媚宫吟 上————千离

一大清早，离便起身，在梳妆桌前画了浅浅的妆。要走了，不想要最后一天还浓妆艳抹，穿了浅绿色的袍子，不算明艳，干净利落。头发很认真地梳了又梳，最后用常戴的那支簪子挽起。
出了卧房，琴儿便拼命称赞起来。“少爷少爷您今天真好看！”“少爷少爷您就该梳这样的头发~”“少爷比书里的仙女儿还要漂亮！”
离微笑，蹲下身子，轻轻抚摸琴儿干净圆润的脸。“琴儿要乖，少爷不在这里了，老爷会给你找新的少爷。要乖乖听话，别惹老爷和恩客生气，恩？”琴儿点头，眼睛如星星一样明亮。
随后衣断便来了，看着离的衣冠打扮，满意地微笑。一边伸手扯平离衣服上的皱褶，一边笑得明媚：“再有一个时辰马车都来了。离儿到了那儿，一定要乖乖听话，知道么！这样才能吃的好穿的暖，不被别人欺负。”
离看着衣断妩媚的笑容，竟愣住。恍然间仿佛回到十年之前，衣断一脸胭脂水粉，就这样笑着看着墙角的自己，对自己说，跟我走么，能吃得好穿的暖~于是自己便这样傻傻地来了，在这样的酒醉地销金窟，一梦便是十年。
离微笑着，伸手揽上衣断的脖颈，轻声说：“老爷~那琴，您送给离儿么。”衣断伸手搂住他，手指滑过离背上光滑的衣料，“你若是喜欢，便拿去。”
只是略微地收拾好东西，又被衣断强逼着喝了甜得腻人的桂花酒，吃了红枣糕，一个时辰便已经过去。离将不多的行李背到背上，怀里抱着朴素的古琴，踏出复离阁。回过头来，复离阁翘起的屋檐在阳光下被裁出剪影，整个屋子都同往日一样，溢满阳光。只是，住在这里的主人已经要离开了。
离看着自己居住多年的屋子，有些心酸。这么多年，早已习惯了复离阁的一切。春天屋后院子里明媚的桃花，夏季的房间会溢满凉爽的清风，秋季有满院灿烂的秋菊和落叶，儿时的冬季偶尔下大雪，自己便跑到后院堆起雪人。
不忍再去回想那些支离破碎的记忆，离抱紧琴，紧跟在衣断身后，绝然离开。复离阁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看尽千年繁华。
马车已经到了，四周围满了出来看热闹的倌人们。毕竟从没有一个头牌在正当红的时候被人买去，谁也不知这到底是幸运抑或不幸。离走出来，倌人们便安静地退开，将行囊和琴交给早已守候在车旁的仆人，离转过身，安静地看那些熟悉的脸孔。
子笙穿着干净的白色衣服，脸上有看不出的表情。看着离的眼神中溢满哀伤，嘴唇动了动，却最终没说什么。只是跑上去，拥紧。离亦搂紧他，“笙儿，别哭。”感受到怀里人儿的抽泣，离轻声说。
“笙儿，京城离这不远，若是可以，我便回来看你。”离轻声地安慰，下巴抵着子笙，眼睛依旧止不住地酸胀起来。子笙点着头，眼中却承受不住滚烫的液体。“笙儿，我的花儿是要挖去了，笙儿把那些虞美人挖出来栽到笙儿的院子，好不好。”子笙依旧点头，拉紧离的手。红艳艳的绳子明亮得能刺痛人的眼睛。
子笙抿住了嘴唇，小声地说：“少爷，别扔了它。”离微笑，捧起子笙的脸，直直地望进他的眼中，“怎么会。”说罢便吻下去，子笙伸出手勾紧离的脖颈，微微张开嘴唇去迎合。安静地吻着，仿佛周围没有任何人。离再舍不得松开，想就这样吻下去，地老天荒。
不知过了多久，只知道两人的口中都再没有多余的氧气。离缓缓松开，看着子笙带着潮红的小脸，抿了唇，转身跨进马车。
子笙的眼泪簌簌地落下，张开口，却只喊出模糊的“少爷！”离的身影微微顿了，转过头来，勉强挤出微笑，泪水盈眶。“好笙儿，等少爷回来。”只是一句话声音已经沙哑。
仆人转身拉下车帘，安置好行李和古琴，车夫便举鞭狠抽一下马，启程。
