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郁微笑点头,“快起来,我一直不曾当你是个下人,在没外人的时候,你就不必如此多礼了。”
小六儿依言起身,又道,“小人不趁什么值钱的东西,但王爷的生辰却不能没有表示,思来想去,只好尽我所能为王爷准备一份小小的贺礼……”
明郁等人见他一付煞有介事的样子,都有些发怔,互相望了一眼,楚言已抢先开口道,“到底是什么新鲜玩意儿,快拿出来大家看看吧,别吊我们胃口了。”
小六儿微微一笑,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纸盒子,小心翼翼地捧到桌前放下,缓缓道,“这是小的一点心意,请王爷笑纳。”
桌旁四人八只眼睛一齐盯在那拳头大小的红色纸盒上,好半晌,明郁才抬头望了小六儿一眼,与他满是笑意的眼光相遇,不禁脱口问道,“这里面是什么东西?”
小六儿鬼鬼地一笑,轻声道,“王爷亲手打开,一看便知。”
明郁犹豫了一下,瞪了他一眼,低低叱了句“故弄玄虚”,便伸手拿起,三下两下拆了开来,待看清盒子里面的什物时,脸上顿时现出又是吃惊又是疑惑的神色来。
楚氏兄弟和洛寒再也忍不住一齐探头过来观看,片刻后,三人也是一脸迷惑不解之色,楚言性急,已脱口叫了出来,“这是什么?”
——只见盒子中央静静放了一只用白纸折成的小小纸鹤,只有手掌大小,虽然也很精致,但作为贺礼未免太过简陋了些,简直就有些拿不出手。
一时亭中几人不由都把目光转向小六儿身上,好象在等待着他的解释。
小六儿却仍是一付不慌不忙的样子,故意不理会他们询问的眼光,只是注目明郁,含笑问道,“小人的这份贺礼,王爷可还中意吗?”
明郁与他对视片刻,心里一动,仿佛突然间想起了什么似的,微微皱眉道,“莫非……”
小六儿突然缓缓伸出手去,轻轻将那只小小的纸鹤取出放在掌心中,然后目不转睛地盯着它,口唇微动,喃喃默念了一句什么,一道耀眼的光芒骤然闪过,那纸鹤竟然活了似的自行舞动着翅膀,翩然飞翔了起来,它轻盈地从小六儿掌心掠起,雪白的身影惊鸿般一闪,便消失于茫茫的虚空之中……
明郁和楚氏兄弟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一时惊愕得说不出话来,只有洛寒微微皱眉,忽然低声问道,“这样的纸鹤,你共有几只?”
小六儿望着纸鹤消失的方向,半晌才转过头来,有些怅然若失地答道,“只有三只。他说如果有急事需要找他时,只要放出一只纸鹤,他就会尽快赶来的,”顿了顿,又忍不住看了明郁一眼,呐呐道,“我猜王爷心里一定很想见到他,又不便开口相邀,所以就自作主张……”
话音未落,一阵轻风徐徐吹来,接着远远的花丛中一个熟悉的白色身影一闪,梦一般地出现在几人的视线当中,青丝流转,衣袂临风,翩翩然犹如御风而来……
守护(11)
鼓打一更,天上一弯新月如钩。
慕忆带着微微的醉意,悄然无声地推开了“崇华宫”两扇紧闭的大门,轻灵地闪身而入。
出乎他的意料,诺大的宫苑中虽然悄无人声,却灯火通明,一时间耀得他两眼发花。待定睛看时,只见明烨帝背负双手,当先立于庭上,一身明黄色的衣袍在微寒的秋风里轻轻抖动,眉头紧锁,正目不转睛地向自己这边望来。
他的身后无声地站了十几个内侍宫人,均低头垂手,大气也不敢出上一口,虽然有那么多的人,却安静得不闻一点声息,只有宫人们手中提着的朱红色八宝琉璃宫灯闪烁出明亮而柔和的光芒。
慕忆蓦地一惊,酒意顿时醒了几分,微一迟疑,躬身下拜行礼,低声道,“臣……叩见陛下。”
明烨帝目光凝注在他那因酒意而微微泛红的双颊上,眼神中闪过郁怒之色,半晌才低低“哼”了一声,却没有说话。
慕忆等了片刻,不见他开口,只得硬着头皮道,“这么晚了,不知陛下驾临,有什么要紧事吗?”
