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葛,你快好了吗?”
葛为民也提高声音回他:“我刚进去。”
高新隔着门板叹了口气,说:
“我还想洗个澡再去晚自习呢,看样子来不及了。”
有舍友说:
“你进去和小葛一块洗不就得了。”
葛为民学校的学生宿舍是六个人一间房,配一个洗澡间,可以洗澡的时间只有吃完晚饭到晚自习前的半个小时,和晚自习回来到熄灯前的十五分锺,明显不够分配,因此两个人挤一块洗澡不能说常见,但至少也时有发生。
高新犹豫了一下,说:
“不大好吧。”
舍友在外面笑骂:
“不是吧你,平时开玩笑说你俩有奸情你还当真了啊。都是大男人有什麽不好意思的,去吧。”
高新也笑了,解释说:
“我是怕小葛不好意思。”
葛为民隔着门板嚷嚷:
“去你的,滚进来吧。”
外面乒乒乓乓地热闹了一阵,高新说了声“我进来了”,就推开了浴室的门。
葛为民正顶着一头泡沫打沐浴液,听到浴室门关上和放盆子水桶的声音,也没怎麽理会,继续闭上眼睛往身上搓,边搓边问:
“你们班今天下午有补课是吧?”
高新没有回答,小小的一间浴室里,只听到揉搓沐浴液发出的咯吱声和粗重而急促的呼吸声,安静得有些异乎寻常。葛为民有些奇怪地问:
“高新?”
高新从声音到语调都有些不自然,葛为民听到他急促地说:“我还是下了晚自习再洗吧!”就“砰”地摔上了浴室门。
葛为民冲干净了身上的泡沫後睁开眼睛,看着还放在洗澡房里的高新的盆桶,觉得有些莫名奇妙,心跳却径自快得让人发慌。
蜜糖年代(二十二)
那之後葛为民发现高新变得有些奇怪。两个人还是照常泡在一起,一起吃饭,一起打球,一起闲逛。但是高新说话的时候不再望着他的眼睛,葛为民摁着他捏起拳头时,也不再“救命,呀咩爹”地鬼叫狼嚎,就那麽愣愣地盯着趴在他身上的葛为民,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葛为民隐隐约约地觉得有什麽改变了,却下意识地不去想,任由情况这麽继续下去。
所幸高新的诡异状态维持了一个月就回复了正常,又变回了那个时不时脱线,被葛为民追得哇哇叫着乱跑的高新。但葛为民总觉得高新有哪里不一样了,葛为民说不上来,只是他也开始变得不太爱看高新的眼睛,也不喜欢对高新拳打脚踢,改为语言攻击了。用高新的话来说就是“小葛的狂躁青春期终於过去了”,葛为民愤怒地拍着桌子仰头看他:
“靠!你是咒老子没得再长高了是不是?”
高新依旧笑得阳光灿烂没心没肺:
“其实你这样也不算太矮的,别自卑。”
“@#¥!谁自卑了!”
