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凉风冷不丁灌进来,随风一道出现的还有熟悉的银色衣衫.
艳红的烛火点起在各个角落,柔和的光芒让暮色笼罩的房间为之洞然.
“你是在等我么?”
“算是吧.”黄暮的面容隐在烛光的阴影里, “城主怎么会来?”
凌非秋一笑,把灯烛移上前,两人的样子在光线下无处隐藏. “说话自相矛盾的,一听就不是真心.”
烛光下,黄暮殷红的唇一挑,话音却无甚感情: “那城主还问?”
“不就是怕你一个人会寂寞?”半调侃地说着,凌非秋目光奇异地盯着他的唇看, “今天有没有人来过?”
“现在不是来了?”黄暮还是不习惯他炽热的注视.
“对,”凌非秋点点头,柔声道, “来,给你看样东西.”
有随从把一个一尺多长的长条盒子放于桌上.打开,一枝晶莹秀致的白莲赫然在目.
细看,莲叶为翡翠所雕,褶皱分明;花瓣为白玉,薄如指甲,极尽精巧之能事.烛光下,光华流转,玲珑剔透,雕制细腻,几可乱真.黄暮不由被这枝巧夺天工的白莲吸引,轻触它光洁的叶面.
“我看见你家里就种了莲花,觉得你应该会喜欢;而且,它很适合你.”凌非秋双眼柔得像水,深不见底,望着他凝神的模样.
“那么,你知道我喜欢什么花么,小暮?”语调不改其低柔,他扳过黄暮的肩,迫使他看着他.
“什么?”黄暮眼神有一点恍惚,红晕浮上双颊,烛火相映,平添艳色.
“海棠.”凌非秋的手指依此抚过他清俊的眉眼,他浅绯的脸颊,最后是他丹艳的唇, “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真是好诗,是不是?”
黄暮眼神一颤,方要后退,手却被紧紧攫住.
“告诉我,今天有没有人来过?”凌非秋抓着他的手,力道之大,几乎捏碎他腕骨.
身体因钻心的疼痛而微微抽搐,黄暮咬牙别开脸,淡然道: “既然知道,城主还问?”
疼痛蓦地加剧,能听到骨节的格格作响.黄暮眼前如蒙上一层黑纱,阵阵的眩晕令他看不清面前被激怒的人.
“我要听你亲口说.”
时间一点点过去,却听不到那张倔强的嘴再吐出一句话,哪怕呻吟.
窒息的沉默被撕开了一道口子,凌非秋用力一甩,黄暮重重跌撞在椅子上. “既然你这么想死,我也可以成全你!”
冷冷的话如黄昏冷冷的风盘旋在耳边,拂袖而去的凌非秋已没了影踪.屋内又重归于宁静,那之前的盛怒已找不到一点痕迹,只有大开的门,在瑟瑟风中不停地转动.
何事辛苦怨黄昏
好冷,浑身都觉得冷.门窗都关得好好的,屋里燃着暖炉,衣服也不单薄,可那屋外风雨的寒意,却仿佛都钻进了襟袖里.陆千雪抱紧双肩,手肘顶在膝上,蜷坐于床边.
“表哥,对不起……”她居然害人,她不是个好姑娘了!表哥也一定会怪她的!可是……这些都不重要,不重要!她是为了他,只为了他.
胡乱抹去眼角的泪痕,压下满腹的混乱不安.
小婢端了一盆热水进来: “小姐太累了,洗洗脸吧.”
用热水洗了脸,又用撒了花瓣的水洗了两遍手,陆千雪才微微舒了一口气.看看铜镜中的自己,黑亮的青丝,柔美的五官,一张倾倒众生的容颜;只是秋水含波的眼眸底下,藏着疲倦和落寞.
“好了,你也先下去.”她随意吩咐了一声,准备休息一下.兴许,自己是太累了.
身旁却不见动静.陆千雪疑惑地转过头: “怎么了?还有事吗?”
小婢蠕了蠕唇,终于鼓起勇气道: “小姐……城主在外堂等你.”
铜镜从陆千雪手中滑落,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小婢跑过去扶着她: “小姐,你别去了!我,我就跟城主说小姐身体不舒服……”
陆千雪笑着摇头: “我没什么不舒服,别让表哥久等了.”她草草理了一下发鬓,移开小婢搀扶的手,暗吸了口气头也不回地走出去.