明烨帝闻言,突然发出一声冷冷的讪笑,“原来你也知道已经很晚了吗?……既然这么晚了,爱卿不好好呆在宫中休息,却偷偷跑到哪里逍遥快活去了?”
慕忆当然听出他语气中的不悦之意,微微低下头来,却没有立刻回答。
两人间一阵难堪的沉默。
明烨帝见他不答,越发生气,突然提高声音问道,“谁是负责伺候‘大妃’的宫人?”
栖鸾、附鹤本已侍立在侧,闻言慌忙跪下磕头,惶声道,“回陛下的话,是由奴婢两个负责伺候‘大妃’的饮食起居的。”
明烨帝看也不看他俩一眼,只是寒声问道,“好。‘大妃’既然不肯说,就由你们两个奴才来告诉朕,你们主子这大半日都去了哪里,又是同什么人在一起喝的酒?”
栖鸾、附鹤吓得只是磕头,又不敢不答,声音里已不觉带了哭腔,哆嗦着应道,“回陛下的话,奴婢们实在不知……”
明烨帝勃然作色,“不知道?朕既然派你们来伺候‘大妃’,你们就该寸步不离地跟着他,连自己主子的去向都不知道,还当的什么差?”随即厉声喝道,“来人,拖这两个奴才下去,各责三十庭杖!”
一旁侍立的内侍们齐声答应,立刻上前动手拿人。
栖鸾、附鹤见皇上盛怒,知道此时求饶也是无用,互相望了一眼,神色间一片惨然。他们在宫中多年,当然知道那庭杖的厉害,别说是三十,只怕十杖不到已被打断了脊梁骨,哪里还有命在?
慕忆突然抬起头来望着明烨帝,微微冷笑道,“陛下不必拿他俩出气,是臣不让他们时刻不离地跟着我的。”
明烨帝看着眼前这张带着桀骜不驯的神情的绝美面孔,涩声道,“为什么?”
慕忆傲然道,“我的行踪,他们无权过问。”
明烨帝目光一闪,扬了扬嘴角,了无笑意的眼睛在他脸上逡巡着,看得慕忆一阵发冷,有倾才寒声问道,“那么朕呢?朕可有权过问你的行踪?”
慕忆不答,只是挺直脊背冷视着他,沉默间,两人的眼神已经毫不相让地征战了好几个回合。
与此同时,栖鸾、附鹤两人已被内侍们架了下去,庭杖翻飞,转眼间就已挨了三四下,再也忍不住痛得叫出声来。
慕忆陡然回首,疾声喝道,“住手!”
两个执杖施刑的内侍被他明亮如电的眼神一扫,顿时失魂落魄地定在那里,再也动弹不得。
就在这时,慕忆只觉一阵透骨的寒意骤然自右手拇指处闪电般传至全身,其间还夹带着一丝针刺般的剧痛,令他竟在瞬间失去了所有的力气——那一刻深入骨髓的痛,却让他的心绪无比清晰了起来。
他转头望着明烨帝愤怒的眼神,又低头看看自己手上的那枚黑沉沉的玄铁扳指,半晌,唇边突然掠过一丝涩然的惨笑,犹豫许久,终于还是低声开口道,“请陛下饶过他们两人吧……今天这一切都是臣的不是。”
明烨帝见他终于肯先行服软,脸色也缓和了下来,抬手命人放开栖鸾、附鹤,淡淡道,“好。说吧,你这半天到底去了哪里?”
慕忆凄然一笑,微微摇头,“陛下何必明知故问?”