子笙的泪早已沾湿衣襟，他伸手去抓马车的窗，跟着跑起来，嘴里只是喃喃地唤着：“少爷，少爷。少爷……别走。您别走啊！”直到再也跑不动，子笙被从后面追上来的衣断掰开了手，拥进怀里。子笙却仍旧哭泣着，泪眼朦胧。“少爷！少爷！！您别走啊！！您别走。别走啊……您走了笙儿什么时候才能再见您哪……少爷，少爷……”到了最后声音已经嘶哑，子笙只是瘫在衣断怀里，再喊不出话来。
马车里，离静静倚着车厢，耳边全是子笙声音的回响。离沉默，轻轻闭上眼，两行泪水便顺着脸颊流下。
第 56 章
坐在马车中，虽有些颠簸，但马车里却是极尽的奢华。四处都有丝绣的软褥子垫着，马车的颠簸似乎也被减轻了不少。
离坐在那里，却目光迷离。已经两天了，京城不远，再行个一天多的时间便会到了。这两天走了这么些路，耳边却依旧是笙儿的哭喊声。
他哭着，说少爷您别走么，少爷您别走。少爷您别走啊……
那些声音怎么都散不去，就在头脑中纠结成一团，剪不断，理还乱。离微微闭了眼睛。这些天那些仆人侍从待他极为恭敬，即使是风餐露宿，每餐却依旧有山珍野味。抿了唇，掀起帘子看窗外的山景，却看不到自己的前程。
笙儿，笙儿他还好么。他有没有被欺负，老爷有没有照顾好他。他是不是还是傻傻地哭，哭肿了眼却怎么都劝不停。
离闭紧了眼，手紧紧攥住身下柔软的褥子。
越攥越紧，直到手心生疼。只是，自己的心中仍忘不掉那个孩子。
那个被自己从破旧的庭院里救出来的孩子。那个总是怯弱地微笑着，大大的眼睛里全是生命中风雨颜色的孩子。那个对自己说，要保护自己的孩子。
手摸向胸口，却摸不到那块熟悉的玉佩，才想起已将它挂到了笙儿脖子上。离微笑，那玉佩，一定会保佑笙儿平平安安的吧。娘，您会很在意么，若是离儿喜欢上一个男子。您不要太介意好不好。笙儿是好孩子，离儿想护他一辈子。
只是……离儿连自己都护不好呢。
离扯出一个落寞的笑。突然很希望，那个买了自己的人能快点厌了自己，把自己赶出来。然后，然后就可以回去，找笙儿……
离意识到自己的想法的荒唐，笑了起来，眼睛却止不住的干涩。笙儿，笙儿你还好么。笙儿。少爷看不到明天阿，怎么办，笙儿？笙儿你会等少爷么？恩？
一路上就这样胡思乱想，累了便躺倒在足够宽敞的马车里，伸手拉过一床褥子，抱了琴，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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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风阁。
衣断攒足了笑脸，一边端着甜得腻味的莲子汤，一边媚声说：“笙儿阿……笙儿乖，吃点东西好不好？”
子笙只是缩在床上，双手微微拽着褥子，指节苍白。垂着头，一句话都不愿说。衣断叹了口气，坐到床沿上，伸手把子笙揽进怀里。“笙儿~笙儿怎么都不听话呢。都两天了哦~”已经两天了，子笙都被衣断关在断风阁里，除了一点茶水，竟什么也没有吃。
衣断皱了眉头：“笙儿别耍脾气了，乖。你这样老爷要生气了。”子笙缓缓抬起头，看着眼前的男人，微微瘪了嘴唇，把头埋到衣断的肩上，鼻尖嗅着脂粉味，安静地哭了出来。
衣断叹气，搂紧子笙。“老爷知道你想离儿~可是傻瓜，这儿是媚南宫，你们都是倌人呢~”后面的话没有再说，只是子笙已经清醒。是啊，不过是以色侍人的倌人罢了。又有什么权利决定自己的命运。
子笙的手指轻轻抚摸胸口的玉佩，指尖感受到微暖的温度。少爷，少爷您还好么。他们待你怎么样，你穿的衣服够暖么，会不会着凉？你到了么，你的主人对你……好么。万般的思绪堵在胸口，子笙缓缓躺下。
