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顾他几天粒米未进的旸胃,他做的份量不是很多。
看着魏执一扫而空,意犹末尽地还想舔碗般的眼神,苏伟毅不禁失笑。
随即又不由得感慨起来,自己也有多久没这样开怀地笑过了?在家里自己的存在对儿子而言就像空气--虽然不可或缺,但绝不在意。
那个外表天真但本质狡诈的儿子,与这个外表别扭但本质纯真的男孩简直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极端。
然而他却比较擅长与后者相处,当初他之所以会选择当小学教师就是因为他喜欢孩子。表面上再怎么调皮或是闹别扭的孩子发自内心的本意只有一个--那就是得到大人的关注。
所以只要肯花小小心思,对这样的孩子多关心一些,就能得到他们毫无保留的热情回报--只可惜这一条偏偏对自己的儿子并不适用,那漂亮的小人儿打小得到来自各方的关心与关注实在太多了,根本就不需要自家老爸再锦上添花。
「哼!」
又是下意识的反对之后是极不相衬的舔唇,这种以肢体语言表现出来的意识形态反差实在叫人忍俊不禁。
红了脸的魏执在狠狠地瞪视他无用后,一拉被子蒙头睡了。
也不再作声的苏伟毅悄悄儿洗好了碗筷,坐到屋角的小桌扭亮了灯。确认自己没有吵到他后,开始认真地沉浸入写作中去了。
装睡的魏执许久险才悄悄从被子里探出头来,静静地凝视润染着橘色灯光的一角,并不习惯有人在屋里的感觉,但......奇怪的,却完全不讨厌。
知道有个人在那里,很安心。
在这安心氛围的簇拥厂,魏执终于睡着了。睡得前所未有的安稳与踏实。
第二天早上。
淅淅沥沥的雨仍在下着。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有了一夜好眠的缘故,看雨的心情也不再低落。
被雨洗涤的空气无比清新,早早醒来的魏执在独自享受了一会晨风的清爽宁馨后,将目光转向一角小床上的身影。
面向墙壁的男人看起来尚在熟睡。高瘦的身材很委屈地蜷在那小小的床上,弯成一个奇怪的弧度。
从这个角度看,因身体曲折而拱起的背竟然有一点圆圆的、很可爱的感觉。
昨夜也不知道他几点才睡的,不过那男人尽可能小心地没发出声音,早早就睡去了的他自然也无从揣测。
不过,这般酣甜的睡相实在很有感染力,目前体力实在不太好的魏执也忍不住开始呵欠频频,又朦胧欲睡。
然而,这一方小小的宁谧很快就被不速之客的尖锐嗓音打破了,同时被惊醒的两个人反应各不相同。
「你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
像老母鸡护仔般张开双臂拦在魏执病床前的,是今天好不容易才能抽出空来探病的魏母。
进了门后没多久,一转眼就看到本来是张罗给那个胖胖的女看护的床上竟然睡了个陌生人,一个陌生的男人!这一惊非同小可,立刻就张扬出最严密的防备姿态,警惕地盯着被她吵醒后终于揉着眼睛坐起来的人。
「那个......我......」
刚刚起床的嗓音说不出的暗哑,赶紧清了清喉咙戴上眼镜,苏伟毅庆幸自己因为客居在外,昨晚和衣就睡了,还不算太失礼。
自从五年前辞了工作隆,苏伟毅便加入晚睡晚起一族,工作自由度大让他有了很多的便利,却也培养了很多并不良好的习惯。
「敝姓苏,以前当过老师,现在当学生的家庭教师,间或写些稿件。」
面对着有一定社会经验与阅历的妇女,不把自己姓甚名谁,家底、身份抖出来可是无法轻易过关的。
苏伟毅过滤了一下自己的生平,拣了自己最拿得出来的职业告之后,果然看见魏母的脸色舒缓了很多。
「老师啊......」
这一声嘟囔表明这个职业在可以接收的范围内,但魏母显然还是有点摸不清他为什么会一大清早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关于魏执的事,我是来向您母子道歉的。我儿子不太懂事......造成了这样的后果实在很不好意思。」
终于从低血压的状态中缓解,苏伟毅开始理清了自己的思路。
