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他跟池海晏讲过的《黄丝带》的故事,其实他记得,他一直都记得,一切。
原来......自己那时对他说过的「喜欢」,他不但听列,还记到心里去了,并且在长达十年的思考之后也给了答案!
可是阴错阳差,自己却没等到这一刻。
那个人,那个人是怎么答覆这一封信的?
他知道了,清楚地知道了这一切。
他是怎么回答当时绝望中渴求抓住一根救命稻草的池海晏的?
而且......为什么这是最后一封其后就再也没有了呢?
苏伟毅控制不住自己的颤抖,说不清是愤怒的,还是害怕的。把这最后的留讯握在手中,他转身冲了出去。
「痛......」
如果说人间也有地狱的话,那么,医院无疑是最接近地狱的地方。
病人苦痛的呻吟,家人愁苦的面容,随时可能上演生离死别的悲剧,这一切的一切,是无论医院如何打出温馨牌也无法改变的事实。
苏伟毅小心地闪过病房走廊上的推车,起先那种勃然爆发的怒气,到此时也消散了大半。
轻轻推开母亲的病房门,正是检查的时候,空空的病房里只看得到父亲高瘦身影在收拾桌上的杂物。
「爸......」
攥紧了手中的信,开头第一句却不知道要如何问出口。他父亲回过头来露出一个疲惫的笑容,打算说些什么,好给这段时间都异常忙碌而消沉的父子俩打打气,在看到他手上的信后,怔了一下,笑容迅速消失,沉默了。
「这些信,你是从哪里找到的?」
终于,还是得有人打开这紧张到一根针落地上都清晰可闻的僵局,苏南彬眼里闪过一抹惊慌之色,但姜毕竟是老的辣,很快又恢复了镇定。
「妈告诉我......她把这些信收在床板底下。」苏伟毅咬了咬牙,开门见山地问:「这些,其实你都看了,并且还给他回过信,是不是?」
能瞒过母亲,看到这些信件的人;能熟悉自己的一举一动,甚至何时受伤,何时痊愈的人;能模仿自己的语气,给自己最亲密的朋友写信都没有遭受怀疑的人。
「......是。」
那一瞬间,苏伟毅看到自己父亲的眼中闪过不安、心虚等复杂的情绪,可是他终究应了自己一声「是」。
「为什么?」
他一直以为是池海晏知道自己喜欢他后,刻意地与自己疏远了,入狱后更是宁愿独自去走那一条倍感艰辛的路也不愿意和自己联系,看不起自己。这么多年来,「早知道不告白」的后悔念头也一直折磨苦自己,如果不告白,至少还能当朋友,至少在他需要帮助的时候,还能借出一双手。可是,到头来,才发现被父母瞒骗了这么多年,幸运之神曾经有一瞬向自己伸出了手,可是自己却看不见,生生错过了。
这种感觉,就好像小时候你无比喜爱的珍宝,被父母藏在某处找不到,可是等你长大了,成熟了,有一天愧疚的母亲突然把它放在你眼前时,你大喜过望,但细细检查了才发现这被掩藏的、无人关注的珍宝已经脆裂了、褪色了,错过了它一生最美的时刻。
此刻激荡在心头的,是后悔与对现实的无奈么?如果自己胆子大一点,不是迈出一步就缩回自以为可以用「正常」来保护自己的壳中,他与池海晏,是不是就有可能在一起?
