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这番话可说是刚柔并济,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慕忆闻言,头垂得更低,半晌才轻声道,“我一个人任性惯了,有的事做错了,陛下也别放在心上,好好教我道理,只要说得有理,我是会听的。”
明烨帝的目光在他微微泛红的双颊上停驻良久,不禁心中暗笑,“果然是陈公公那老狐狸的眼光奇准,这孩子虽然骄傲倔强,却是个吃软不吃硬的脾气,尤其是只要一提及慕容,他就会马上软了下来,百试百灵……”心里想着,脸上却故意露出伤感忧郁的神情,一阵寒风夹杂着雪花卷进亭来,他身子微微瑟缩了一下,把手举到唇边,低低地咳了起来。
慕忆闻声抬头,看着他那有些苍白憔悴的脸色,大眼睛里闪过担忧惭愧的神情,再细看之下,竟发觉明烨帝的鬓边居然已有了几丝星星白发,不禁悚然而惊,呆了片刻,忽然伸出双手,在胸前结印,只见一个带着淡淡的红色光芒的半圆形结界静静自他掌中诞生出来,无声地迅速变大,一直长大到将整个亭子都罩在其中才停了下来,顿时将亭子里与外面的风雪分隔成了两个不同的世界。亭外寒风夹带着雪花落下,一接触到那层无形的结界,便被屏蔽在外,而亭中却温暖如春,充满了一种柔和安谧的气氛——两人坐在亭中,就像是置身于一个轻柔美妙的梦境中一般。
明烨帝吃了一惊,抬头看着外面雪花纷飞的情景,又侧过头来看看身边的慕忆,眼中蓦地闪过一丝感动的笑意。
慕忆望着他,目光中渐渐流露出真诚的歉意,低声道,“我曾经答应过姐姐要好好照顾陛下,却总是惹得陛下生气,姐姐在天之灵也会怪我的吧……”
明烨帝强压下想要将他拥入怀中的冲动,心里明白如果那样做了,只会打破此刻这难得一见的温馨和睦的氛围,但眼中却流露出无法掩饰的纵容爱怜的神情,静静地看了他很久,才亲手将一小碟精致的糕点递到他的面前,微笑道,“这是你姐姐平日里最爱吃的‘松花糕’,你尝尝可对胃口?若是喜欢,朕就叫御膳房天天做了给你送去。”
慕忆微微迟疑了一下,终于伸手接了过来,刚送到嘴边,哪知那松花糕上原洒了好些细细的松花粉,被他呼吸间吹得飞溅开来,顿时扬了一头一脸,呛得他先打了个喷嚏,又连连咳嗽起来……
明烨帝见他鼻尖儿和睫毛上都粘上了一层细细的花粉,神情间又是尴尬又是狼狈,那样子却有说不出的俏皮可爱,再也忍不住笑出声来,口中还不忘趁机调侃道,“爱卿莫急,朕不会同你抢的,只管慢慢吃,不够的话,朕马上命他们现做了来!”
