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事情真的可以如我所愿就好了。
第二天学校给我停课通知,坚持让我通知家长来。踌躇许久还是打电话回家,在电话里简要说明情况。阿母将我从头到脚骂了一顿,最后勉为其难地答应上来一趟。
阿母肯上来,我也不知道结果是好是坏,她的杀伤力太大,不好控制。然而事情到这份上,走一步看一步。
宋丹儿这女人耍心机还留了一手,把矛头指向我和老莫,康韦辰置身事外了,不过因为我的冲动他不可避免卷了进来,毕竟这等丑闻需要两个主角才能有看头。很多家伙看我跟看怪物一样,这两天我没事儿尽量不招人注意,怕控制不住拳头给他们一顿。
没有见过康韦辰,怕看见他落寞的身影,怕他说出让我受不了的话,怕招人非议害他跟我一样倒霉——到这份上我还为他着想,我被自己感动了。
阿母姗姗来迟,极其罕有地淡扫娥眉,素色洋装。教务主任那厮看着阿母直了眼睛,不是看着我们母子俩有几分相似根本不买账。
我站在教务处门口听着里面教务主任和阿母互相交替的叫吼。一个小时的“长谈”,阿母从教务处出来的时候事情终于告一段落。我给记一次小过。加上以前的丰功伟绩,两次大过两次小过,再出什么啥岔子什么都不用说直接卷铺盖走人。
阿母把我的耳朵拧成红烧肉。本以为再给她蹂躏一会儿送她回去万事大吉,没想到她忽然问道:“康子呢?好久不见那孩子,不说你们俩给人传同性恋吗?我倒要看看他哪点儿配得上我儿子。”明明是玩笑,却让我一身冷汗从头到脚。
硬着头皮,在一路如狼似虎的瞪视中杀上高三。康韦辰神色复杂地出来见我,不等他开口我就赶紧说:“我妈来了,她说好久没看见你。”
他的脸上掠过失望,淡淡地说:“我也好久不见路阿姨了。”
一路无言,不知道要说什么,或者是怕说什么。那一天的阴影徘徊心上,我们谁都不愿意首先打破僵局。
阿母坐在报刊亭旁边的木椅上看免费杂志,估计看在兴头上,略略抬眼扫了我一下又低头关注那条过气明星爆出私生子的八卦。看着看着,她忽然明怔了一下,缓缓抬头看着我——旁边的康韦辰。
——我无法形容那样的眼神——一瞬间瞳孔猛然收缩,发出尖锐的如刀刃一样的寒意。她豁然站立,手中的杂志掉落地上,往前一步,又不可置信般后退一步。
“……康子?”阿母迟疑的口吻带着试探和我无法确定的敌意。
康韦辰点点头,很有礼貌地应答:“路阿姨,好久不见了。
“……不对……”阿母的眼神带着某着迷离,喃喃自语:“……康子……不应该姓康……”
康韦辰淡淡笑着说:“路遥跟您说过吧,我原本从母姓,现在改父姓了,姓杨。”
寒风不适时宜地吹袭,骤然猛烈地席卷一地风尘。散落的杂志哗啦啦地响得被撕裂一般。我半眯着眼睛,错过阿母那瞬间的表情。
“杨……韦辰啊……真是好名字……”阿母轻轻的话如同梦呓。低头,隐约看见她歪到一边的嘴角,抬起头来轻轻一笑,又变回那个没心没肺的样子,大步上前狠拍康韦辰的肩膀,“你这小子怎么长的,拔这么高,阿姨都认不出来了。”
康韦辰腼腆地笑笑,“阿姨上来多久了,是不是要留几天?”