明烨帝皱起眉头,加重语气道,“朕就是要听你亲口说出来。”
慕忆垂下眼帘,用一种带着淡淡厌倦的声音道,“臣去了‘睿英亲王’那里,去为他贺寿来着。”
明烨帝低低“哼”了一声,“果然!”顿了顿,又寒声责备道,“别忘了你现在是什么身份!怎可随意偷偷出宫,又喝得这样醉醺醺的大半夜才回来,成何体统?”
慕忆微微冷笑,“臣是什么身份?不过是个被关在牢笼中的鸟儿罢了!”
“牢笼?这么大的皇宫难道就容不下你一个人?!”
“这皇宫再大再好,在我眼里也不过是个纯金的笼子。请问陛下,难道用纯金做成的笼子就不是笼子了吗?”
明烨帝不语。静了良久,才放缓语气道,“真是孩子话。你有没有替朕想过,今天这事若是被人传了出去,让皇家的颜面往哪里放?”
慕忆沉默。
明烨帝又叹了口气,上前几步,伸手扶他起身,低声道,“朕也不想动用那扳指的力量来管束你,你也别再同朕闹脾气啦。既然已知道这宫中的规矩,以后行事就要检点些才是!”
慕忆任由他拉着站起,低头垂目,依然只是倔强地一言不发。
明烨帝看着他静静阖下的睫毛和在月色下清丽如画的眉目,心中忽然一软,目光中微微现出笑意,就象在看着一个被自己宠坏了的小孩子一样,半晌才轻声问道,“怎么,还在跟朕赌气吗?朕在冷风里等了你大半夜,你就不留朕……进去坐一会儿?”
慕忆一惊抬头,遇上他若有深意的目光,顿时忘了生气,有些慌乱地脱口道,“不!……天都这么晚了,陛下还是请回宫歇着吧。”停了停,又补了一句,“明天一早还要上早朝呢!”
明烨帝似乎早已猜知了他的反应,含笑看着他惊慌失措的样子,有倾才缓缓点头道,“也好。闹了大半夜,朕也乏了,爱卿也好好休息吧。”随即松开他的手向宫门处走去,走到半途,又停了下来,侧过头来向犹自伏在地上的栖鸾、附鹤两人冷冷吩咐道,“你们两个奴才听好了,今天朕就暂且饶了你们。不过往后你们俩可得好好伺候你家主子,每天都要派人来向朕禀告‘大妃’的起居情况,若再有什么差迟,哼,后果你们自己清楚!”说罢,又向慕忆横了一眼,微微冷笑一声,才在内侍们的簇拥下离去。
慕忆眼见着他的身影消失,心中慢慢涌起了一阵说不出的凉意,仿佛很多年前所经历过的那种铺天盖地而来的恐惧与凄凉又重新将他包围起来,眼前诺大的宫宇、无边无际的黑暗一齐向他压了过来,令他只觉无处逃避,甚至无法呼吸……
守护(12)
大约一个月后,因为祈雨成功和赈灾钱粮暂时得到解决而貌似平静了的局面,又被先后送达京师的几封加急邸报彻底打破了。
一日早朝上,“定远侯”肖野出班奏称,有地方官员密报几家大郡的太守贪没赈灾粮款,致使民心不稳,加之南方地区洪涝之后又相继爆发了大面积的瘟疫,恳请皇上赶紧派出朝中大员严查追究,否则势必将危及到社稷的兴衰,江山的安稳。
明烨帝闻言极为震动,百官也相顾失色。为此当日朝中,皇帝与百官一直从早上商议到太阳落山,“睿英亲王”明郁自动请缨,表示愿意代皇上分忧,出京到地方上去彻查此事。
明烨帝欣然应允,意甚嘉许,当庭下旨,由明郁亲王出任此次监察的总御史,带着钦赐的尚方宝剑巡视各方,一旦发现有贪赃枉法的情况出现,即可先斩后奏,同时视察地方上的灾情,视其轻重缓急将赈灾粮款重新分配到位。
待明郁令旨谢恩起身后,明烨帝含笑望着他,温言问道,“你能够这样为朕分忧,朕心甚慰,还有什么要求只管提出来,朕一定尽力满足你。”顿了顿,又问道,“你认为需要做多长时间的准备?