衣断的褥子上全是大朵大朵盛开的花，鼻尖沁入腻人的香。子笙紧紧地闭上双眼，泪水滑下，浸湿腕间的红色丝绳。
窗外下起了雨，凉意袭来。子笙恍然睁开眼看着灰色的天空，才想到，很快，就是深秋。
第 57 章
当天晚上子笙便被衣断连哄带骗地哄到牌楼，夜晚的笙歌响起，子笙依旧穿着常穿的那套衣服，只是脸上多了憔悴。坐在客人旁边，无论是陪着喝酒或是唱那些原本熟悉的曲子都有些魂不守舍。大大的眼睛里只是落寞和思念。这夜的客人也不算难缠，只是喝了几口酒，看出笙儿的神色恍惚，便带了他上楼休息。
房间中依旧是春色满园，笙儿婉转的声音却变得越来越小。那客人觉得没趣，便躺下来搂住子笙：“笙儿阿~今天怎么了？恩？”子笙摇摇头，抬起头轻声唤了声“爷”，便又垂下头去。把子笙瘦弱的身体搂在怀里，那客人也不再多问便熄了灯，沉沉睡去。漆黑的房间里，小小的孩子睁大了眼睛，却看不到一丝光明。泪水从眼角滑下来，一滴一滴，浸湿身下繁花似锦的被褥，眼前全是离明媚如春花的笑颜。
马车一路颠簸，终于行至京城。本以为自己离京城住的不远，生活的景致必定无所差异，可到了才知道，京都的繁华不是没有来过的人可以想像的。
如今天下太平，国泰民安，京城的周围散布着一层又一层的小城镇。离隐约记得以前家中的旧宅离京城还是有些远的，爹爹每天天还未全亮便早已穿戴好衣帽乘轿出门。而媚南宫又离京城更远了一些，本来走的快可以一天到达，但这次路上走走停停，却又多耗了些时日。离想不通为何下人待自己如此恭敬，自己充其量不过是给人买来作脔宠的，那些下人却是礼数周全，走一段路便停下让自己歇息。
这样的礼数不是平常人家的下人能顾得全的吧，离抬起头，更是对那个买了自己的男人感到疑惑。心中极致地思念着那个小小的人儿，自己却又要为自己的将来担忧，这几天过得混混沌沌，怎么都不安稳。
又行了一会，似乎地方越来越偏僻，嘈杂的人声也渐渐小下来。马车停了下来，离掀了帘子往外看，却只看到一堵明红色的墙，想要探出头去，一个仆人却走过来，轻声说：“尉迟公子，您在马车中稍待一会儿，过一会儿便到了。”离有些疑惑，帘子却已经被那个仆人拉实。安静地呆在马车中，离有些呆怔。
似乎听到了车夫与什么人的私语，然后马车便又平稳地向前。车的前帘被风微微吹开，离只看到马车在一条窄小但很平坦的路上行着，两旁是长得几乎没有边的红墙。只觉得这红色红得刺眼，离闭上眼睛，脑海中却又突然闪过什么。恍然想起，明红色的墙……宫墙。
自己从未亲眼看见过皇宫，只是知道，宫墙就是明红色的。这么多天来离第一次觉得有些慌张。自己……会进宫么？靠在马车的车背上，手轻轻拽住了身下的被毯。皇宫，只是想到便会让人战栗的地方。
那样吃人的地方，毁了他全部的家人，和曾经明媚的生活。
闭上眼，只是看到梦了十年的母亲。然后便是父亲，再然后是那些从小护着自己的兄长和姊姊。离的睫毛颤抖着，他只是很害怕，很害怕很害怕。似乎从小到大都没有这样害怕过。
家族被灭门的时候自己还小，几乎不知恐惧为何物，只知道一夜之间，那些熟悉的人物已成过往。可是现在，他却能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跳。他不知道到底是谁买了自己，把自己带进这样一个阴森的牢笼。
笙儿……笙儿。又看到笙儿瘦弱的身子和苍白的脸。大大的眼睛里全是泪水和哀伤。笙儿，少爷害怕了。少爷不知道，进了这样的地方，还能不能出去。笙儿。
七弦的古琴被放在膝上，手指被琴弦硌得生疼。离闭上眼，只觉得自己像一只羔羊，被送进那个骇人的地方。
第 58 章
