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遥 第一卷————阳春江上客

市一中开学的日子阳光灿烂。我打着呵欠在开学典礼两个小时后爬上学校围墙。

由于严重迟到，第一天上课就被罚站。在教室后头听见很小的一声嗤笑，看过去发现眼熟得很。我说谁呢，不就是我第一次来一中时输给我的一个小子，真是冤家路窄了！

下课的时候那小子过来，开进见山：“放学到操场去，再比一场。我叫关月磊，给我记住！”

“有种别输了不认。”

班上明着暗着看过来的同学脸色各异，大抵好像在说：怎么这种人会混到这里来？！我眯着眼睛环顾教室一周，所有人立马收回目光。

放学的时候关月磊那小子钉在操场上，旁边还有几个虎视眈眈的模样。我想一会儿跑赢了该有一场群殴。谁怕谁！

就在我和关月磊并排站在起跑线的时候，来了一个牛高马大的家伙，看校服上的领带还是高三的。一中有初中部和高中部，教学区分在东西两侧，操场共用。

那高三的一来就赶畜牲似的把看热闹的几个小子挥到一边，走到我们跟前来。“小子干嘛呢？我们要用场地，滚一边去。”

关月磊不乐意：“我们跑一圈，一会儿就走了。”

“我说一边去，听不见啊。”高个儿粗着嗓门吼，一手挥过来把关月磊抡地上去。关月磊爬起来，气得抡拳头要上去，旁边俩个小子赶紧过来拽住他。“打不过啦，走啦。”

我很没劲儿，跟着离开。跟那高三的擦肩而过时，他忽而伸出脚来绊我一下。我打了个踉跄，站稳后也没理他，径直走远。

回到操场边拎起书包，慢慢走到他身后，把手臂抡圆了，照后脑将书包给他劈下去！书包里面装着三块砖头，是防着关月磊跑输了玩狠的——没想真派上用场了！

他一声闷哼，应声而倒。

周围过了一会儿才有一片倒吸气的声音。那家伙跪在地上呻吟了一会，捂着脑袋扭过头不可思议地看我，很快站起来嚎一声，却见我从书包里掏出一块砖头后转身跑了。

我举着砖头从操场追到前庭。前庭都是放学的学生，在他要窜进人群之前用力将砖头掷出去，准确无比砸中他后背。

拍拍双手，我回操场捡书包。关月磊愣在原地，一脸呆相，他带来的那些小子都跑光了。

“你有种啊。路遥。”他喃喃地说。

“本来是准备了对付你的，算你走运。”我漫不经心地说。他颤了一下，额上冒了一颗冷汗。

下午事儿传开了，有个初一的新生举着砖头把一高三学长追得满学校跑。不过事情倒没有我想的那般严重，关月磊这小子原来竟是校长的儿子，在校长面前添油加醋说怎的怎的被欺负，把我的恶行塑造成正当防卫。

为了给广大不幸目睹这一个过程的同学一个交待，我被意思意思地记了一次小过，而后我在市一中无人不晓。

我不想这么快出名的，我发誓！

关月磊打那儿以后跟我不打不相识——他说的。他说看不出你白白嫩嫩，内里心狠手辣，是个爷们！既然成了哥们，我问他认识不认识一个叫康韦辰的，他说没听过，他还特地给我去他老子的办公室查了初一新生的名单，没一个叫康韦辰的。

巨大的失落瞬时笼罩了我。他安慰我说，现在你出了名儿，要是他在这学校一定知道你。

就算是吧，可是他躲着我呢，能过来找我么？！也不知康韦辰哪条神经不对，算我打过他怎了，都三四年光景了还记仇吗？他不也啰嗦烦人么，我都只记得他的好，他只记得我的坏？

整整一个月，我没有在学校里发现康韦辰的踪迹。渐渐有了一个悲哀的预感，或许，他不在这里……

然而，现实总是给我开玩笑，先把我捧高了，再让我摔下去，又拿钩子将我吊上半空。我终于看见康韦辰，在一个绝对意想不到的场合。

那是放假的一天，老莫说他补习的孩子生日，人家父母让他参加，问我要不要凑热闹。“有很多好吃。”他强调说。

我屁颠屁颠地跟着老莫到市郊一个高尚住宅区，里面幢幢别墅，比地产广告上面的样板房有过之无不及。一幢别墅特别热闹，老莫拉我进去。我一瞧，这真是小孩子的生日吗？都是穿得正经八百的大人在聊天，小孩倒是有，却都你看我不顺眼我看你欠扁的拽样。