也罢,不管是他们母子俩谁先原谅了他都好,对天对地他只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小执的事?这么说你是苏永琪的父亲?」
虽然一直没空过问儿子发生意外的始末,但到底还是约略了解了一点真相的魏母脸上多云转阴。
「妈,不关他的事。」
魏执不安地在母亲背后拉了拉她的袖子,难得地出头为别人辩解。
「不关他事?小执,虽然我们不能告他,但这笔帐一定要算清楚。」
不自觉地就把所有的怒火迁发到这个看起来就很弱势的男人身上,这阵子诸事不顺早已让魏母忍耐与憋气得太久太久。
魏执只能羞愧地听着母亲拔高了八度的声音,在陌生的男人面前表露出她的浅薄。
「亏你还是个老师,怎么教自己儿子的?要是小执有个三长两短,你怎么赔得起?告诉你,我们家小执将来是要做大人物的!这期间要出了什么事,你道歉有什么用?上梁不正下梁才会歪,什么好的不学,学人家早恋!那女的这么水性扬花,见一个爱一个,你当真以为你们苏家祖坟上冒烟啊......」
骂得顺口,魏母根本没注意到跟苏伟毅一样变了脸色的,还有自己身后的儿子。被戳到痛处的魏执无言地咬紧了下唇,绷紧了脸什么也不说伸手就去拔自己手上的点滴。
「别这样!」
正面对着魏执的苏伟毅大惊失色地扑了上去。
心中哀怜这孩子不被人理解的感情。
也许很多人是这样,在分手后竭力地贬低对方,然后通过己方的亲戚朋友抬高自己,说着什么「像我这么好的没被选上是你瞎了眼」,以达到泄愤而使心里平衡。但那种成人的思维模式不适用于这个孩子。
他是真的深爱对方,几乎已经将她视之为神明,任何污辱她的话都像一把插在他心上的尖刀,完全拒绝承认眼前的现实。
现在同样的话出自母亲的口。他不能扑上去责打那个人以捍卫自己可怜的爱情,只好通过自虐的方式将所有的不满与怨喷发泄出来。
「小执......别这样......我......那女的没什么大不了的。以后,你进了何氏之后想要什么没有?别再这样叫妈妈担心了......真的,很快,你爸爸就要同意了......你相信我。」
几乎是手足无措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同样可怜又可悲的母亲还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
「滚!我再也不要被你骗了!你们都是骗子,骗子!」
很快?
被苏伟毅按到床上去的魏执剧烈地喘息着,唇边露出一个不符合他这年龄的冷笑。他从五岁起就已经开始听这样的宣言,但是这个「很快」却迟迟没有降临,更可恨的是,就算这样还是惊不醒母亲的迷梦。
「魏执,你听着--不管怎么样,你的人生只能靠你自己争取。你要去争取回自己的东西,不是这样寻死觅活就能达成你的目的。看看现在的你,病恹恹地倒在病床上能做什么?这就是你的努力吗?这就是你要证明给她看的成果吗?这只会让别人更看不起你,懦夫!」压住了魏执的苏伟毅却无视这母子俩现在都太过激动的心情,以少有的严肃态度和严厉口吻训斥着某个层面上还太过幼稚的少年。
浑厚的男中音几乎是在室内轰鸣着,让人无法想象那具瘦弱的身躯怎么可能散发出这样的魄力。
破震慑住了的魏执哑口无言,怔怔地看着近在咫尺、突然变得精光四射的眸,终于慢慢地嚼过味来,意识到自己在心底下屑嘲弄母亲浅薄的同时,自己也犯了同样肤浅的错误,不由得垂下头来。
「小执,你不要吓妈妈!」
这才有胆子扑上来抱住自己儿子的母亲放声大哭。
对儿子已经陌生到不理解的母亲,就算自以为是地付出爱,却不一定会被孩子所接受。
「那个......大家都先冷静一点好吗?魏执,我去请护士进来看看你点滴的情况?」
看到他们母子相处的情形,反而让人更担心了。作为唯一的「外人」,苏伟毅只好苦笑着和稀泥。
瞥见魏执的右手可能是因为刚刚动歪了针头,现在整只手掌肿了起来,常务之急是要先把病人的问题解决好。
「我去!」
擦干了眼泪的魏母抢着出去了。
与魏执面面相觑的苏伟毅正不知该找些什么话题来打破尴尬的寂静,魏执却突然开口道,「谢谢你。」
「哦?」
谢什么?谢他骂了他一顿吗?