马车安静地奔跑，四周安静得只有车轮压过路面的声音。没有流水，没有鸟啼，甚至没有人的气息。离闭上眼，只想回到草长莺飞的媚南宫。即使日夜颠倒，即使做得是最肮脏的生意，却有明媚的阳光和充实的日子。
天似乎开始下小雨，秋日的雨不大，但缠缠绵绵，可以连着下一整天。雨水打在马车的车梁上，离垂下头，不知心里事什么滋味。心中柔软的角落，只记得曾经也是下雨的春日，自己躺在温暖的褥子里，怀里抱着那个小小的孩子。他偷吻自己一下，自己却依旧装作不知。那时候，窗外的雨似乎连声音里都泛着甜蜜。
双手交织，低下头看身上的衣服，素白的面料，上面绽开妖娆的花纹。左手的腕上有一条明艳的红绳，手抚在上面，便感到小小的心安。笙儿，你要好好的，乖乖地等我，好不好。
曲曲折折行过小路，马车终于停下来。车夫下马，仆人拉开车帘，离踩着柔软的垫子下了马车，抬起头，嘴角便勾起无奈的笑容。这样张扬的飞翘的屋檐，红色的砖瓦明黄的柱子，虽说自己是从窄小的偏门进来的，但那偏门却也勾龙画凤，这样的地方，只能是皇宫。
仆人将离引进一个院落，院子被打扫得没有一片落叶，高大的梧桐树站立着，斜斜的雨丝打下来。离斜了眼角去看院子中的那些看似不起眼的摆设，嗓子却干哑地说不出话来。一口巨大的黄铜香炉，里面飘出袅袅的香烟。旁边有一只乌龟，高昂着头的样子，不是用普通的石头做得，而是通体墨绿的颜色。都是摆在角落的小摆设，却是极尽的奢华。
离笑起来，只是这个院子和来时在小路上瞥见的那些宫殿还是相差太多，冷冷清清，没有人气。这样也好吧，那些庄严得令人生畏的宫殿还是不要靠近的好。
原以为宅子里没有下人，可刚走进两步，便有几个丫鬟出来，看见离便低下头行礼。不是媚南宫那种微微低头的礼，繁琐的礼数让离有些头疼。本就是给人买回来当脔宠的，何必这样。本想叫她们随意一些不必拘于礼数，却开不了口。自己，再怎么说都不是这里的主人么。
突然有些怀念复离阁的日子，那个可以让自己为所欲为的复离阁。那个载满了无数回忆的地方。
一个看起来比较老道的丫鬟微微抬起头，轻声说：“尉迟公子，主子吩咐让您先沐浴，晚膳的时候再去见主子。”离点点头，抿住了唇思考要不要问问看主子是谁。还没开口，那丫鬟便侧过身，领着离往里屋走去。
比想象的还要精致的屋子。没有那些铺天盖地的精品古董，但布置得很精美。走进厅堂，两边都有过道，让人猜不出有多少间房间。厅堂中摆设很简单，却又不单调，一桌一椅都有王室的尊贵和庄严。离微微咬住了下唇，不愿去看那些横梁上精美的龙凤。
随着丫鬟走过曲折的长廊，推开门，里面是很大的浴房。木质浴桶里已经放好了热水，烟雾升起来，整间浴房便变得朦胧起来。丫头轻轻把木头的台阶放在浴盆下面，又伸手整理好旁边架子上的香精和干净的衣饰。之后便站到离的面前轻声说：“尉迟公子，奴婢伺候您更衣。”
伸手就要解离的衣带，离有些无措地拽住自己的衣领，却看见那丫鬟丝毫没有一点脸红的迹象。离轻声说：“你出去吧，我自己来就可以了。”那丫头便行礼，然后说：“那您沐浴之后唤奴婢就可以了。”说罢退出了浴房，掩好房门。
离有些呆怔，原来，从小在那样的地方长大，就真的会畏惧女人的触碰么。垂下眼，伸手拉开衣带，随后又把亵衣脱下，折好放在架子上。走上光滑的木质台阶，随后缓缓坐进浴桶里。
躺在里面，热气升起来，思绪就会变得模糊。闭上眼，那些纠缠自己数天的感情便再次汹涌而出。他又看到爹娘亲切的眉眼，看到姆妈笑着给自己唱童谣，看到家中很大的宅子里那棵张了百年的古榕，甚至看到了，很小很小的时候，父亲带自己进宫去，陪一个比自己稍大的男孩子骑马射箭。那时的自己虽然小，却是已经明白了种种礼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