小二一躬身,“回两位公子,二楼的卓公子刚给新探花画了幅画,大家都赞画得好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