但事实说明,现在的池海晏无论身在何方,都不会再回头寻找自己。他已经被放弃了,自己不是能站在他身边随时提供有力支援的好伴侣。
他知道是自己性格的问题,但却痛恨连这样一个机会都害自己生生错过的父母。
「为什么?」
眼泪汹涌而出,像是很多年前结了痂的旧伤口突然被撕裂,他看得见里面的白脓旧汨--原来这伤一直没有痊愈过。
眼泪控制不住,成年人应该连笑容与眼泪都收放自如,绝对不能这样放肆,可是在他心中,那个少年的苏伟毅却从此再也没有长大过,也不想长大。停留在那个阶段,等待一份不可能的爱情,成长的只有身体,世间的一切最好与他无关,也许就这样藏着心里的少年死去。
但这些......这些沉沉而复杂的情感父母是不会懂的,他们只选择自己以为最好的方式,直接替孩子下决断。
那时候「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他们可以决定孩子的命运与生死,苦情剧上一出现逆子,父母们的台词必是「我辛辛苦苦把你养大......」天大的恩惠!现在的孩子,却懂得答:「我从没要求被生下来过。」照旧叛逆不驯,统统都是父母欠他们的。
所以无论对父母,还是对自己的儿子苏永琪,他永远都是感觉无所适从,找不刭白己的定位,没有人打破他故步自封的壳。愈发只能在回溯往事里才感觉到快乐。
直到魏执出现......发现自己的思绪竟然又绕在继池海晏之后,第二个不可能的人身上,苏伟毅沉积多时的泪越发止不住地流个痛快。
苏南彬有点吃惊,自己这个孩子,一向是有点固执却懦弱,鲜少见他如此情绪不稳的时候。在想着是以父亲的威严把他三十多岁才来的叛逆期造反强压下去,还是......
看一眼苏伟毅发红的双目,因为生气而染上红晕的颧骨由此而产生了勃勃生机。苏南彬楞了一下,他这一向乖顺得像小老鼠般安静的儿子,头一次显得像个人。而且也就是这个孩子,从懂事开始,就没叫自己担心过,好好的学习,认真的工作,其余的大多数时间,他都仅仅只是以最低的姿态躬卑地活着,麻木地应付周遭的一切。是什么时候天真活泼的小伟毅变成这个样子的呢?好像是从中学开始,因为他不出众的相貌,也因为他一直为心中不可告人的秘密所苦。
那一瞬间,父亲的天性在这场抉择中取胜,无论如何,他不能再把自己这孩子默默把苦痛藏心里的事情仍当成不知道了。
是,他以长辈精明的眼和过人的经历,他知道一切。
苏南彬深吸了一口气,抚平自己要把秘密说出口时的焦躁,压低了声音道:「你们......不可能在一起的。你和他是兄弟,亲兄弟!」
这句话虽然并不响亮,听在苏伟毅耳朵里却似炸响了一个惊雷,他怔怔地抬起头来,看向认真严肃的父亲,他还是头一次听说这埋了三分之一个世纪的秘密。
「也许你对他的好感,只是出于血缘天性的亲近而已,我和池婉华......也就是海晏的母亲,我们是青侮竹马的恋人。不过......是在内地。那一年像是发生了一场灾祸,那一天我感冒,起床上工迟了,在校门口,我看着我的同事们被学生揪到操场一个个的批斗,我害怕,立刻逃回了家,不久便与婉华南下。我们苏家世代都是书香世家,除了做教师我不晓得还能做什么职业养活自己,而......逃到这边来后,一切又都得重新开始。你祖母在我们出逃前塞到手里来的亲戚地址根本找不到人,我和婉华在南部辗转耗了半年,终于,她开始做槟榔西施,出卖原始本钱,忍受男客在她身上揩油的手,挣钱养家。我,我看见她的样子非常难过,可是我不知道能有什么办法。最后,我不想拖累她,娶了一家小学校长的义女,在那间学校谋得一个教席,挣钱除了养家外,也想资助婉华脱离暧昧卖笑的生涯,但......我忘了她一向是个高傲倔强的女孩,她把我的援助拒之门外,然后,堵气似的和一个病恹恹的发廊老板结婚,在那之后不到八个月,她生下了海晏......那是我的孩子。」提起自己心心念念的名字,苏南彬脸上露出一抹温柔的哀伤。「而你,就在他出世后不到半年,也降临人间。」
「......」
事实的真相竟是这样,竟只是这样么?
自己一见他便生出好感,是因为亲情,兄弟血浓于水而产生的误解?
不,不是这样,应该还有什么更多的其他......池海晏,那竟是他哥哥,只大他四个月的哥哥,同父异母的哥哥!
