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小狐————木荒

只是年轻的天帝怎麽也没想到，这个机会会到来得如此之快。

回去冥界的路上，楚楚十分兴奋。

“哥哥，我跟天後娘娘说过话！”楚楚拉著冥帝的手，开心地将在天宫花园里遇到天後的事讲给冥帝听。

冥帝任他叙说，沈默不语，望向前方的眼神却微微有些恍惚。

将近冥界之时，冥帝突然止步，吩咐从人送楚楚回冥宫，而自己却果断转了方向。

楚楚听话地往前行了一段，终於没忍住心里的疑惑和莫名的担忧，问护送他的侍从道：“你们说哥哥会去哪儿呢？”

侍从们都是极喜欢这只可爱乖巧的小狐狸的，便听其中的一个侍从笑道：“看陛下去的方向似乎是人界，怎麽，小楚楚要跟上去麽？”

他本是一句玩笑话，却不料楚楚听後，重重地点了点头，而後在侍从们不防之时，往冥帝离开的方向飞快奔去。

在人界，冥帝会去的地方，他只想到一个。

老板哥哥的面店。

楚楚没有猜错。

冥帝此时确实站在面店老板的房间外。然而他却只是静静地站著，没有进去。

因为屋中除了那人之外，尚有他人。

已有，他人。

在婚礼上见到那肖似的面容，见到依稀熟悉的脸庞和他人喜结连理，心里所有本拟尘封的情感终於喷薄，再也压制不住，於是归途中终於忍不住改道，下定决心要将这满腔的痴缠向那人诉尽，这次，他一定不能再错过。

熟料，他终是来晚了一步。

今生，投生成凡人的魔皇已然与那人相遇，而看此番屋中情境，只怕亦已相知，相守。

“我虽不懂武功，但点苍掌门的名字也是听过的，我不能阻止你去报仇，但你一定要小心，我……等你回来。”

“不用担心，我一定会完完好好地回来。待我报完仇，我便退出江湖，与你共守此生……”

屋中的话语清晰地传入耳中，一声声刺在心上，冥帝痛苦地攥紧了手。

莫非，真的是宿命……

冥帝咬牙看著温润的男子将另一名高大魁梧的男子送出，而後满脸依依地凝望彼人离去的身影。

每一次我来的时候，你都已经爱上别人……

待男子进屋，冥帝终於忍不住跟进去，现身相见。

“哥哥，”冥帝温柔地看著面前一脸愕然的人，语声却是坚定，“你不能喜欢他。”

将前事娓娓道来，在眼前人愈来愈震惊的目光中，将前世今生的种种因果尽皆展现。

“他杀了你，害死了你的天後，你怎麽能喜欢自己的仇人？”末了，紧逼过去，不让那人有丝毫喘息之机。

青年却已被奇谭般的故事震惊得无以复加，半晌，方摇头道：“我不信……”

冥帝冷笑一声，袍袖一挥，屋中地面便出现了一股漩涡，而後慢慢清晰成种种画面。

前尘往事在灵力之下再次生动地展现眼前，真实得让人无法不相信。

“哥哥，你都看到了，他是如何对你的。”虽然心疼青年苍白面色，但冥帝仍狠心言语，只为断绝眼前人的念想。

青年沈默半晌，方干涩道：“你说他已然忘却，他愿意投作凡人来赎罪……”

冥帝默然。他不愿欺骗眼前的人，所以诸事皆真实以告，但他不想时日未久，眼前人竟已陷得如此之深。

“赎罪……”冥帝喃喃，盯紧青年的眼，“如果赎罪便可，那为什麽，我不可以？”

“他从魔界追到人界，我又何尝不是痴望了千年？”冥帝双目湛湛，步步紧逼，“哥哥，你当年将我打下冥界，你可知道我有多痛？你当年弃了神界，弃了我直奔战场，心甘情愿将命赔给他，你可知道我有多痛？是，我曾伤害过你，但我已经赎了五百年的罪，这五百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煎熬之中，你可以原谅他，为什麽不可以原谅我？”