阿母摇头,换上嫉恶如仇的眼神盯着我,“这地方我呆不惯,不是这个臭小子我犯得着折腾吗?我造的什么孽生了这个不带脑子的笨蛋,气死人了。”
用得着这么不给我留面子吗?康韦辰忍不住“扑哧”笑出来,我嘴巴一抿九阴白骨爪掐上他的腰侧,他浑身肌肉一绷,顾着阿母在面前没敢掉手过来揍我。
“康子高三了是吧,还有半年毕业。”阿母抬头看着遥遥的天空,“往后海阔天空前程远大呢,有多远走多远,不错……”声音渺渺,似乎被风卷散了。
“往后功课紧张,我警告遥子不会给你麻烦。”她拍拍康韦辰的背,扯过我就走。
回头,康韦辰呆立原地,不舍地看着我。忽然被阿母拉着手臂一阵刺痛,阿母握着我的手狠狠收紧,不是衣服够厚的话她的指甲一定掐到我肉里。“弄痛我了……”细微的抗议——
“不许回头!不许看他!”阴冷的声音,如同小时候每次她冷着脸喊我“路遥”的时候,让我霍然心惊。
隐约觉得阿母最不容易触及的那一面被激活了,虽然不知道究竟为的什么,但是我很乖地收回目光,很乖地闭嘴不说话跟她走。什么都不敢做,什么都不敢说。
阿母一直将我“挟持”到车站,一直到车上都没有放开手。我扭转手臂要挣开,“放手啦,车要开了你想我被车门夹死啊。”
“我宁愿你被车门夹死,我也不要你再回去。”她淡定而执拗地说。
什么?
她一把将我拉上车,直往里拖。我哇哇大叫:“你要干吗啦?放手!让我下车,你自己回家就好啦——”
她强势将我按下最里面的座位,带着明显威胁的狠意说道:“你不用再回去,我会替你办休学的。”
我猛然站起来,难以置信地瞪着好像说今天的天气很好一般的她,问道:“你发什么神经?”
她漠然以对,自以为是的语气简直能气死人:“不是一直嚷着讨厌读书么?你娘我今日如你所愿还不满意?”
“屁!”干脆响亮地嘣出这个字。以为我第一天当她儿子啊?我不管她究竟想干嘛,反正要把我带回家没门儿,我这么大了她还真能绑我回去不成。
她也不阻止,在身后淡淡说道:“不然我让莫老师带你回去,顺便跟他说说你在学校给他打抱不平的事儿。”
我顿时怔在原地无法动弹,回头盯着阿母,却无法从她波澜不兴的脸上看出任何玩笑的痕迹。她是认真的。
“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这么多混账事情都扛过去了,我最亲的人却在最后给了我最难以跨越的阻碍?
“因为我是你妈。”依旧淡然的话,她看着窗外乏味可陈的车流,眼神漠然一片。“开车了,过来坐好。”
第十六章:滴泪成霜(下)
窗外景色一再如同流水一般,来不及捕捉已经急速倒退。恍然间想起那次与老莫一同回家的场景。
不同的人,不同的理由,不同的时间,却都做了一样的事情。他们,都迫不及待地要将我带离康韦辰的身边,用爱的名义。
为什么都不需要我的同意,我的感受原来如此容易被忽略,还在在爱的名义下一切都可以牺牲?他们那么理所当然的表情,竟也让我找不出抗争的原动力。
眼眶一股让我鄙视自己的酸意,被强迫带走被善意伤害的委屈无处发泄,同时又有一种想笑的冲动——康韦辰那张乌鸦嘴,说大家都冷静一段时间吧,这会儿不冷静都不行了。
他妈的,这都什么跟什么!
休学手续在阿母的要求和学校的充分配合之下办理得果断而迅速。关月磊是第一个打电话来的,问我怎么搞了个突然袭击,我也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他叨了很久我才打断他,问康韦辰有没有找我什么的?
关月磊直接了当叫我死了那份心,康韦辰前段时间名次掉了几个被老师念惨了,现在一心扑在功课上。关月磊还转达了各位老师听说我休学后的反映,一致认为路遥这时候休学真是帮大忙了。
“康韦辰呢?就一点反应也没有?”我的心一直往下沉去。
电话那边跟我的心情一起沉静下去,好久,关月磊悠悠地说:“遥子,在家好好混着先,哥们找你玩去。”说完就挂了。
都完了吧。那一刻我这么想。该结的结了,正好谁也不烦谁,谁也不欠谁。早半年是分晚半年也是分,既然现在这时机来得这么他妈的恰当,还唧唧歪歪什么!