老莫朝我眨眼，有种不怀好意地感觉。“给你介绍个朋友。”他带着我上楼，推开最里面一个房间的门。

一个小孩背对着我们站在窗边，比我想象的要高，挺直的背梁把平整得没有任何皱褶的衬衣撑得恰如其份。心头蓦然一悸，说不清的感觉进驻到心里来……这样一个背影竟然让我感动。

“小辰。”老莫轻声叫唤，语气温柔得不行。

他像是从沉思中惊醒过来般动了一下，缓缓转过身来。等他完全面对我的时候，我有一瞬间觉得这个宇宙是那么无限浩瀚无限玄妙。他也瞪大了眼睛，禁不住往后靠在落地窗玻璃上。

“路遥……”他的唇型告诉我，他对我的记忆有多么清晰。

“康子！”我忍不住扑过去。意外重逢的极大喜悦让我忘乎所以。可是康韦辰却跑到落地拉窗的后面，飞快关上玻璃门。

我愣住了。这小子脑子进水了还没好！“康韦辰，你干吗啦？！我是路遥啊——”

“怎么了？”一道低沉的男声插入现场。

我回头看去，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站在门边，面目跟康韦辰有七分相似。他带笑看着我们，却在看见我时顿了住，呆愣起来。

“杨先生。”老莫称呼，拉过我随口胡扯说：“这就是我外甥，路遥。遥子，称呼人啊。”

“杨叔叔好。”我有点别扭地说。

“姓路……”杨先生的笑容有些不自然，伸手摸我的头，然后摸到我的脸上。“……这孩子……”他抬头看老莫，似乎用眼神询问，“……长得这么好看，父母一定很优秀吧……”

“爸！”康韦辰冲过来，“下去切蛋糕啦。”使劲拽着杨先生走。

杨先生还扭头看我，拧不过康韦辰的蛮力。由始至终康韦辰没跟我说一句话，觉得莫名其妙，更觉得怒火翻涌。

老莫一直在旁边看戏似的，这时候火上加油：“下楼吃蛋糕去不？”

“你一开始就知道他是康韦辰的是不？”火头转向老莫。老莫很干脆承认，“我猜的而已，他的情况跟你朝思暮想的‘康子’有几分相似，就带你过来确认一下——没想到真有这么巧合。你该谢我的。”他弹一下我的额头。

“屁！”你还不是想张寒柏想得要死，见了他又跑得远远的。这话我忍住没说，用眼神鄙视他一下。

楼下一群人假惺惺地围住康韦辰，他笑得很僵硬，但是彬彬有礼教养很好的样子。我不屑撇嘴。对别人能假仙，就给我脸色看？看来过了这么些年，这家伙也混帐起来了。

忽然脖子后面被冰了一下，寒毛直竖。一回头看见关月磊拿着冰饮料冲我笑。“哥们，想不到啊，你还能出席这种场合。”

我纠正：“是朋友带我来的，我家穷得叮当响。倒是你，前两天不是说要去溜冰场吗？”

他嘴巴努努那边，人堆里出现校长大腹便便的身影。“我老子逼的。不过是他自己想跟那教育局的攀关系，硬拿我搭竿子。”

“康韦辰他爸教育局的？”

关月磊莫名其妙。“什么康韦辰，那小子叫杨韦辰，而且是初二不是初一的。”