“可是……”

“我遇见你比他早，喜欢你比他早，为什麽你不可以喜欢我？”

青年眼中的震惊已转成惊骇：“你、你刚才说你是我的弟弟……”

“我从来没把你当成哥哥过！”一身玄服的男子早已失了平素冷静，眼中全是失控的痴狂，“我早告诉过你，你一直都是我的天下，你却一次次地爱上别人……”

青年已被一波接一波的骇浪冲击得几要无力，在冥帝的紧逼下，已忍不住慌乱起来，极力想著理由：“可是、可是你不是已经有了楚楚……”

“那不过是个宠物而已！”冥帝毫不犹豫地打断，脸上浮出一丝自嘲的笑，“你以为他为什麽能在我身边？不过是因为我太过孤独，而我思念的那个人，始终不在我身边……”

楚楚有些奇怪，为什麽，他竟然没有哭。

明明他该非常伤心，非常痛苦，难过得心都要碎掉的。

可他现在只是觉得冷，非常非常地冷，连骨子里都似乎渗进了风。

原本他只是好奇跟著冥帝，想看看哥哥来人界做什麽的，一路上，他回想起先前看到的婚礼，想著回去要跟哥哥说他们可不可以也举行一次，心里还曾有过甜蜜的欢喜。

成亲了，两个互相喜欢的人就能永远幸福地在一起，这是一件多麽让人快乐的事。

毕竟，他是那麽地喜欢著那个人。

可是，他没想到他会听见这样的话。

原本想推开门扑进好久没见的温柔又好看的老板哥哥怀里的，没想到屋中熟悉的声音先扑面砸了出来。

“我遇见你比他早，喜欢你比他早，为什麽你不可以喜欢我？”

“那不过是个宠物而已！”

“你以为他为什麽能在我身边？不过是因为我太过孤独，而我思念的那个人，始终不在我身边……”

是那样撕心的嘶吼，像是沈淀了千年的悲伤终於忍不住从缝隙里汹涌成灾。

他从来没有听过冥帝那麽痛苦的声音。

他也从来不知道，原来他喜欢的人喜欢著别人，而他，一直都只是个用来调解寂寞的宠物……

伸出去推门的手僵在空中，楚楚呆呆地定在原地，茫然地微微张开嘴。

好半晌，才无措地低下头来。

心“怦”、“怦”、“怦”地跳著，一声一声，十分清晰。

楚楚有些惊慌，极力想让它响得小声些，可是不论捂住胸，还是捂著嘴，似乎都没有用。

楚楚惊骇地朝屋内望了一眼，生怕屋内的人被自己惊动。

他不敢去想冥帝根本不看他，厌恶地说“他不过是个宠物而已”的样子。

身体无法控制地轻轻颤抖著，楚楚忽然摇身变回原形。

而後慌乱地，悄悄地，离开。

恍恍惚惚地回到冥界，待回过神来，楚楚才发现已走到奈何桥上。

冰碧的忘川从桥下幽幽流过，不出声不说话。

小狐狸抬起头，望著天上的月亮，突然想起从前和冥帝一起晒月亮的情景。

那时候，月亮也是这麽弯弯的，像张笑得弯弯的嘴。

那时候啊，月亮下面，那人的身影那麽挺拔，而一只胖胖的小狐狸乖巧地蹲在他脚边，周围的花朵微笑著簇拥著他们，花丛中，小狐狸仰头看著身旁的人，那麽快乐，那麽幸福……

大颗大颗的眼泪，突然从眼睛里掉下来。

楚楚有些惊慌，连忙伸出小爪子去擦，可是不知怎麽的，竟然怎麽也擦不干净。

於是小狐狸只好一路掉著眼泪往前走。

月色如水，温柔得像是谁曾经的目光。

红花似火，温暖得像是谁曾经的怀抱。

可是他们不会懂得，桥上那只小狐狸的悲伤，桥上那只小狐狸的委屈。

他们甚至不会记得，有那麽一个晚上，有那麽一座桥上。

月光下，有那麽一只边走边哭的小狐狸。

49

“小花，如果你喜欢的人，有另外喜欢的人，要怎麽办呢？”