两手按在电话上,紧紧的,手背上一滴滴热热的水滴,顺着肌肤的纹理滑下去,一路灼伤无数。
楼下老莫“遥子遥子”的叫,深吸了一口气,把眼泪逼回去。跑进厕所里面看见一双水润润的眼睛,用力抽自己一个耳刮子。人家都不要你了,你也不要他了,还哭个屁啊,窝囊!
跑下楼去,老莫笑的如水一般平和。
我咧开嘴,轻快地跑到他跟前,“哟,又去哪里混了,都黑得国籍不明了。”爽朗的声音如同遥远的夏天里骤然而至的凉风。这才是我路遥该有的面貌。
从活跃的重点高中风云人物变成弹丸小镇游手好闲的小混混只需抹干眼泪,一个转身。
不知道阿母究竟跟老莫怎么个说法,反正他也不闻不问,整天带着我在方圆十里流离浪荡。他早不工作了,爬格子,卖文为生。收入怎样我没过问,也不知道这家伙到底还有多少家底,反正坐吃山空不见饿死就让我放心了。
拿着老莫的钱去买啤酒,顺便买了一包烟。烟是偷着吸的,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干这种事。吸了第一口,呛得喉咙火烧火燎,眼泪齐飞。
也不知道这样做有什么意思,为难自己又没人会可怜你,纯粹自我作贱。偏偏无法自拔,渐渐爱上那股糜烂的的焦味和轻烟腾起散于无形的怅然若失。
吸完烟后再嚼着口香糖到老莫那儿。酒是那家伙的赖以写文的宝贝,他却从不让自己醉掉。写出来的东西我从不细看,大抵无非无病呻吟的东西。
老莫见了我嘀咕着“怎么去了这么久”,鼻翼扇扇,疑狐地眯起眼睛,“吸烟了?”
“没。小卖部那儿有人吸烟,沾上而已。”搪塞过去,躺到他那张屋子里唯一能让人觉得这里原来还有人住的大床上。最近只有在这里才能安心入睡,在那个寂寞的人身边,呼吸着寂寞的空气,空空的四壁如同我们苍白的爱情。
如果还有一根烟。
老莫背对着我,孱弱的背影如同角落的萎缩着的幽魂——也许他会否认说自己很好,人都这么骗自己然后骗别人。我没有资格说他,谁知道现在的我在他眼里什么模样。心照不宣吧。老莫没有问我休学的原因,这是他的温柔,给我自我治疗的时间。
一个礼拜过去了,两个礼拜也过去了,茫然觉得好像才回来的第一天,一回头还能看见康韦辰在身后依依不舍的神色。
烟吸得越来也多,又很孬种地怕阿母和老莫看见,偷偷买了躲到小学校或者粮管所里头吞云吐雾。那股焦味渐渐好像菌类一样附生在身上,越发掩饰不了。大家不是傻瓜,却从不点破。
前几天跟街上的小混混打了一架,三对一还是让我打得满地找牙。看着他们狼狈而逃的背影,荒谬感一下子让我笑出来。我这不是比混混更混吗?绕了一大圈,命中注定还是回到这里当个流氓。
挂着彩回家阿母从厨房里探脑袋扫一眼,阿爸一贯神经兮兮地紧张和念叨。厨房里阴阳怪气的声音飘出来:“最好给人打死了,我好再生一个,干干净净的。”
我回嘴:“干吗还不生?没人妨碍你啊。”
一个手持菜刀的彪悍女人从厨房里面冲出来。我立马撒腿狂奔至几里地外。打从回来后我和她就是这种相处模式,动辄你死我活。
在外面晃到大半夜才回家,从屋后的水管爬上二楼。我搜刮了一书包的衣服,再从窗子爬出去。
跳到地上刚跑出几步就听见“哐当”的破碎声伴随着暴喝:“臭小子——有种不要回来!”回头,阳台上一个几欲奋不顾身纵身飞跃下来的女人,和一个死命搂着她的腰身往回拖的男人。
