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小狐————木荒

狐珠离体的痛楚和适才受的伤让小狐狸眼前有些发黑，但他仍努力地一步一步往前。

山风冰冷，山崖陡峭。

一只脏兮兮的小狐狸吃力地往前走著，摔倒了，爬起来，爬起来，又摔倒。

终於，小狐狸蹭到了山崖边。

痛楚的眩晕让小狐狸几已看不见前路，他只觉得风好大，也好冷。

哥哥，应该接到消息了吧？很快，他就会赶过来了吧？

小狐狸忽然有些惊慌，急忙往前迈动脚步。

他得赶在哥哥来之前离开，赶紧离开……

小狐狸一脚踏空──

山风依旧呼啸。

山崖依旧伫立。

天地间，依旧是一派寂静的宁和。

就好像，那只滚落山崖的小狐狸，从未存在过。

52

老板睁开眼睛看到的第一个人，是冥帝。

仿佛尚未完全清醒过来，睁开眼後，他就这麽茫然地看著抱著自己的玄衣男子，好一会儿，方道：“你……怎麽会在这里？”

见他醒来，冥帝眼底的焦急忧虑终於散了些，柔声问道：“还有没有哪里不适？”

青年摇摇头，又怔了一会儿，先前发生的事情慢慢涌入脑海，心头一跳，蓦地自冥帝怀中跳起来。

那些人！那些人还埋伏在他家等著找那人报仇！若那人按约回来找他……

似是知道他在著急什麽，冥帝拉住他，安慰道：“放心，那些人已经不会再来惹麻烦。”因为他已经让他们提前入了轮回。

“真的？”老板松了一口气，这才想起来，眼前这人可不是凡人。

心事放下，老板方注意到自身状况，同时发觉不对。

他记得，当时他身受重伤，怎麽……

“你救了我？”能将一个必死之人丛鬼门关拉回来，只怕亦非凡人所为。

不料冥帝却摇了摇头。

“不。”

冥帝垂眸，不辨悲喜的语声被风吹得有些恍惚。

“我到的时候，你已经没事了。你体内有狐珠，我想，是楚楚救了你。”

冥帝静静地站在山崖边。山风凛冽，玄衣飞若墨云。

适才听闻是楚楚舍狐珠救了他，那人大惊，急寻小狐狸，却不想，循著血迹竟来到了这山崖边。

他不知道当时自己跟在那人身後寻到山崖处时是不是和那人一般猛然苍白了脸，他只知道那一刹，自己的心仿佛有“铮”的一声响。

那人告诉他，小狐狸为了把他从坏人手中救出来，落了一身伤，全身血淋淋的，却仍是背著他往前跑。

那人还告诉他，小狐狸抓著他的手说：“哥哥他喜欢你！我这次来就是来找你去和他在一起的！”