“你什麽意思？”

“小花你别生气，我是说如果。”

“哼！当然是……成全！”

“可是，你非常非常喜欢他啊！”

“那又怎麽样？他有喜欢的人啊！虽然我很喜欢白大人，但只要、只要白大人幸福就好！他喜欢陛下，我就支持他喜欢陛下！他喜欢墨大人，我就支持他喜欢墨大人！不管怎麽样，我都成全他！”

“可是……你不会难过吗？”

“当然伤心啊！但只要我喜欢的白大人不伤心，我怎麽伤心都没关系的！”

“……”

“哼，看你的样子也不懂！告诉你吧，真正喜欢一个人呢，就要给对方真正的幸福……喂！你听见我说话没有？你不觉得这种想法很伟大麽？”

“伟大……可是，这样不是会很难受吗？”

“当然会很难受，不过想到白大人会开心幸福，这样的难受也值得的！”

“是啊，只要他不难受就好……”

“你说什麽？”

“没有没有。那个，小花，我要回去了。”

也许小花说的，是对的。

在与小彼岸告别後回到冥宫，见到已然回来的冥帝时，楚楚想。

冥帝虽然如常高贵神色平静，但极熟悉他的楚楚仍是从他平静的外表中看出了无言的憔悴与悲伤。

哥哥，是因为老板哥哥而难过麽？

楚楚并未因为两人的兄弟关系而看轻这段感情，相反，从冥帝的话中了解了往事的前因後果後，他反而有些同情起冥帝来。

哥哥，很痛苦的吧？

要怎样深刻的感情，才能让一个人隐忍等待整整一千年呢？

要怎样剧烈的感情，才能在爱与恨中翻覆煎熬让人脱不得身呢？

楚楚忽然觉得很自卑。

他想，他是永远比不上老板哥哥的。

他没他好看，没他聪明，没他温柔，甚至连他的感情，都没有特别的地方。

那人是哥哥的兄长，和哥哥有天生的亲密羁绊，并且他们之间还有这麽曲折轰烈刻骨铭心的爱情。

而他，只是一只丑丑的胖小狐，他的喜欢，也那麽简简单单，干净得一点其他东西都找不到。

楚楚看著窗边神情微微恍惚的冥帝，忽然想起先前白璃跟他说的话来。

记得白璃曾对他说：“小楚楚，你要记得，一定不要陷得太深，再喜欢，也千万不要强求。”

那时候他是不懂这句话的，然而现在想来，他却仿佛慢慢意会过来。

陷得深不深他不知道，但他明白，确实，不能强求的。

哥哥喜欢的是别人，他再宠爱小狐狸，小狐狸也不能娶他做小媳妇。

哥哥和楚楚是不能成亲的。

楚楚忽然觉得心里狠狠地疼起来，止都止不住。

这次，哥哥没有不要他，但是，他却不能待在哥哥身边了……

楚楚忽然想起了那个杀掉自己丈夫的女子。

自己喜欢的人喜欢上了别人，女子选择的是毁灭，毁灭了她的丈夫，也毁灭了自己。

可是楚楚不想这样，也不能这样。

他喜欢哥哥，所以他希望哥哥能得到幸福。

虽然这幸福不是他给的，这让他有点沮丧，可是，他更不想看到他那麽喜欢著的人难过。

“真正喜欢一个人呢，就要给对方真正的幸福。”这是小花告诉他的。

所以，也许，他也算是学会怎麽去真正喜欢一个人了。

虽然这种喜欢，是那麽那麽疼……

楚楚不知道的是，此刻冥帝的脑海中，一直回荡著青年最後对他说的话。

那时，在听了他的剖心倾诉後，青年沈默半晌，方低声开口。

“对不起，这些，我都忘了。”