日子浑浑噩噩地就到了期末。骄阳似火的七月,同样火热的期末考试如期进行。高二年级的学生们还来不及为刚刚结束的考试欢呼,就被老师提前召回了学校开始假期备考,成了高三大军中的一员。
升上高三後葛爸爸和葛妈妈劝过葛为民一次,让他退宿回家里住。毕竟高三学业紧张,住家里好歹也能吃得好一些,补补大量消耗的脑细胞。葛为民最後还是决定住校,理由是住校可以上晚自习,方便向老师请教问题。虽然他心里很清楚自己住校并不全是为了这个。
葛为民宿舍里的六个人有两个退了宿,改为走读。高新仍然留在宿舍,用他的话来说家里除了比宿舍大一些外也没什麽好。他妈妈忙着照顾生意,经常不在家,回到家里也只有一个人,吃饭还得叫外卖,离学校也远,倒不如住宿舍方便。高新说这话的时候眼睛安静地垂着,葛为民连着给他讲了三个冷笑话他的眼角才开始扬起来。
进入高三的生活比起以往更加枯燥,每一科每一天都布置下大量的习题,上的课除了复习课还是复习课,学生们在早上七点的晨读一遍一遍地念着英语单词,到了晚上十点半宿舍熄灯以後还在被窝里打着手电背政治概念,高考的重任压迫着老师,老师又压迫着学生,葛为民总觉得有哪一天自己的神经会被那样压垮掉。
葛爸爸葛妈妈总是叮嘱葛为民不要太过用功弄坏自己的身体,反正他们也不指着葛为民头悬梁锥刺股地考个清华北大。其实葛为民就是一天二十四小时不睡地K书也沾不到清华北大的边,他天生就不是那块料,也没想过要把自己逼得太紧,但作为一名乖学生,葛为民从来不拖欠作业,而单单是语数英三科的作业就能让葛为民奋战到晚上宿舍熄灯,更别提後面还有数理化政治历史生物了,他想过得轻松点都不行。再加上还有两个努力冲击一本的舍友天天捧着课本在那儿念念有词,葛为民连带着心理都得不到放松。
放眼望去整个宿舍过得最清闲得只有高新。高新的成绩一向就吊在车尾,他妈妈也做好了交高价读民办大学的准备,也就没什麽高考压力,再加上高新做作业从来就是抄一半做做一半,自己做那一半还写两题偷工减料一题的风格,日子倒是过得和高二一样不紧不慢,该打球就打球,该发呆还发呆,恨得葛为民牙痒痒。
不过有了高新这个吊儿郎当的同盟军在身边,葛为民紧绷的神经倒是放松了不少,灰色的高三生活也过得比别人愉快很多。高新主动地在没有体育课的日子也包揽了打饭的任务,葛为民去到饭堂,总有香喷喷的现成的饭菜等着;午饭後不管葛为民如何强调下午有小测,高新也霸道地没收他的课本拉着他在校园里四处晃荡,美其名曰“晒晒你身上长出来的蘑菇”;两个人外出吃晚饭的次数大为减少,高新就常常趁葛为民看书的间隙溜出去,换着花样打包各种美食给葛为民改善夥食;甚至葛为民晚自习回来,高新的床边都有一盆放好的洗脚水,供葛为民一边坐在他床上看书一边泡脚。
对面床的舍友取笑:
“高新,你越来越妻奴了。”
葛为民也没再握起拳头发作,只是把脚泡在某人因为时间没掌握好而摊得过凉的水中,闲闲地挑起眉毛说:
“高爱妾,给朕捏捏肩膀。”
蜜糖年代(二十三)
时间从初秋进入到隆冬,高考的压力和学生们身上的衣服一样,一天比一天厚重。北风猎猎的十二月份,葛为民在阴沈的傍晚推开宿舍门,看看快要被摇摇欲坠的书堆湮没的舍友:
“高新人呢?”
“他好像是有什麽事吧,下午第三节课的时候就请假离开了,还把晚自习的假也给请了。”
等葛为民上完晚自习,高新仍然没有回来。手表上的指针从熄灯时间走到了宿舍大门下闸的时间,接着又走过了十一点半、十二点,葛为民从被窝里探出头看看下面空空如也的床铺,不安地感觉越来越浓,他阖上整晚没有翻过一页的历史课本,关上手电,强迫自己进入梦想。
心神不安了一整晚,葛为民第二天就顶着熊猫眼跑到电话亭那儿打高新的手机,可是打了好几次都提示机主关机。
好不容易才捱到了下午放学,葛为民心烦意乱地推开宿舍门,正盘算着今晚回来再看不到高新就该通知班主任和报警,就看到高新的床上拱起了一大块。葛为民走近了一看,高新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睡得正香。葛为民屏住呼吸在他床头蹲下,静静看他紧闭的眼睛和挺直的鼻梁。
高新的双眼突然就睁开了,深邃的黑色瞳仁直直地望过来,葛为民看着它们,说:
“我差点就想去报警了。”
高新柔和地笑了笑,说:“谢谢你担心我。”他从床上爬起来伸了伸懒腰:“困死了~我不在,你昨晚肯定没睡安稳吧?”