外堂,凌非秋独自一人站在堂中,目光无目的地看着墙面某一处,似是陷于沉思当中,直到一个娉婷娇弱的身影出现在门中.
“千雪,你来了.”
依然俊美的脸清减了几分,更显出孤傲和冷冽.那张脸,在往日是何等的意气风发,现在却积淀着淡淡的懊恼和倦意.陆千雪心中一痛.
“表哥看起来不太高兴.”
“只是遇到一些烦心事,不值得说.”
“是什么事呢?或许……千雪可以为表哥分忧.”关切之情涌上心头,陆千雪走上两步.连日来表哥都在为公事忙碌,累得人都消减了.即便如此,他仍是吸引着她的全部心神,以至于她的心里再也想不到其他.
“千雪,你是个善解人意的姑娘,总是处处为人着想,”看向陆千雪,凌非秋温和的声音里多了内疚,
“五年前,姨父姨母相继过世,我受托把你接到凌波城来.但我常年在外奔波,一直没有对你尽到好好照顾的责任,是表哥太疏忽了.”
陆千雪摇摇头,又摇摇头,笑容酸楚而甜蜜: “表哥怎能这么说?要不是表哥,千雪到现在还是一个人无依无靠的,是我给表哥添麻烦了才对.”
“前些天我听洛长老说,你在路上遇到野兽来袭,幸好有惊无险,”温和的话是薄责的语气, “下次出门一定要多带些人,否则又碰上危险就糟了.”
心狂烈地跳,惊喜,委屈,羞赧……一齐涌上来,陆千雪粉颜低垂,小声说: “其实没那么严重……真的.有表哥这句话,千雪什么危险都不怕了.”
“那好,”凌非秋的声音柔如春风, “表哥问你,那毒是你下的吗?”
耳边宛若一声炸雷,陆千雪僵了片刻才踉跄了一步. “表哥在说什么……下毒?......”
“何必不承认呢?”凌非秋并不逼问,只是勾起唇微微一笑,
“他面色泛红,身体发热,脉搏跳得又快又强,不正是服了‘红妆’后的症状吗?而‘红妆’……不正是你陆家的独门毒药吗?”
“千雪,你从不说谎的,难道如今对表哥也不说实话了么?”看着惨然失色的陆千雪,凌非秋轻声慨叹.
恍惚地抬起头,只接触到一双静如潭水的眼,没有震怒,没有责怪,却似隐蕴着失望和痛心.
不能自已啊,想要留恋他的温柔.陆千雪痴迷地望着他的眼睛,最终点头: “是,是我……”
毫无预兆地,火辣辣的痛感掩盖了所有的知觉,左颊迅速肿起来.陆千雪难以置信地用手捂脸. “表,表哥……”
他,他竟然下手掴她!平时对她连一句重话都没说过的表哥,竟然下手掴她!
“是谁告诉你要这么做?”潭水般的双眸结成寒冰,凌非秋冷冷地问.以陆千雪的性子,不会贸然行事,多半是有人唆使.
心像裂开了一个口子,汩汩地往外流着血.陆千雪感觉不到脸上的痛,也感觉不到泪水一滴滴落在手背的冰凉. “……是我自己的意思,我……只是为了表哥啊……”
“为了我?”凌非秋怒极反笑,唇边勾起一个嘲讽的弧度, “你倒说说看.”
陆千雪激动的语气夹着泣音: “他是我们的敌人啊!洛长老说,烟柳山庄是凌波城的死敌……表哥,你成日和黄暮在一起,总有一天,他会害了你的!”
“哦,还有洛长老,”凌非秋点头, “明天我会和他好好说清楚.”
“不关洛叔叔的事!表哥,你以为我不知道吗!黄暮……他杀了很多人的,而且根本不把杀人当一回事,简直是个刽子手……他,他根本不是个好人!”陆千雪不顾一切地喊着,不明白心上人为何如此维护黄暮,那是与他势不两立的人啊!
“而且,他说,他恨你都来不及……表哥,难道你还对他心存希冀吗!”
凌非秋眼神一暗,锐如冰锋雪刃,他缓缓负起手,轻柔地道: “那又是谁告诉过你,你表哥就是个好人?”