冥帝只觉自己的心仿佛跌入了冰冷的忘川中，从未有这般凉过，连声音都跟著嘶哑起来。

“那……为什麽你还记得他？”

“我不知道。”青年摇摇头，仿佛亦是迷惑，“或许就像前世那样，我仍然是，注定要喜欢他的吧……”

青年低柔惑然的声音还响在耳边，脑中心头，“注定”二字排山倒海，冥帝忍不住痛苦地揪紧了眉。

注定吗？或许，真的是注定……

他和他，是兄弟，有最亲密的羁绊，但他们，亦只能是兄弟……

正恍惚著，忽闻响动，抬眼，却是墨邢抱著一人闯了进来。

甫一进来便猛然跪地，向来沈稳的黑无常早已失了平日的镇定从容，满脸惶急道：“陛下，求您救救阿璃！”

一旁的楚楚“啊”了一声，连忙跑过去：“是白哥哥吗？他怎麽了？”

冥帝却没说话，目光瞥过去，静静听著黑无常慌乱焦急的声音。

“他灵力不够，却强行提前涅盘，结果反被涅盘火灼伤……陛下，求您一定要救救他！”墨邢形容狼狈，眼里红丝密布，嗓音嘶哑，仿若泣血。

“涅盘？”未待冥帝出声，楚楚先骇了一跳。

他是听说过，凤凰每五百年一次涅盘，然後便可浴火重生，如果失败，如果失败……

楚楚猛地一个激灵，震惊地望著墨邢怀中安静若睡的白衣青年，犹不能相信前几日还笑著逗他的青年会就此逝去，再不得重生。

“楚楚，如果我走了，你会不会想我？”

想起先前白璃的话，楚楚恍然的同时更觉惊惶，不安又祈求地看向冥帝：“哥哥，白哥哥他……”

“孤救不了。”

墨邢霎时僵住，全身的血色仿佛刹那消尽，半晌，小心地顾好怀中的人，而後深深地伏河蟹词语去。

“陛下，求您一定要救救他……是臣害他如此……臣愿舍生……”干涩地从喉咙里撕出，字字句句，皆是悔，皆是恨，皆是如血的痛与绝望。

冥帝面色淡淡：“他为什麽会提前涅盘？”

墨邢全身一颤，闭上眼睛，好一会儿，方嘶哑道：“是因为……臣……”

冥帝缓缓垂下眼睫，默然半晌，方用含了一丝自嘲的声音道：“现在人死了，你想要救他，当初的活人，你为何不要？”

楚楚有些不安地轻轻拉住冥帝的衣襟。不知为什麽，冥帝的语气，让他除为白璃担忧外，更让他莫名地担心起身旁的人来。

闻言，墨邢一震，不由自主将怀中的人抱得更紧，垂眸看去，白衣的青年安详闭目，仿若沈睡。

这个人，整整喜欢了自己几百年，从人间的皇子，一直到天界的凤凰，几百年来，一直追在他身後，被拒绝，被伤害，却始终心意如一，不离，不弃……

墨邢颤抖著，脸上慢慢浮出一个憔悴至极的笑来，嘴唇翕动，好一会儿，方发出声音。

“不是不要他，只是，舍不得……”

舍不得他金尊玉贵的一个皇子因为爱上男人被世人所鄙，因而当四皇子找到自己要自己离开他的时候，应了四皇子狠心断绝他所有的念想，只为，他可以忘了自己，娶妻生子，拥有正常的世俗幸福。

舍不得看那个少年不断受伤却仍固执地不肯放手直如飞蛾扑火，因而在那个月夜看见醉酒後的少年靠在水边闭著眼睛一边笑著喃喃“他会喜欢我的”一边流下泪来後，终於决定不再欺骗自己的心，转而北上疆场夺取功名，只为，有一天，可以凭著自己的努力，获得站在少年身边堂堂正正喜欢他的资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