苏伟毅只是发呆,他的脑子一下子还接受不来这么让人震惊的事实。
心里有一处狂叫着,上一辈人的恩怨瞒得人好苦--却瞒不过天、他由血缘的奇妙关系牵引,对池海晏分外关注,结果,在这缠夹不清的暧昧中,这份感情已经变了质,不是亲情,蜕变成了朦胧的爱情,滑向更进一步的深渊。
「后来海晏出事,他在狱里不断地给你写信,都让你母亲扣压下来了。她怕你跟那行为不良的孩子再有牵扯,所以我只能默认了你母亲坚持。想想,也是我亏欠她的,我不爱她,只是为了谋生,娶了她,有了个住所,有了工作,我甚至还曾经妄想以后能让你们兄弟都读上大学,有个体面的工作......可是我还没等到那一天,海晏就出事了。他的倔脾气就和他妈妈一样,幸亏他还比较愿意听你的话。」苏南彬苦笑,是他造的孽吗?两个亲生儿子,一个进了监狱,一个活得有如行尸走肉。
「后来我冒充你给他写信,一方面是想鼓励他和点拨他,一方面是不想你......再陷下去了。」情绪开始有些渐渐激昂的苏南彬说到这里,声音又低下去了,他是不想承认两个儿子之间,因为种种奇妙的牵扯,而产生了似是而非的别样感情,在这之前,他决意把这件事烂在肚子里,也说不出来,可是......可是他到底是不是又做错了呢?就像一个恶性循环的连扣,做错了一件,又错了一件,终于不得不出面摆平这件事,因为池海晏信中挑明的真相。「喜欢」,这个字眼着实让他震惊。并且从池海晏的来信内容来看,他们中还有人曾经告白过。
喜欢,已经超出兄弟情的喜欢。这是他的两个儿子,曾经是互相爱护、互相舐舔伤口的两只小动物,可怜地,想把能靠近身边的一点点温暖都当成爱情。
「后来,你怎么做?」
苏伟毅颓丧地抬起头,声音干涩得像刮过砂纸的刀片。
「我去接了他出狱,告诉了他真相,然后把所有的积蓄都给了他,送他到美国重新开始。」
因为无端动用了这么一大笔钱,那阵子老婆天天和他吵架。也正是因为失去了这么一大笔钱,他们老夫妻的病才会能拖就拖,终于导致今天,他的妻子久病拖成顽疾,进医院也时日无多这样的残局。
因果循环终有报!
苏南彬不得不对全知全能的老天产生莫名的敬畏。
「308号病床的家属,308号病床的家属在哪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护士慌乱的步伐打破了这一室沉重的凝滞空气,探进来的俏丽面容也并没有让他们这对峙而立,面色难看的父子挤出些许代表客气的微笑,而她带来的消息更是坏到了极点。
「我们很抱歉通知您,刚刚苏太太在下呼吸机后没有多久,突然出现呼吸困难,并发脑部溢血症状,于下午五时三十二分宣告不治。」
「啊......」
低低惊叫了一声做回应的苏南彬并没有即时哭起来,却立刻用手掩住了眼睛--这么多年了,虽然他不爱她,但却是身边最近的亲人,多少有些物伤其类的感伤吧。
「死了?」
很好,他们这上一辈的悲喜闹剧终于告终,可是自己呢?
谁来赔偿自己失落了半生的感情?
太多太多的感觉一起上涌,眼前一片漆黑,苏伟毅咬了咬牙,扶着墙站稳。定了定神后,只觉得无法再在这个地方待一分一秒,急急转身而去。
「伟毅,伟毅,你要去哪里?」
身后,父亲焦灼的呼叫声,追来。
「我想一个人静一静,我累了,累坏了。」
要解决的烦俗事务绊着他,这也恐怕是他之后一长段时间里唯一安静不必担心受人干扰的小小空闲。
不,不是说母亲死了他不伤心,他现在的状况,就像是一台因为太多情绪爆炸而停止转动的老化机器,麻木,是他此刻唯一的心情写照。
死了,走了,这么一来一回间,竟然有近三十年的时光不见了呀!
茫然地与对面来人擦肩而过,苏伟毅睑上的表情像哭又像笑。他从来不知道自己应该是最平凡的家庭里竟然还藏着这么复杂的身世。
点燃一根香烟,苏伟毅发现自己竟然不知不觉间走到了海堤边。
他本不该努力去解这个谜的,既然明明知道被掩藏的秘密就像潘朵拉的魔盒。
是,也许,他终于明白了这件事的始末,解开了当年的未解之谜,看到了它的最终结局。那之后,无论是不是安心,这段往事都要放下了--因为它已经成为了过去,任何的灾难、瘟疫、不幸都已经是过去了。可是,深藏在潘朵拉魔盒底部的那个「希望」却又在哪里?