明郁微微摇头,神色安详沉静,缓缓开口道,“请陛下放心,臣弟这就回去准备,事不宜迟,尽快动身才好。想来三五日也就够了。”
明烨帝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半晌才轻轻点了点头,“如此甚好。只是……辛苦你啦。”
散朝后,已是掌灯时分。
明烨帝迈着有些沉重的脚步回到“养心殿”中,刚刚传旨摆膳,宫中的首领太监陈公公已上前来低声奏道,“‘大妃’有请陛下晚膳后过去‘崇华宫’一趟,说是有事要同陛下商量。”
明烨帝眉梢一扬,眼中瞬间闪过一道惊喜的光芒,似乎便要立即起身,微一沉吟后,又缓缓靠回椅中坐定,望着流水般一道道端上桌来的菜肴,半晌才从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他的消息还真是灵通!……这么快就沉不住气了吗?”
陈公公一直悄悄窥觑着皇上的脸色,见他神色淡漠,便迟疑着轻声道,“那老奴就去回了他可好?”
明烨帝沉思片刻,淡淡道,“你亲自去跑一趟,就说朕今晚已经很累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
陈公公连忙答应着去了。
明烨帝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低头面对着满桌丰盛的菜肴,却似乎已失去了胃口,怔怔地出神半晌,才应景似的吃了几口,就挥手命人撤下去了。
又等了小半个时辰,才见陈公公匆匆赶了回来,没等他跪下行礼,明烨帝已忍不住开口问道,“他怎么说的?”
陈公公不敢与他明亮而急切的眼神相对,只是低头答道,“‘大妃’听完奴婢的回话,只‘嗯’了一声,想了想,又让老奴带话给陛下说‘如果陛下不方便去,那么他过来也可以’。”
明烨帝皱起眉头,半晌才喃喃道,“他终于也肯主动来见朕了吗?……可惜现在朕却不想见他。”随即吩咐道,“今晚咱们去后宫歇息,朕谁也不见。”
陈公公先是一惊,又露出些喜色,问道,“陛下今夜准备宿在哪里?先吩咐下来,老奴好传信过去让那边有个准备。”
明烨帝微微迟疑了一下,有些无所谓地道,“随便哪里,就由你来定吧。”
陈公公面上不动声色,眼中却闪烁出一丝笑意,谨慎地低声道,“‘永华宫’那里如何?春妃娘娘四年多前为陛下添了个小皇子,陛下也应该常去走动走动才是。”
明烨帝目光一闪,缓缓点了点头,叹道,“就是那里吧,这些年朕也冷落她们了……”
就在这时,一个小太监静悄悄地走进殿来,远远跪下禀告道,“刚才‘慈宁宫’的人来打听陛下今晚的行踪,奴才回说还没定下呢,要不要……”
明烨帝眉头一皱,冷“哼”一声,“看来连太后都惊动了,明郁这家伙的人缘还真不错呢,刚说要出京,就有这么多人来为他求情了!”
陈公公听出他语气中的不悦之意,忙向那小太监使了个眼色,吩咐道,“就回说陛下累了,已经去往‘永春宫’歇下了,明天散朝后再去向太后请安。”小太监不敢多话,忙磕个头去了。
见明烨帝仍是面色不愉,陈公公刚想再劝,另一个小太监又匆匆而入,回禀道,“‘大妃’现已来至殿外候见,说有要事求见陛下。”
明烨帝闻言不语,沉吟片刻,突然冷笑起来,“好,朕倒要看看他究竟有多大的耐性。”又转向陈公公道,“咱们从侧门出去,就让他在外面候着吧!”
陈公公倒似有些为难,柔声劝道,“陛下何必当真动气?恕老奴多嘴,‘大妃’他还是个孩子呢,这皇宫里的规矩厉害他又哪里懂得?难道真让他就在殿外傻傻地等上一夜?现在外面天也凉了,别再冻坏了他,到时候陛下又该心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