慕忆闻言狠狠白了他一眼,却也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
守护(16)
此次明郁出京巡查,身旁不仅有洛寒和小六儿陪同,明烨帝还特派了“云骑尉”楚言带领了一队五百人的彪骑军跟随护送,也算得上声势浩荡,防护严密了。
众人一路南下,沿途所过郡县的大小官员都是小心翼翼地接待,执礼甚恭,生怕被他拿到什么把柄,成为朝廷此次开刀下手的对象。
明郁对那些封疆大吏、郡守官员一概不假辞色,只将路上明察暗访得来的信息一一核实查证,落实后该奖的奖、该办的办,铁面无私,绝不手软徇情,一时各地官员人人自危,百姓却拍手称快。
两月后,他们一行人来到了大澈国靠近南端之处,此地本来多江河,加之近年来洪涝成灾,竟将原本分离的各处水泽连成了一大片,远望天水相连,烟波浩淼,无边无际。
明郁等人要到达此行的最后一站“近海郡”,就必须先乘船过此大泽,估计顺利的话,也要三日后方可到达。地方官为了讨好“睿英亲王”,特地为他们准备了最好的三只大楼船,船长十丈,楼高三层,气势雄伟,装备齐全,每船均可载三百人左右。又派出当地最熟悉水路的一名叫做“董扬”的副将带领了一百五十名水手相陪,风帆猎猎,一同登船驶入了浩瀚无边的大泽。
这一路南来,明郁等人始终留心提防有人暗算,饮食起居均是小心在意,但除去几场虚惊之外,倒也平安无事。此时乘船入水,因所带的将士多为北方人,不善水性,楚言不敢大意,特地挑选出两百名会水的军士随自己一同在主舰上保护明郁,其余人等分乘另外两只大船,三只大楼船首尾相连,一路扬帆向南驶去。
船行了一天半以后,渐渐进入到了大泽的腹地,眼见天色将晚,暮色苍茫,三只大船上都相继亮起了灯火,晚风中不时飘来饭菜的香气。
晚饭后,明郁与洛寒、楚言来到最高层的船楼上,身后是小六儿和董扬相陪。
此刻,夜色降临,四望水气蒸腾,灰蒙蒙的一片,天空中一轮明月高悬,耳畔隐约传来一阵阵船行破浪之声。
董扬正在向几人讲解一些行船的经验,他向四下里一指,开口道,“王爷请看,象这样的夜晚,若是在大泽中行船就非常容易迷失方向,幸好咱们手头上有司南……”一语未毕,夜空忽然一暗,似乎有什么看不清的巨大阴影一闪而过,快得令人只疑是种幻觉。
洛寒却惊“噫”一声,抬起头来望向空中,脸上神色凝重。身旁的几人不约而同侧过头看着他,楚言已脱口问了出来,“怎么?有什么不对吗?”
洛寒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夜空中的一轮明月,半晌才沉声道,“月芒发青,只怕不是好兆头……”话音未落,凭空飘来了一片乌云,迅速掩盖住了柔和明亮的月光,四周顿时昏暗下来,视线已不能望到十步以外的地方。
楚言当即立断,提高声音大声喝令道,“停船。全体将官戒备!”声音清朗,在寂静的夜色里传出很远,掌舵水手得他命令,立刻停船不发,三只巨大的楼船依次停在大泽之中,船上的军士们闻声出舱,奔上甲板,他们都是久经训练的战士,迅速依将官号令列队立于船侧,执戈弯弓,严阵以待。
只这片刻的工夫,大泽中的水面上已很快升起了重重青黑的雾气,湿滑浓腻,夹带着一股腥气,将三只大船包裹在其中,也隔断了人们的视线,虽然相距并不很远,彼此却已无法相望。
明郁微微皱眉,看向董扬,沉声问道,“这里时常会起这么大的雾吗?”董扬面色有些发白,却强自镇定,闻言连忙答道,“回王爷的话,此乃水泽之地,雾气是免不了的,但象这样的黑雾却实属罕见……”一语未毕,已被洛寒打断,只听他低声道,“不是自然的,只怕是因为附近有高人作法!”
几人都是一惊,未及开言,船身突然一阵猛烈的晃动,众人措不及防之下,都身不由己向一旁倒去,四周浓雾中同时传来另外两只船上人们的惊呼声。还没等大家稳住身形,一阵更为剧烈的震动再次传来,力量之大,就象有什么巨大的东西正自船侧直撞上船壁,船弦上有人立足不稳,耳畔已响起“扑通扑通”的落水之声。
明郁经这一下狠狠的撞击,身子不由自主飞起,无法控制地向外跌去,陡然从旁伸过一只手来及时抓住了他的腰带,耳中听得小六儿疾声唤道,“王爷,小心!”