原本他还想，小狐狸没了狐珠，也不过被打回原形，变回普通的小狐狸而已，一时不见，只怕是自己回了狐族。

但看到那一路的血迹，跟到这巍巍的山崖边，再想起那人说的小狐狸全身血淋淋的样子，他忽然就有些茫然起来。

原来小狐狸偷偷溜出来，是想要自己和那人在一起麽？

原来他的小狐狸是想成全那人和自己麽？

冥帝缓缓垂下眼睫，失笑。

小家夥果然是个小傻瓜，如果有那麽简单的话，他还用得著站在这里麽？

如果他真的想要和那人在一起的话，适才，他还会亲自把他送回那个男人身边麽？

其实他也没想到，回到面店的时候，那个男人会等在那里。

而那两人见面，自是非常激动，相互仔细确认对方毫发无伤後，便即在他面前紧紧相拥。

他贪婪而又黯然地看著那人幸福的样子，而後悄悄转了身。

那一刻，他终於明白过来。

其实，自己仍和当年一样。

比起得到，看著那人完好幸福终究才更重要，他想。

然後他便想到了小狐狸。

那个傻乎乎地牺牲了自己来成全别人的傻孩子。

於是他再次来到了山崖边。

就这麽静静站著，从日中到日落。

却不知为什麽，最终也没有到崖底去。

冥帝最终一个人回到了冥界。

黄泉仍是一片冷寂，便如他的表情一般，波澜不兴。

只是在晚上侍女送点心过来，没见著平日见了点心便双眼发亮的楚楚，不免有些疑惑地往平日楚楚坐的地方多瞅了两眼。

而待侍女离开後，冥帝亦不禁看向那个地方，依稀是瞧了片刻，又恍惚是，看了很久。

冥帝想，他应该是有点不习惯。

所以，他才会在务事间隙，偶一回首，然後蓦然回过神来，曾经睡在窗前桌上晒月亮的那只小狐狸已经不在。

所以，他才会在晚间睡觉的时候，觉得胸口上空荡荡，总好像，缺了点什麽。

又所以，他才会做了一个关於小狐狸的梦。

梦里，小狐狸背著一个小包袱朝他走来，问他：“哥哥，你做我的小媳妇好不好？”

记得小狐狸曾经也问过他这个问题，但那时他并未答这孩子气的傻话。然而在梦里，却不知为什麽，不觉就应了声：

“好。”

小狐狸很是开心，牵著他的手，和他欢欢喜喜地成亲。

然而不知为何，洞房花烛之时，屋中人却变成了那个自己惦念千年的人。

那人笑著对他道：“楚楚说，他舍不得。”

他追出去，正看到小狐狸背著小包袱离开。

“为什麽？”梦里他听见自己这麽问了，“既然舍不得，又为什麽要走？”

小狐狸回过头，朝著他笑得清澈。

“因为舍不得哥哥不幸福……”

从梦中醒过来，冥帝起身，独自来到了忘川畔。

冷月低悬，彼岸花依旧绽得如火如荼，冷白月光下，隐隐透出些无声的惨烈。

黄泉还和以前一样。习惯也还和以前一样。

他依然会在无眠的夜晚来到这里，让无边无际的血色花朵燃尽思念。

只不过，这一次，他思念的不是一直以来的那个人。

他想到的是小狐狸。

他不知道为什麽会这样。

从前对於那个人的思念，从来都是浓重而惨烈，因为得不到，所以不甘，所以悲愤，连心里头的痛都是激烈的，便如灵魂也被撕裂了一般。

但小狐狸丢掉了，他却并没有觉得难过，也没有觉得痛苦。

他只是觉得心底有点空空的。

他想，也许只是遗憾罢了。

无论如何，对於那只圆圆的可爱小狐狸，他是真心宠爱的。

就算只是当作宠物般的疼爱，小家夥竟落得这样的结局，他终究还是有些惘然。

更何况，小家夥还是为了他。

受了那样的伤，小家夥应该会很疼吧，又也许还会哭……

所以，他想，他该去把小家夥找回来。

冥帝破天荒地来到了狐族。

狐族上下一片慌乱，不知传说中的冥帝所来为何。

然而却不想，冥帝只问了一个问题，然後便如来时一般，平静离去。

“楚楚回来了麽？”

“呃，没有……”