在茫然的浑噩中,有一双执着的眸子出现,但很快就又随着弥散的烟雾散去了。
第十章
做错了事的人要接受惩罚。
但如果,做一件错事的原因是为了避免更严重的罪,犯这样的错是不是可以得到原谅?
走在美国圣路易华盛顿大学医学院的林荫道上,魏执抱着相当厚重的医学课本走在不同肤色的人群中间,看到前面有一个似曾相识的瘦高背影时,不自觉地加快脚步紧追了两步后又停了下来,站在道路中间发愣。两旁的人们虽然对他投以好奇的目光,却礼貌地不多过问别人的私事,人潮像流水一样从他身边分岔前行,很快就已经远远地把他抛在后面,嘈杂的声音静止在不同的教室里。
「又来了!」
魏执在树荫下对自己皱眉。
明明都已经过去快两年了,为什么还不能忘记那个瘦弱的男人?
无论何时何地,只要见到相似的身影总是下意识地追赶,不知为什么理智在这个时候总是慢一步才会跳出来阻止,然后自己反省过来后又是无尽的懊悔与烦恼。
「执!再不走你就真的要迟到喽!Miss Lee可是相当严厉的呢,当心会被留堂哦!」
背着一个与瘦小身形很不相称的大包包,气喘吁吁地从后面赶来的另一个中国男生看见发呆的魏执,很好心地踮起脚来拍拍他的肩--就男生而言,他委实生得太过娇小了,孩子气的面庞经常让人误会他的年纪,但他的实际年龄比魏执还要大上一两岁,是完全按部就班升上大学医学院的应届生,
「喔......哦!」
这才像是完全清醒了过来,魏执赶紧加快两步跟上自己「同学」连跑带跳的步子。
从他接受父亲那边「姐夫」的建议,跳级考取医学院并出国就读两年以来,已经渐渐能适应这边的环境,并且待得比国内更舒心自如--毕竟,离开了那曾经发生过太多事情的故土来到一个全新的领域,不必在意别人的眼光更为他减轻了不少压力。
「不过你是不用担心啦!你成绩这么好,完全都不用读书也能拿高分似的,真是羡慕你这种年轻人的记忆啊!」
一有机会逮着比自己年龄小的同伴,那小个子男生--蒋洪明就开始不失机地倚老卖老起来。那副老气横秋的口气与娃娃脸的外表的搭配,让人忍俊不禁。
「中国的小猴子,这样说别、人很好笑。」
有着奇怪断句方式的别脚中文腔自他们身后响起,做一脸无辜状摊开双手耸肩的金发碧眼的男子、同班同学之一的克利夫(Clive)又开始了与蒋洪明每日例行的抬杠。
真不知他们俩到底是哪里犯冲,几句英文夹着一句中文的吵架方式从开学到现在,战火从未停息。
「猴子可是人类的祖宗,谁知道你这黄发杂毛竟然变异得这么厉害!」
蒋洪明骂人相当伶牙悧齿,可惜仅是粗通汉语皮毛的洋鬼子不能领略中文的博大精深,这一句辛辣的反讽像是一记直拳打到了棉花上,毫无效果。直到蒋洪明气得瞪起眼睛用英文大叫「祖宗就是你爷爷」的时候,克利夫才反应过来,当然不甘受辱地反驳回去。
一长串的英文和着比手划脚的中国话,小猴大战酷斯拉的奇观再次出现!魏执只有干瞪眼的份儿。
老实说,不得不佩服第一个发明这个比喻的同学,这情景用来形容身材娇小的蒋洪明与高所有人一个脑袋的大个子克利夫的正面对抗再贴切不过。
「咳,你们再不走,就真的是要迟到了!」
要等他们吵够了自然休战,那可不是一两个小时能实现的事,魏执好不容易找到间歇插嘴,一语打破战局后,三个人赶忙向教室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