待这阵晃动稍稍平息,明郁才伸手抓实了船栏杆,放眼望去,四下里浓雾弥漫,除了自己船头那几点微弱的灯光外,竟什么也看不清楚。
这时身旁的洛寒突然发出一声低低的清喝,随手抽出董扬腰畔的的一把钢刀,用力向前面的虚空中掷去。
众人眼见寒光一闪,黑暗中忽然传来一声模糊不清的低呼,接着云影散处,清冷的月光破雾而出,重新洒向大泽的水面。
众人眼前一亮,借着不甚明亮的月光四顾望去,隐约可见雾中前后两船的巨大身影,甲板上都已占满了军士,人头晃动,似乎有些慌乱。楚言见状,大声喝道,“不要慌,大家扶紧船栏,不要乱跑!”三船上军士听到主将清朗的声音,又见月光重现,浓雾似乎有散开的趋势,都渐渐镇定下来,纷纷伸手紧紧抓住身旁的船栏,抽出武器严阵以待。
主船上的几人惊魂稍定,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一丝恐惧之色,然后不约而同把目光投注在洛寒身上。只见他神色冷肃,眉峰微簇,屏息凝神,双眼眨也不眨地盯视着前方望不到尽头的黑雾。
一阵难挨的沉寂之后,黑暗的最深处突然传来一声刺耳的冷冷讪笑,“米粒之珠,也放光华?!好,就让你们再见识一下利害!”随着话音,异变骤起,三只楼船的底部同时受到几下剧烈的撞击,就好像水底有几只巨大的怪兽正欲破浪而出。
船上众人虽有准备,却也支撑不住,当即便有几十名士兵从受到撞击最重的船弦处飞跌入水中,惊呼声响起的同时,自水中突然传来一阵极为诡密的“沙沙”声响,就好象有无数厉鬼正在窃窃私语,听在耳内令人只觉汗毛直竖,极不舒服,一时满脑子都充斥着这种声音。接着便听到几十声凄厉已极的惨叫传来,却都是刚一发出便又中断,似乎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陡然捏住了喉咙,耳畔只有那种神秘瘆人的“沙沙”声仍响个不住,气氛一时间诡异到了极点!
那黑雾中的声音又远远传来,带着种恶毒的笑意,“来,就让你们再看得清楚点儿才更有意思……”
守护(17)
众人还未明白他话中的含义,浓雾蓦地散开,清寒的月光下,只见大泽水面微微晃动,灯光照处,波涛如血,赤浪翻涌,水面闪动着的竟是一层幽暗的血红色微芒,景象说不出的惨烈诡异,再定睛细看下,不由都倒抽了一口凉气,有人已情不自禁惊叫出声来。
原来水面上那层可疑的赤色微芒竟然是由无数条巴掌大小的红色怪鱼形成的,那些红鱼也不知到底有多少条,挤挤挨挨地贴近水面游来游去,无数张开的口中隐约可见锋利已极的牙齿,在月色下微微闪光,行动间发出一阵阵密集的“沙沙”之声。而随着它们的游动,几十具已被啃噬得只剩下森森白骨的尸身渐渐显露了出来,竟然就是那些刚刚落水的军士们,只这眨眼的工夫,几十个好好的大活人就只剩下了这样一副枯骨,若非亲眼所见,当真令人无法相信!
三只大船上的众人先是一阵惶悚,接着便有人失声大叫,更有人已忍不住呕吐了起来。
洛寒匆匆向水面上撇了一眼,面色骤变,脱口叫道,“这是‘鬼鲳’!”随即怒目望向黑暗之中,厉声喝道,“你是什么人?竟然驱使这样阴毒的食人恶兽前来害人,岂是正道修真之士所为!就不怕有伤阴德吗?”
黑暗中传出一声低哑的冷笑,“废话少说,就让大爷我先来称称你的斤两吧!”随即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啸,三只大船底部又开始传来一下一下重重的撞击。
洛寒脸色煞白,突然双手置于胸前,口中默默诵念,主船上众人只觉船身猛地向下一沉,仿佛压上了一块千钧巨石,摇摆的幅度已明显弱了下来,都情不自禁微微松了口气。
但前后两船上的情形却没有这么乐观,随着那一下下不断的撞击,不停有军士惊呼着跌入水中,甚至来不及挣扎一下就已被等候在那里的密密麻麻的“鬼鲳”掩没吞食,转眼间便已化为一具具白森森的枯骨漂浮上来,那情景之血腥可怕,简直就象是到了地狱中一样!
洛寒虽勉力镇住了自己这艘主船,但耳中听得前后两船上不住传来的惊呼惨叫之声,脸色却更加苍白,结印的双手微微颤抖,额上已隐隐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小六儿一手紧紧扣住船槛,一手牢牢抓住明郁的一只手臂,见他只是怔怔地望着前面楼船上的惨景,一双眼中却象是要喷出火来,也是又惊又痛,惨然道,“王爷,别再看啦!”