得到这样的结果，冥帝心里十分平静，就仿佛，他早已料到。

所以冥帝平静地来到了先前的山崖，并，最终下到了崖底。

杂草丛生，满眼荒凉，深深的崖底一如预料般空无他物。

冥帝在崖下站了很久，脸色沈静得连他自己也不太清楚自己到底在想什麽。

直到他发现自己站在人间的乡村中。

小狐狸若还有狐珠，他自有法子轻易地找到他，但现下小狐狸却变回了一只普通的小狐狸，世上千千万万狐，他却是哪一只？

没有人知道，那个一天又一天在人间流连的沈默的黑衣人，平静而又执著地寻找著一只胖胖的灰色小狐狸。

然而过眼狐影千万，却始终不是他想要的那一抹。

直到那一天，一只灰灰胖胖的小狐狸窜过他的眼前。

心中一跳，一声“楚楚”就此急唤而出。

小狐狸仍是没命价往前跑，却哪里跑得过法力无边的冥帝。

冥帝抱起被自己定住的小狐狸，定睛细瞧。

然後听见自己心里“轰”的一声。

仿佛震天坼地，又仿佛无声无息。

手心里的小狐狸和楚楚很像很像，可是他认得出来，并不是他想要的那一只。

黑衣的男子茫然地站在广阔无边的雪地里，只觉心如眼前大地一般，被覆了厚厚一层雪。

因为是那麽安静，所以他不明白，心头那种终於汹涌起来的陌生难受，到底所为何来。

53

冥帝按著记忆寻著灰灰胖胖的小狐狸，自然是寻不著的。

因为楚楚终於瘦了。

原来先前自山崖摔下，楚楚虽因被崖底树枝挂了一下而没摔死，却终於还是摔断了一条腿。

再加上全身上下的伤，等楚楚终於恢复过来的时候，先前困扰他的胖胖身体已经瘦得只剩下了皮包骨。

瘦小狐楚楚开始拖著小跛腿艰难地往狐族行进。

只是狐族所在的妖族之地终究太远，所以一天又一天过去了，楚楚仍在人间流浪。

流浪的小狐狸楚楚从来没有觉得哪个冬天有现在这麽冷。

因为是冬天，万物凋零，很难寻到食物，所以很多次，楚楚都只能抓一把雪塞进嘴里解馋，甚至有好几次又冷又饿地晕倒在雪地里。

食不果腹，再加腿脚不方便，所以每次碰见猎人他都会逃得很辛苦，甚至有好几次差点就被猎人抓到。

楚楚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很不好看。

从前他虽然胖胖的，但哥哥说，他就喜欢胖胖的、抱起来软软的小东西。

可是现在，他瘦得只剩下了骨头，抱起来肯定一点都不软了，而且曾经浓密水亮的皮毛也变得稀疏凌乱，脏兮兮的，他在水边看过自己的影子，真的是好丑好丑的小狐狸。

怪不得路过村庄的时候，村里的小孩子会拿起石块来打他。

楚楚想，他现在这个样子，一定不会有人再喜欢了，连那个唯一喜欢丑丑小胖狐的人也不会了。

因此，有太阳的时候，楚楚只好躲在冰冷的山洞里。

其实他是很想出去晒一晒太阳的，就像他从前喜欢的那样。

但是他不敢。

於是他只好在寂静无人的夜晚出来，在冷冷的月光下晒月亮。

圆月无声，银白的月光为大地铺上了一层清冷的光辉。

楚楚抬头望著月亮，在月亮下想著那个曾经和他一起晒月亮的人。

哥哥现在，在做什麽呢？

他应该不会再晒月亮了吧。因为自己已经救活了老板哥哥，和心爱的人在一起，怎麽还会寂寞地去晒月亮呢？

那个人，终於再不会有那样孤寂的背影了。

於是，冰冷的月光下，只剩下了一只蹲在无垠雪地中的孤零零的小狐狸。

54

这一天，楚楚饿得实在受不了了，於是冒著大险来到了人多的地方觅食。

然後很不幸地，他又被人追赶了。

拖著跛掉的腿辛苦地往前跑，楚楚很是委屈：他是这麽丑的小瘦狐，没有漂亮的皮毛，腿还断掉了一只，为什麽人类还要来抓他呢？

眼看後面的人就要追上来了，楚楚吓得没头没脑地往前冲，突然，“咚”地一声，竟是撞上了一个东西。

是一个人的腿。

那腿顿了一下，在楚楚正头晕目眩的时候，又往前迈了出去。

追赶的人已经哇哇地追上来，楚楚悲惨地想：这下跑不掉了，要被人抓走了……

正此时，往前迈去的那条腿忽然又退了回来。

楚楚仰起脑袋往上看去──黑色的鞋子，黑色的衣衫，黑色的长发，黑色的……

楚楚呆住，张了张嘴，却没发出一点声音来。

腿的主人却弯下了腰来，捧起脚边的小狐狸，眼中山长又水复。

“楚楚？”