葛为民被他说中了,正恼羞成怒地要发作,高新就说:
“我以前就在想了,你那麽点儿重量还睡上铺,如果不是有我在下铺压着,这床肯定左右晃荡得厉害。你昨晚没晃下来吧?”
葛为民黑线,这人的思考回路到底是怎麽长的啊。自己居然还会为这家夥担心了一整晚,实在是蠢透了。他用力拽着高新的胳膊往外走:
“给我吃饭去。”
“小葛……”
“有话快说!”
“你的躁狂症还没治好麽?”
“你去死!”
吃完了晚饭两个人就钻进了学校的生物园。葛为民站在池塘边打了个哆嗦,不明白自己是抽了什麽风才跟着高新跑到这儿来吹冷风。高新专注地盯着池塘里缓慢移动的锦鲤,忽然说:
“我昨天见我爸去了。”
葛为民望了他一眼,高新笑了,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说:
“别那麽看我,我没你想的那麽脆弱。”
高新懒懒地勾起嘴角:
“其实也没什麽,就是我爸想让我把户口迁到他那里。”
“我爸好像是侨民,户口迁到他那里我就算侨生,高考可以加分。他也想借着这个机会让我认祖归宗。我妈当然不同意,後来连我爸的现任老婆也来插一脚了,那叫一个热闹,折腾到现在。”
葛为民问:“那你怎麽想?”
高新说:“我不在乎,我那成绩,就算再加给我一百分也是一样的。我只是觉得很无聊,他们为什麽把我叫过去看他们吵架。”
葛为民“切”了一声,说:“你明明就很在乎,装什麽装。”
葛为民接着说:“碰到这种事情,谁都会生气的。换了是我,我肯定当场就掀桌子走人了。靠,他们把你当玩具啊,不高兴就扔一边,高兴就抢来抢去的。你要生气就生出来,我又不会笑话你。”
高新轻轻地笑出来,眼睛亮亮地看着葛为民:
“我本来是有些不痛快,不过被你这麽一说,就什麽事都没有了。”
葛为民被他看得有些发慌,干脆转开脸向前探着身子,装出看鲤鱼的样子:
“一边去。难得本大爷还打算给你讲个最新笑话呢,看来你是无福消受。”
“可是你的笑话里最新的那个都是五年前的了啊!”
“高、新……”
“啊,不要使用暴力。这样吧,你给我讲讲你们家好了。”高新说,“我从来都不知道有爸有妈的家是怎麽样的。”
葛为民看了他一眼,含糊地说:“也没怎麽样啊。就是我妈做饭洗衣服,我爸换换灯泡,三不五时也会吵吵架,我妈拿锅铲敲我爸的头什麽的,没什麽好说的。”
高新说:“真好。我爸我妈当年也爱得轰轰烈烈,据说还私奔了,现在一见面倒像是几辈子的仇人,真不明白他们当年是怎麽相爱的。”
傍晚的寒风吹得衣角哗哗作响,在呼啸的风声中,葛为民听到高新在他身边说:
“我爱一个人,就一定是一辈子的事情。”
葛为民脑袋“轰”地就变成空白一片,脚下一个趔趄差点没栽到池塘里去,高新眼疾手快地把他拉到自己怀里,葛为民闭上眼睛,身後是让人安心的温暖的体温,和隔着重重衣服都能感受得到的,那个人有力的心跳。
蜜糖年代(二十四)
高三的日子就像机械的锺摆,在测验和复习课中间来来回回。元旦和春节像是被谁偷走了似的,日子刺溜地就跳到了高三的最後一个学期。课室後面的黑板上用鲜红的粉笔写着的“离高考还有xx天”从三位数变成了两位数,葛为民和其他两个舍友的眼睛也开始变得通红,葛为民绽出一个可以媲美电影里变态杀手的阴险笑容,嘶哑着嗓子说:
“给老子一个痛快吧!”