楚言是一名武将,此刻眼见跟随自己的部下受此荼毒,心头的怒火早将恐惧之情烧了个精光,回手自侍卫手中抢过一张弓来,扣弦搭箭,一声不响地向黑暗中那声音传出的方向疾射而去!
眼见那只利箭带着一道寒光呼啸而去,黑暗中却陡然传来一声怒笑,“找死!”
话音未落,那支箭竟已调头向来处飞回,夹带着风声,其势如电,径奔楚言咽喉。
楚言大吃一惊,虽惊不乱,猛地抽刀斩去,在千钧一发之际将利箭从中斩断,但那箭头虽被斩得偏了方向,箭杆却仍直直地插入了楚言的肩头,箭身上所带的强力竟扯得他身不由已向后跌了出去。眼见他的身子已飞出了榄杆之外,明郁和小六儿同时惊呼出声,一起伸手向他抓去。
小六儿武功高强,马步扎得极稳,抓住楚言的右腿向内一带,及时将他扯了回来。但明郁却没有他这身功夫,情急之下只顾出手救人,虽也抓住了楚言的衣角,却反被他拉扯得离了原位,来不及发出一声惊叫,已飞速向船下的水面坠落下去。
主船上众人大惊失色,纷纷抢上船弦伸手来救,却都已慢了半步。小六儿失声叫道,“王爷!”放开楚言,飞身扑出弦外,不顾一切地向他伸手抓去。
洛寒猛地睁开低垂的双目,右手一动,掌中已多了一条长长的黑色绳索,抬手向坠落的两人甩了过去,大叫一声,“抓住!”
小六儿身在半空,却及时扣住了绳索的一端,在手腕了绕了一圈,同时用另一只手向明郁那边奋力一抄,只觉手中吃劲儿,已在间不容发的一刻握住了明郁的一只左手。
但两人下坠的速度实在太快,便在这眨眼间的工夫,只听水声一响,明郁的大半个身子已然落入了水中。
船上所有人都异口同声地发出了一声惊叫,“王爷!……”
小六儿耳中听得水响,脑中不由“轰”地一声,眼前骤然发黑,情不自禁闭上双目,竟不敢看眼前即将发生的惨景。
停了片刻,却没听见明郁发出的惨叫声,小六儿一惊睁眼,只见明郁大半个身子犹自泡在水中,也在呆呆地发愣,而那些凶狠异常的“鬼鲳”竟都惊惶地闪避到了他身子周围的一丈开外,密密麻麻地挤成了一个圆圈,却没有一条敢于扑上来撕咬他。
见此情景,黑暗中也传来了一声惊“咦”,听那声音好象是也有些不敢相信似的。
几乎于此同时,洛寒手腕一抖,已趁机将小六儿和明郁重新拉了回来,船上众人惊怔片刻,虽然还未弄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却已仍不住欢呼起来——明郁身为亲王,又是当今皇上的亲弟弟,不要说有个三长两短,就是被人伤了,只怕这些跟从的所有人等一个也别想再能活下去了。
到了此刻,明郁才恍然回过神来,他看看众人投向自己的惊喜目光,又低头瞅瞅身上湿透了的衣袍,感觉就象是做了一场噩梦,终于望定洛寒,脱口问道,“为什么?!”
洛寒还未开口,那黑暗中的声音已抢先发出一声厉笑来,“看来是有高人在你身上设下了极强大的保护结界。不过没关系,我今天倒要看看到底是谁的本领更大些!”
洛寒面色更加凝重,头也不回地向楚言命令道,“快找些结实的绳索将三条船穿连在一起,他又要兴风作浪了!”
楚言答应了一声,立即传下令去,船头船尾人头晃动,军士们纷纷找出绳索抛向邻船,不一刻便将三只巨大的楼船串连到了一起,稳稳在停在大泽宽广的水面上。
那黑暗中的人却不慌不忙,只是好整以暇地发出了几声讪笑,“好,我就看看你究竟还能支撑得了多久!”话音刚落,那地狱般地撞击声又重新自众人耳畔骤然响起……
守护(18)
子夜时分,“崇华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