楚楚就这样回到了冥宫。

没有追问，没有解释，冥帝就只是这样抱著他，平静得就像是小狐狸只是出去玩耍而他来接他回家一般。

“先好好养伤，不要乱动。”冥帝柔声道。

楚楚乖乖地任冥医为自己诊治，便是疼痛时也咬著牙一声不吭。

比这更大的艰辛疼痛他都经受过了，现在能回到哥哥身边，他已经觉得非常非常幸福。

只是在被冥帝抱去大殿时，除了幸福之外，楚楚更有些忐忑。

哥哥怎麽会带他来到这麽正式的地方？是……要在大家面前处罚他偷偷溜走麽？

结果当然不是。

没有处罚，没有解释，於是冥界的一众臣子只能震惊地看著，议事的时候，他们冷酷高贵的陛下一直将一只灰扑干瘦的小狐狸抱在怀里。

楚楚疑惑过後，慢慢有些明白，难过地想到，哥哥这是……在感激麽？

感激自己拿出狐珠救了老板哥哥，救了他最心爱的人。

楚楚想问，但他现在没了狐珠，说不了话，因而虽然心里疑惑为什麽不见老板在冥帝身边，却也只能憋在心里。

然後在冥帝的宠溺下一天天地迷惑更深，也黯然更深。

虽然被哥哥时刻抱在怀中连公务时亦不放下很幸福，虽然被哥哥关怀著连擦药都是哥哥亲自动手很幸福，虽然被哥哥温柔又带点疼惜的眼神注视著很幸福，但──

那也不过是感激罢了，便是喜欢，也不过是对小宠物的喜欢而已。

虽然某个时刻，被冥帝那麽轻柔爱护地抱在怀中楚楚也曾偷偷自私地猜过冥帝是不是真的更喜欢了他一点，但这种想法亦不过是在脑中一闪，就被水边的所见推翻。

水面上的小狐狸，毛发稀疏，干巴瘦小，丑得十分可怜。

没有人会喜欢这样一只小狐狸。连楚楚自己也不喜欢。

哥哥不过是同情他罢了。

自卑的小狐狸站在水边，眼泪扑簌簌地滚了下来。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麽会忍不住伤心。明明先前的流浪更辛苦，可那时候他一滴眼泪都没掉过，为什麽现在，他竟一点也不勇敢地哭了起来？

就好像所有的委屈一齐涌了上来一样。

小狐狸的眼泪一颗颗地掉在水中。水面无声地漾开了一圈圈小小的涟漪。

“怎麽了？”

温柔的声音自後传来，楚楚扁了扁嘴，泪珠掉得更急了。

“为什麽哭？”扳过小狐狸的脸，看见小狐狸泪水盈盈的眼睛，冥帝蹙紧了眉。

楚楚心里一沈：哥哥一定是讨厌我了，因为我不仅丑丑的，而且还是爱哭的小狐狸……

可是，可是，虽然我不勇敢，虽然我不讨人喜欢，但──

“哥哥，我喜欢你，”小狐狸张著嘴，说著面前人听不见的话语，“好喜欢好喜欢。”

冥帝眉头蹙得更紧了，伸手将小狐狸抱了起来。

“别哭了。”冥帝在心里这样说，可是楚楚听不见。

於是冥帝只好将哭泣的小狐狸抱回家。

睡觉的时候，冥帝将小狐狸轻柔地抱在怀中。

而後宠溺地看著怀中睡著的小家夥。

确实是一只丑得可怜的小狐狸啊，而且呆呆的笨笨的，还爱掉眼泪。

远比不上三界中的美人，更不及那人的万分之一。

那，为什麽还会将他捡回来呢？为什麽捡到他的那一刻，心会像叹息一般轻轻落回原处呢？

为什麽，将那瘦骨嶙峋的小身体抱在怀里，心里空落落的地方，突然就像被填满一样，安静了呢？

冥帝有些疑惑地碰了碰小狐狸的鼻子，而後把小狐狸往怀中搂紧了些。

慢慢地，将手掌放在了小狐狸的脑袋上。

小家夥明晨起来，看到自己的样子，不知道会是什麽表情。

冥帝想著那有趣的情景，忍不住在小狐狸的脑袋上轻轻吻了一下。

而後微笑起来。

55（end大团圆）

早上醒来，楚楚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直到无意间瞥见身下披散的凌乱黑发，这才惊讶起来。

连忙低下头去，白皙的手掌，修长的双腿，摸摸，还有肉肉的小屁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