我说怎么老找不到他呢，原来他改跟他爸姓了，还比我高一年级，又不来上学。

关月磊凑过来，压低声音：“你一直找的就是他啊？你们怎么结的梁子？要不要我帮你揍他。我老早看他不顺眼了。”

“没有，以前见过而已。”悻悻地说。改名换姓翻脸不认人，我也懒得抖出以前的芝麻绿豆事儿跟他攀关系套近乎。

忽然关月磊背过身子去，我说怎么了。

“白天不要说人晚上不要说鬼，他瞪我了！”

我回头看过去，却看见他很拽地用眼尾余光扫过我然后扭头不看的动作。恨得我直想把他塞进蛋糕里！

第六章：新的开始（上）

那天的生日会没开完，我和关月磊偷溜走了。大家都不痛快，何必互相碍眼呢。

可没想到没几天在学校里看见康，不，是杨韦辰。拎着个锃亮的皮书包，一脸酷相穿插在学生中。明明比我还要小一岁，却已经接近一米七的个头，往哪里一戳都是鹤立鸡群。他走到哪儿，哪儿的女生就两眼放光双目含春。

反观我还不到一米六，这张脸也没匀开，跟一小学生似的。所谓城乡差距，我算是体验出来了。

关月磊见我看仇人似的盯着他，搭着我的肩膀说：“哥们别怨！讨厌他的人不只你一个，打小我没看他顺眼过。”

“你跟他怎么认识？”敢情杨韦辰还跟关月磊结过梁子？

“算不上认识。四年级他转到我班，整天摆一副臭脸，没两天就不来上学，说是死活要回原来的学校。后来吧，听说家里给他请家教，教了一年他就跳级到六年级去了。”说罢朝杨韦辰的方向竖起中指，“当我家学校是什么，要不是他老子是教育局的，我就叫我爸退了他！”

关月磊这边话没完，后头来了一道女高音，极快地由远及近。“路遥你怎么又丢下人家一个。”语气之娇嗔让人起鸡皮疙瘩。关月磊立马弹开一米远，一脸幸灾乐祸。

我很无力地朝天翻了个白眼，回头看那个大口喘气的女生。一直忘了说，那个破小学校考到市一中来的不只我一人。

李季蓉，从小学三年级吃我零食不管我作业，到六年级卯起劲来读书争取考到市一中，到现在如愿以偿跟我同一学校。性格固执，说一不二，竟可将小孩子的热情持续四年不变。我深感无奈。

“我去哪儿还要向你报备不成。”冷言冷语，也没给她好脸色看。

“没有啦，就是不要忽然不见人啦。”她一脸委屈。

跟她耗着没完没了的，一手拐过关月磊，往操场赶。“走啦。要训练了还在这边凉快。”

李季蓉在后面跺脚抗议，懒得理她。

每天下午三节课，接着一个小时的自习时间，各类特招生则各自开第二课堂。操场上都是肌肉发达的体育生，张陆崖是体育课组长，专门管整我们这些新生。由于跟他有些交情，我没给他捣乱，让他欣慰不已。

新生有的管我一声“路哥”，一则怕我，二则买关月磊的帐；高年级的就看我不顺眼，好在张陆崖在他们不敢怎样。不过我看冲突是迟早的事情。你说一群血气方刚的毛头小子天天互瞪，能和平下去吗？

事情来得比我想象的快。

那天训练完，两个新生在拍篮球，不小心球滚到高年级的脚下。挺小一件事，但是一个高中的来一下大脚抽射，跑过去捡球的新生被球抽得飞出去。我一看那家伙，不正是那天被我拿着砖头追得吗？妈的，仗着人多，胆子就壮起来了。

像两个火药桶，连在一起的导火索点燃了。两方人马眼睛里都冒火。隐忍到训练结束，那个高三生指着植物园的方向，我瞪着他，比个摸脖子的动作给他看。

植物园靠近学校北门，其实不过是种了一大片树，密密麻麻的成了一片天然屏障，是杀人放火的不二之选。

双方人马都不多，我这边连关月磊就七八人，那边五六个。乍一看实力挺悬殊的。刚开始发育的初中生跟体形接近成人的高中生的对垒，看起来真不是那么回事。而我正是这群人中最矮的一个，要不是那点丰功伟绩，随便一个人都觉得我好欺负。