当时觉得情势紧急,不自觉地端出了老师的架子,不过看起来这少年有听进去了。
他是个聪明的孩子,现在只不过是盲目地钻了牛角尖。只要想通了,他很快就能凭自身的能力解困而出,找到更好的办法去达成自己的愿望。
如护士小姐所言。他要治的不是身体上的伤,而是心灵上的。
「别再......让你母亲担心了。她是真的爱你。」
低低地多嘴了一句,苏伟毅觉得自己虽然没有得到他们母子的正式谅解,但也可以宽心了,以后不必再来。
「我知道。」
回过头去不再多说的少年沉默了。也许他还需要更多些时间去想清楚,在他被太过强烈的感情冲昏了头后就拒绝正视的一些东西。
带着护士赶到的魏母恰好在门口听到这一句,不觉又泪盈满眶。
「啊,针头歪了,我帮你调过来就没事。」
发现了患者问题的护士赶紧尽自己职责去了。
了却心事的苏伟毅向魏母点了个头,收拾起自己的东西向门外走去。
出了医院门,深吸一口气感觉烟虫又在作怪时,苏伟毅慌忙伸手摸向自己的口袋,这时,背后传来了匆促的呼唤。
「这位......苏先生,你等等!」
显然是很匆忙追上来的魏母脸色泛红,但让苏伟毅奇怪的是她为什么会追上来的理由。
「你刚刚说,你现在是家庭教师吧?」
呼吸还未平稳的母亲突然重复了他半小时前的自我介绍。
「我只是担当一些孩子的个人辅导。」
他还是喜欢老师这份职业的,虽然现在不算正职了,但以前的旧识专程上门来请他给孩子做课程辅导,他还是不能拒绝的。
「那么,可不可以也请你当小执的家庭教师?我付你薪水,我聘请你!」
恢复了正常的魏母说出的话让苏伟毅愕然。
「那个......虽然我也想答应但......」
他只是小学教师!怎么可能当一个高中生的家教?苏伟毅正欲委婉地拒绝,然而魏母下一句话却完全打消了他的念头。
「那孩子......我从来没见那孩子有过信服的表情。可是你做到了......他肯听你的话,甚至刚刚还跟我说对不起......那孩子......」
眼见魏母说着控制不住激动又要哭起来,注意着四周人群的苏伟毅慌忙把地带到了隔离带公园的空地。
「可是凭我目前的教师资质......并不适合教他。」
说出去会被人笑的!苏伟毅着实犯难。
「没关系的,苏老师。学习上的事,小执自己学也能学得很好,我只是希望能有个人在家陪着他,开导他......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话了。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小执啊!可是他却总是很厌恶的样子。那孩子又不爱跟人亲近,这次会这样也是因为没个人可商量,才做了傻事。刚刚你说他的,他都听进去了,如果有个人能经常开导他,帮助他的话,再发生这种事也不会弄成这样......」
魏母的担心不无道理。
所谓母子连心。虽然她并不能理解儿子。但却凭着直觉地去做一切对孩子有利的事,并在做的时候完全忽视自己的感受,包括让她向这个不久前才视为敌人的男人低头。
--做母亲的伟大!