高新很配合地咬起被角,捏出一把尖尖细细还带着颤抖的嗓音说:“大爷们饶命……人家、人家还尚未婚配,还想体验完整的人生呢……”招来其他三个红眼大侠的枕头攻击:
“恶心死了!”
等到黑板上的数字变成“1”的时候,天气已经变得炎热难耐,而空气中也弥漫着一股燥动不安的杀戮之气。葛为民和高新分着喝完了葛妈妈送过来的爱心冬瓜汤,把高考前的最後一个晚上挥霍在了学校附近的小公园里,美其名曰“放松心情”。虽然最後两个人几乎是逃窜着从公园里出来,高新一针见血地指出:
“这根本就是在放血。”
两个人的胳膊和腿上,密密麻麻地蚊子包像是一排排纽扣。
比起之前漫长的备考,高考的三天时间几乎是一眨眼就过去了。等到葛为民回过神来,校园里已经充满了四处奔走的学生,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解脱後的欢欣,被学生们撕成碎片的考卷和复习资料纷纷扬扬地从教学楼顶飘扬下来,好像是七月里下起了一场雪。
许多考生在高考结束的当天就迫不及待地收拾行李回家去了。葛为民和高新两人帮着其他两名舍友把被子床褥扛到楼下,又一直把他们送出校门。然後两个人留在宿舍度过高中生涯的最後一个晚上。
最初的狂喜过去後,剩下的只有空落落的茫然心情。葛为民看着宿舍里其余四张空荡荡的床板,以及地上还来不及收拾的参考书、草稿纸等等狼藉,忽然就觉得很伤感。两年的时间那麽长,怎麽一下子就过去了呢?六个人利用课余时间努力排练节目的事好像就发生在昨天,他还记得其他舍友是怎样坐在那四张床上拿着枕头互砸呢,怎麽一下子就都走了呢?
葛为民盘腿坐在高新的床头,高新坐在床尾,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终於结束了。”
葛为民说:“是啊。”
高新说:“时间过得真快啊。”
葛为民说:“是啊。”
高新说:“我还记得见你第一面的时候呢,你就那麽坐在床上,手里拿着条被单,好像在思考国际问题一样,挺好玩的。”
“去死。”
高新说:“刚认识你的时候,还觉得人长得那麽好看,怎麽名字那麽土呢,葛为民,哈哈。”
葛为民咬牙:“你非要找打是不?”
高新笑了:“以後想让你打一顿可不容易了,我们以後就不同校了,还不定能不能见着面呢。”
葛为民说:“切,不还在同一个城市里麽。”葛为民报考的是本市的一所普通大学,高新报的是学校也在本市,是一所机械类大专,“见一次面容易着呢,都一样的。”
高新摇摇头:“不会一样了。”
葛为民不作声,高新向他挪得近了些,说:
“小葛,这两年和你在一起,是我过得最舒服的日子。”
天气太热了,头顶上咯吱咯吱转着的破风扇完全不顶事,葛为民的手心全是汗。他把拳头攥紧,嘴里嘟哝着:
“靠,好好的你矫什麽情呢。”
高新挪得更近了些,说:
“我是认真的。有一句话,我一直想跟你说。”
葛为民看着他,有什麽东西在高新深邃的眼睛里闪烁着,明亮得惑人。葛为民听着他一字一句的说着,明明在那麽近的地方,那声音却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朦胧得让人觉得不真实。他听到高新说:
“我一年前就发现了,我知道我不该说,但我还是想告诉你。我想好了,等到毕业的时候,我就说出来,反正我们毕业以後我们也见不着了。”
高新说:“葛为民,我喜欢你。”
蜜糖年代(二十五)(重贴,完整版H)
隔壁的宿舍有人开着音乐欢呼庆祝,悠扬的乐声模模糊糊地飘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