小孩子的打架很简单，不过是瞎打、互掐、打不过就跑。我跟高三那个扭到一快儿去，他比我要高出一个脑袋，一开始就给了我一个拳头，他也讨不了好，被我踹了一脚肚子，疼得他冒冷汗。也不想想我怎么长大，别以为光长个子就能赢我。

不过毕竟其他人跟我不一样，关月磊没两下子就给一个胖子压在地上扇耳光，忍不住了求救：“路遥——路遥——”

过去将胖子踢翻，但是脑后勺给尾随来的混蛋狠击了一下，一下子点头晕脑胀起来。那混蛋顺势掐住我脖子，把我按在地上。

觉得难受得不得了，关月磊使劲揍他也不顶用。那死混蛋就是红着眼睛死死掐紧。渐渐胸腔里的空气都抽干了，眼前一阵发黑……那一瞬间我在想，妈的，不是在这里栽了吧……

模糊间忽然听到很急切的呼唤声……“老师——这边——这边——”

脖子上的禁锢一下子松开，空气冲进喉咙里让咳得很难受。现场的人一下子鸟兽散了。关月磊拉起我往学校里头跑。其他人都往北门跑，老师都呼啦啦往北门追去。

好不容易人都跑光了，我们两靠着一棵大树坐下。你看我我看你，鼻青脸肿，谁都没比谁好看，一会儿扑哧地笑出来。

“你也太不中用了吧。”我说。按一把他的伤处，他立刻呼哧呼哧地喊疼。

他给了我一拳，“五十步笑百步吧，瞧你那个熊样。大家以为你会十八般武艺才跟上的，没想到这么不中用。”

“谁知道那家伙打红眼了……”我长舒一口气，也不想说了，嘴角好像破了，疼着呢。上半身从树干滑下来，侧躺到草上，不经意看见一双光着的大脚。

逆着光往上看，看到了一个挺拔的轮廓模糊的人影，那么高大，头顶着天脚立着地。

“活该！”低沉而又略带高亢的声音，像是从别的什么地方劈下来一样。我一下子坐起来，看清楚了他的脸。

挺直的鼻梁、晶亮的眼睛、抿紧的双唇、有棱有角的下巴，明明还是小孩一个却已经有很明显的少年轮廓。这家伙还能是谁？！他光着双脚，还穿着游泳裤，身上只披着校服外套，目光冷冷地看着我，面无表情。

想到自己现在狼狈不堪的姿态，还有他幸灾乐祸的话，我被严重地刺激到，从地上一蹦而起，指着他的鼻子骂：“干你屁事！”

他的脸极快地绷起来——虽然一直都是绷着，冷冷地抛下一句：“要打架到远点的地方打，别在游泳馆旁边打。”

意思是叫我要死死远点？！“学校你家开？树林你家种的？老子爱干嘛干嘛，你管不着。”

他听得脸都扭曲起来，气得胸口都在上下起伏，瞪了我很久才说：“我不会再管的，你放心！”转身愤愤地走开，连背影看着都在生气似的。

“哎，我说路遥……”关月磊小声地提醒我说：“方才好像是他叫老师来的……”

我气在头上，一点都不领情。“又怎样？！多管闲事！害我白白被人揍，他不叫人我就能反击回去。无聊！多事！”

“人家还衣服都不穿就跑出来……”关月磊的喃喃自语被我一瞪，吞回肚子里。

这件事让老师捉到现行犯，所以把所有人都抖出来，跑掉没跑掉的都叫到训导处给训了两个小时。高中那帮子受到了严厉惩罚，理由是看起来很明显的以大欺小。我们这边由于混进了校长儿子，争取到了宽大处理。

这事儿结了痂就忘疼了。我唯一还在意是让康韦辰看到我被人按着打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