「那个......」
「小执出院后又是一个人在家,我担心他会因为你儿子和刘洁的事再次想不开......他又绝对不要佣人二十四小时照看他。」
魏母的这一句话杜绝了苏伟毅推辞的可能。
「好吧......我会尽力看。」
听到自己嘴里说出这句话,男人脸上苦笑的表情更深了。
目送千恩万谢的母亲走后,苏伟毅仍怔怔地在当地站了一会儿,直到手上的烟灼烧了指头,带来微微的烫痛,才赶紧丢弃到地上。
在雨中被熄灭的烟头冒出缕缕青烟,飘向迷茫的天际。
第三章
「我进来了。」
四月的清风一扫阴雨连绵的烦郁。南方的小城夹道开满了粉红、粉白的樱花,苏伟毅站在魏家门口玄关,习惯性的招呼了一声,自然是一如往常般听不到有人应答的。
在换鞋时看到鞋底沾了残败不堪的樱花泥,苏伟毅目光微微一黯,随即自嘲地笑笑,熟门熟路地拎着手里的大包小包先进厨房去了。
「今天你迟了半小时。」
说不出是责备还是冷淡的声调自背后响起,多少已经有些习惯这家人神出鬼没习惯的苏伟毅还是被吓了一跳。
「你饿了?」
有些嗫嚅地回过头看面无表情的魏执,苏伟毅还是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和这个别扭又冷淡的少年已经相处了近一个月了。
从医院出来后,那孩子就不肯去上学。
虽然他的左手除了一道深深的疤痕外并无其它大碍,但显然高傲的少年还是没办法消除自己的心结,以这个借口躲在家里也不去上课。然而他也拒绝了母亲要为他转校的提议,说是就算他自己看书考大学也没问题的--苏伟毅那时才知道这少年拥有一八○的智商,只是为了不过分引人注目,才这样按部就班地从小学读到高中。
拗不过固执的儿子,在接他出院当天又急匆匆离开家的魏母留下了丰厚的生活费后又是一去不见影。
倒是从那天起麻烦了答应当这少年「家教」的苏伟毅。
虽然丰富多彩的外卖对他来说任君选择,可是这奇怪的少年却偏偏喜欢吃他做的鳖脚饭菜。
苏伟毅自然也知道,本来依他「家庭教师」的身份,是根本不必要多余地关心到厨房这一块的。
可是高中的课程他并不熟悉,学文出身的他根本没什么可以教那个头脑聪明的理科生,又不好意思这样白拿薪水,在看穿他心思的魏执很突然的提议下,以类似「半家教半佣人」这样身份每天晴雨无差地准点报到,倒也勉强适应了。
每天八点上门,做早饭给魏执吃后,继续留在这里看看书或是写写稿子,到中午十二点弄午饭,下午五点做好晚饭再离开,赶回家去为放学回来的儿子弄自家的晚餐,这样的生活倒算是两个家都兼顾了。
虽然跟魏执的直接交流其实并不多,但这样算是默契的相处感觉还不坏。
至少知道有个人在那里,就算不说话也是好的。
通常在魏执吃过早饭后,一左一右占据了房间两张桌子的两个人都沉浸到各自的学习、工作中去,静悄悄的室内只听得到彼此的呼吸。
「你从来不迟到的。」
为人师表的首要一条就是这个,无怪乎魏执无视他的话题转移,坚持要问的还是同一个问题。
「啊......今天在路上碰到以前的同事,聊了一会儿天。你喜不喜欢吃莴笋?」
勉强给出了一个合理的解释,苏伟毅挤出了一个抱歉的微笑。
「我讨厌人迟到。」
因为心智与智商成正比的关系,做什么事部一板一眼,自控能力远比其它人要强的魏执唯一的出轨就是那一次的自杀。其它都完美得堪比机器人。
「下次......不会了。」
真是不可爱的孩子!
但苏伟毅更痛恨自己懦弱并且总爱陪笑的性格!
「哼。」
得到他保证的魏执结束了这短暂的交谈,到客厅坐着看电视等吃去了。继续在厨房忙禄的苏伟毅却看着饭锅上冒起的白蒸气,又发了好一会呆。
等到早餐终于上桌,已是九点过五分了。
不声不吭吃着炒得过软的莴笋,太老的牛肉,半夹生的米饭,鲜少抱怨的魏执也不禁皱眉了。
「那个......对不起。我叫外卖吧。」
嚼了一口失败作品马上就吐出来的苏伟毅只有道歉。
原来苏伟毅一直不在这里吃饭的,但因为难得魏执不止一次地问他「你在这里一起吃不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