瞟见陆千雪讶异的神情,他气定神闲地继续道:
“千雪,你以为你又知道多少?你以为凌波城能有今天的势力,我的双手便是干干净净的吗?江湖纷争本就是刀光剑影,血雨腥风,多少人身丧尘土,多少人家破人亡,你以为你表哥就不是血债累累么?不用奇怪,其实,我和他,本是一样的人.”江湖险恶,人心叵测,人人都在为各自的利益不择手段,哪还有什么善恶好坏之分?一个大家闺秀哪知世事艰辛,陆千雪未免太天真.
“表哥……”陆千雪摇着头,绝美的脸上泪痕交错,凄楚得令人心碎,眼睁睁地目睹说完话的凌非秋飞步而去.
跨出门槛的刹那,他步子一停.转头看了眸中又燃起希望的陆千雪一眼,七个字斩钉截铁: “今后,离他远一点.”然后,再无半点停留.
全身的力气被抽空了般,陆千雪软软跌坐在地上,茫然望着他走的方向,好一会儿,泪水如破堤洪流,而不尽的委屈,伤心,不忿却不能随泪而出,随风而干,只能无可奈何地凝结于内.
一双温暖的手轻轻地把她扶起来,抬头,见到一双温和关切却含着忧悯的眼睛.她吃了一惊: “……林海?”
林海望着屋外残留的几丝细雨,叹道: “城主也太……小姐的心,都在城主身上,他怎能这么对待小姐?”
脸上越来越热,如酒醉样的红晕也越来越深.黄暮慢慢抬起眼.桌上的白莲好好摆着,幽光浮动,说不出地动人.
算算时辰,也差不多了罢.死,又有何憾,他已经多活了那么多年.
风从门外吹进来的感觉有点凉,有点酸.不是说好了不会难过吗?为何当那人拂袖而去,胸腔里却像被什么堵住,呼吸全不顺畅.
眼前滑过往留云居路上的雪峰山色,胸中益加憋闷.
屋门响动,一个影子风一般掠进来.看到来人,黄暮顿时一撑椅子站起身来,却因压碰到腕部的伤处,痛得微微皱了下眉.
凌非秋的发上挂着细细的雨珠,无视他面上类似惊喜的神情,抬手把一粒药丸塞进他嘴里,迫使他咽下去,冷冷道: “不要以为中了毒就可以逃脱惩罚!”
粗暴地拽起黄暮把他拖到里间,一把将他甩到床上.
顾不得察看拉扯得快要断掉的手腕,黄暮只觉一阵浸透肌肤的寒意包围了自己.本能地伸手探向身边的被子,那被子却被一只手抢先一步扔到地上.
寒意以惊人的速度蔓延,身上越来越冷,黄暮原先潮红的脸已变作灰白,禁不住瑟瑟发抖.
凌非秋一件件解开他的衣物,让他的身体暴露在空气中. “我看你刚才挺热的,帮你凉快凉快可好?”
‘红妆’之毒令人身体渐渐发热,面若胭脂如女子上妆,是以得名;解药恰好相反,服下后人便置身酷寒,常人多半会冻昏过去.
黄暮不答话,也不反抗,亦不抱手护身,只默默转过头.
“不说话,是还不满意吗?”凌非秋掌风一送,紧闭的两扇窗一下大开,呼啸的晚风涌进房内.
那寒冷……越来越厉害,就好像要把每寸骨头结上一层冰,比几百根钢针扎在肉里还要难受,偏又细慢绵长.黄暮渐渐抓紧了手,心想‘红妆’这剧毒果真是名不虚传,即便是能活过来也少不了受一回活罪.
“不要妄想会昏过去.”凌非秋瞥了眼他脸上极力隐忍的痛苦之色.
‘红妆’的毒性一个时辰后便会发作,人死后留不下任何迹象.若不是来得凑巧,怕是……恨他的冷漠,恨他的自轻自弃,一死了之,他又把自己放在哪里?
黄暮每一下呼吸都仿佛结冰,冷也罢了,只是这样赤着身子被人观看自己忍熬,犹觉难堪.才闭上眼,一只手搭上他的臂,瞬间的温暖令他放松了下,然而随之注入的一股气劲直冲头顶,截断了所有晕过去的道路.