抖了一身冷汗,加快脚步逃到老莫家。我要跟老莫相依为命。
“老莫——开门——”他的房间分明还亮灯,但是我叫了好久都不开。这家伙不会喝着喝着醉死了吧。
趴到窗台上看,他伏在书桌上,竟然睡死了,还放着窗户大咧咧地开着,这里治安好也不能这样啊。
爬窗进去,一进屋子就闻到好大一股酒味。桌子底下滚倒了一堆啤酒瓶子——这家伙真喝倒了!人还真是容易堕落的东西。
照那个姿势睡下去,明早儿他的脖子可以不要了,只好把他扛起来扔到床上。桌子一团乱,真难以想象这个是我最初认识的温柔的老师。过收拾的时候看见放在最上面的那报纸里有张似曾相识的脸——我当谁呢,八百年没见的张寒柏!老莫方才就枕在这上面睡着了——
心里被棉花堵住似的,憋得难受。回头看酣睡的老莫,即便睡着也没有舒展过眉头,眼角依稀的泪痕。
曾经那么潇洒地说解脱了,骗了我,却骗不过自己。
忽然间很想吸烟,那股麻痹神经的糜烂焦味,吐出烟雾的那刻被轻烟环绕的迷离,呼吸到尽头脑袋一瞬间缺氧的恍惚……
颓然倒在床侧,微熏的酒味从老莫的呼吸中蒸腾出来,浓重而甜腻的酒味塞满鼻腔。老莫翻身过来,看着他不安稳的睡容,隐隐心痛。他应该得到幸福和疼爱,到头来只能如幽魂一样畏缩在角落蠢蠢成活。
那我呢——
这个钟点的康韦辰已经睡得不省人事了……会不会,这些天来偶尔也能想想我?想我的时候,他是什么心情?如释重负还是顾虑重重?
一次又一次问自己,到头来,这是最终结局?若真如此,如何甘心?不甘心又如何,争取半年,再往后呢?还不如现在断然抽身还能留有喘息空隙,省得泥足深陷时……落到老莫这般下场……
不知着了什么魔,自我催眠着放弃却伸手拿过床头的电话,拨下那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电话。我真疯了吧?
电话响过很久,久到几乎以为要在漫长的“嘟——”中真正放弃,然后“咯”一声吓了我一跳。
“到底是谁啊大半夜的,恶作剧也不是这样啊——”饱含愤怒的中年妇女怒吼,然后长长一声哈欠。
沉默许久,那边确认是恶作剧,骂一句“神经病”狠狠按上电话。连贯的“嘟——”融入夜色,如同连贯到最深处的空无和寂寥。
我这是干嘛?缓缓放下电话,怔怔看着来电显示屏,那个熟悉的号码再次让我着魔起来,按下重拨键。这次只响了三下就听到暴喝,“知道这是什么人的家吗?再打来我就报警!”
“我找康韦辰……”细如蚊呐的声音,如同我所剩无几的底气。
“你到底是谁啊?这时候不是捣乱吗?大家都睡了,什么事情明天打来吧。”
我一急,忙说:“我就要找他!我一定要找他!拜托你让他下来一下!”
“……你等等……”过后是让人恐怖的寂静,在微弱的脚步声响起之前的等待让我心跳如擂。康韦辰你千万要接……否则过了这会儿……我不知道还有没有这样的勇气。
电话里很长时间没有声音,良久才有些背景的杂音渐渐清晰出来,同样清晰起来的还有渐粗的呼吸声。
“康……”我轻声试探道。
“遥子……”声音沉重并拖长,好像来自黑夜深处的气息。“有什么事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