黄暮禁不住贪婪地注视凌非秋收回的手.哪怕……只有一点温暖,一点也好,都能缓解冰窖里的无边痛苦.
“很难受么?”凌非秋把他的神态看在眼里, “不想冻死的话,就自己过来.”
黄暮呆了一下,猛地领悟到他所指为何.他竟是要自己……那跟娼妓的投怀送抱有什么区别!
连尴尬和愤怒的表情都做不出,明知那人羞辱他的用意,他的身体偏偏不听使唤地一寸寸挪过去,挪向久违的温暖.
不敢看凌非秋的脸,那张脸上,此刻该有多得意,多轻蔑?黄暮颤抖着双手,抱上凌非秋的身躯.
凌非秋满足地轻叹.以他对自己的冷淡,要他主动拥抱自己,势比登天还难.现在,就在眼前,他的双臂挽着自己,他的身体贴着自己,那份醉人无以描述.像是一个心愿得到满足,即使强迫也在所不惜.
忽觉衣襟一湿.凌非秋抬起黄暮的脸,吃惊地发现,他的脸上竟布满了道道泪痕,仍有泪一滴滴不绝地从合着的睫毛间落下!这一惊非同小可,想起他往日怎么屈辱,怎么痛苦都没有一滴泪,这回是自己伤他太深了么?
看看他雪白的脸,乌青的唇,闭着眼委屈绝望的模样,凌非秋顿生悔意,忙展臂抱紧黄暮,低头去吻他的唇,把手按在他背上输入内力替他驱寒.
滚滚的暖意包围着自己,冻僵的四肢百骸开始复苏,心底却是千年坚冰.黄暮想笑,想叹.你还救我干什么?思绪忍不住回到儿时的风雨黄昏,那时的雨,可比今天大多了,那碗粥里的毒,也不比现在的弱.那个黄昏,堂堂烟柳山庄的夫人趁着庄主不在,要下毒杀死小妾年方四岁的儿子,只因她占据了相公全部的宠爱.结果,那碗毒粥被小妾误喝了一大半,只有一小半进了孩子的嘴.经名医救治,两条命俱从阎王处抢了回来,可那小妾中毒太深,虽不死亦成了废人,终年躺在床上动弹不得;而那个孩子,从此便拖着脆弱的病体,听一个又一个的大夫断言其活不过二十.
黄暮睁开眼,迷蒙一片,什么都看不见.当初,若不是娘为了保护自己,骗侍女说自己已经吃饱了,代喝了大半碗粥,恐怕,自己早是一具森森白骨,深埋于地下了吧?如果真是这样,现在江湖上就会少了屠戮残杀,少了这千百条冤魂吧?那也好……
偏又死不成.下毒事发后,庄主把夫人赶走,立了小妾作正室夫人,出于内疚,出于补偿,他不嫌弃她是个废人,反而照顾有加,亦不再娶.但是,他看那孩子的目光却渐渐变了,变得厌恶,甚至带上了怨恨.
“爹……”
“走开,这里不是你待的地方!”
“爹,我想去看看娘……”
“看她做什么,她被你连累得还不够吗!”
记忆里,全是这一类的话语.
是,是自己连累了娘,连累了爹最心爱的女人.可是,自己就像爹所说的,只会给人带来灾难么?自己是那样的人么?
不是么?现在看来,好像也是.
又一滴泪无意识地划过眼角,黄暮勉强笑了笑.报应而已,你还救我做什么?堂堂的凌波城主,想不到也这么傻……
“小暮,别哭别哭……”看他脸上泪越来越多,凌非秋慌忙轻怜无比地哄着,抓过他的衣服一件件给他套上,重新把他抱在怀里,辗转亲吻满脸的泪痕.
谢留云的方子上说,小暮幼年中过毒.是谁对你下毒,是谁要这样害你!你是想到了什么……才哭得如此伤心么?到底,你不会为了我而落泪.若有所失地望了怀中的人儿一眼,凌非秋复有抱紧他.
“他说,他恨你都来不及……”陆千雪的话犹在耳边,直到现在,心才依稀地痛起来.
斜阳却照深深院
这一觉睡得太沉,醒来时已是正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