媚宫吟 上————千离

微微皱起眉头，那个男孩的眉眼便清晰起来。不算非常的英俊，但是剑眉和挺拔的鼻子，没有一点阴柔的气息，全是一个王者的霸气。苦苦思索着那个男孩子是谁，想到了，心跳却慢了一拍，那是，当朝的太子殿下吧。那么，自己在这深不见底的皇宫中，还会再次见到他么。
他已完全忘了太子殿下是怎样一个人，即使记得，十年也足够让一个人改变太多吧，就像自己。但他分明记得清晰，绿草初生的三月，两个小小的孩子骑着马，一匹雪白，一匹全黑，一前一后地在山坡上奔跑。他始终跟着殿下，说是赛跑，其实只是跟在他身后奔跑罢了。那时自己虽小，却知道有些东西不可以超越，于是直到现在自己都不知道当时是不是能够骑得比殿下快。那些陈旧的画面在脑海中，却是出奇的清晰。
水汽氤氲，记忆飘飞，似乎可以飞越千里。忆起自己第一次看到衣断灿烂的笑脸，忆起自己第一次到媚南宫看到盛大的夜宴时的震撼。忆起了霜妩，觞雨，还有那个对自己最重要的孩子。
偏过头，把那些缠绕成丝线的记忆解开。离从水桶中起身，没有用香料，只是轻轻擦干了身体，随后取过准备好的干净的衣衫。从亵衣到外衫和披风，每一样都叠得工工整整。取了亵衣，用手摸起来便知道价格不菲。自以为在媚南宫见过了各种绫罗绸缎，到了宫中才知道，很多东西，是平民百姓所不能想的。
衣服不似想象中的颜色浓艳，亦没有夸张的花纹，只是墨一样的黑色，上面有细小的飞雪和小小的白色梅花。
离系好衣带，淡淡地笑起来，晚膳，就要开始了吧。
第 59 章
离推开门，便又看见等在门边的几个丫鬟。兴许是清洗了身子，原本混沌的思绪也被解开，离不再那么拘谨，眯起眼睛细细地把她们打量了一番。还是那个丫鬟抬头，尚未开口，离便勾起嘴角扯开一个微笑，眼波流转，那丫环看着，竟一时失语。
离又微微垂下了头，一边告诉自己不能那样张扬，一边又为自己有些小小的得意。于是又像孩子般咧开嘴笑起来。
那丫鬟终于开口，轻声说：“尉迟公子，主子吩咐您过去用晚膳。”离点头，乖乖地跟着丫头穿过长廊走出这个冷清的院落。一路行过弯弯曲曲的小路，两旁是从未见过的花木，秋风中有的落叶，有的常青。离安静地跟着几个丫鬟，拐过不知几个弯后终于放弃了记路。
这里不是媚南宫，即使小路蜿蜒曲折却记载了自己十年的所有，所有的琴声，所有的巧笑，所有安静明媚的午后，所有的寂寞和哀伤。身在这样一个皇宫，离完全没有了方向。跟着丫鬟走过小巷和桥，看过流水潺潺和菊花飘香，可所有的一切都没有了曾经的熟悉和亲切，里面全是王权的威严。
经过被埋没在菊花从背后的桃树的时候，思绪再度飘远，离微微皱起了眉头。
依稀记得，那个孩子被霜妩堵在墙角时有些绝望的哭泣，也记得自己把他从那个巷子里抱出来，那个小小的孩子从袖里掏出被压扁的桃花。花瓣已经破碎，却依旧散着清香。
试着甩去头脑中的思念，却怎么也摆脱不了。他想他，刻骨铭心。宛若宫中的流水，潺潺而过，看得见源头却望不到结尾。被丫鬟带着走了一段，终于停在一座宫殿前。
巨大的宫阙，飞扬的红色屋檐，宫前的门柱上是一条条金色的龙，锋利的爪牙看着让人心生畏惧。
几个丫鬟停在宫殿门口，离又随着门口站立的丫鬟往宫中走。巨大的前院，院子里一尘不染，四处有默默站立的仆人和宫女，安静得仿佛没有声息。门口的太监尖声尖气地宣报，又尖声尖气地让自己进去。
离抿住唇，心却比来时要更安静。仿佛前程已经被看淡。不管那个男人是谁，安心地侍奉，安静地过日子，然后被新人取代，被抛弃，领一笔银子到宫外，然后便可以回去接笙儿。
离微笑，在这样的情况下想到的仍是笙儿，然而不知自己的期待会不会太奢侈。
几个丫鬟让出进门的路，离抬起脚跨过门槛，只听见心脏跳动的声音。安静地随那些宫女立在宫殿的一侧，微垂下头，等着那个主子的到来。
早已习惯了低垂着头的姿势，衣断把自己捡回来之后第一件事便是教自己低头。低着头，便放下了心中固守的骄傲，低下头，便放弃了过往云烟。低下头的时候不会让客人看到自己的眉眼，却因此更惹人喜爱。离在心里默默的想，宫中的这个男人是否可以用媚南宫得方法侍奉。或是说，宫里的人早已厌了那些献媚的把戏？
是呵，居住在宫中的有权势的男人，除了圣上，就是皇子了吧。身边必然是由无数的莺燕环绕，为何还要买回自己？只是听说媚南宫的头牌容貌和技艺了得么。越发有些迷茫，离开始想办法分散注意。
盯着脚下的地面，当然不是像民间所说的用黄金铺成，但却依旧是看上去就十分高贵的石料。琥珀般的颜色，上面有暗色的花纹，一块一块紧密地铺就，没有一点瑕疵。
听到脚步声，还未等太监通报，离便随那些宫女跪下。儿时有些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毕竟曾学过那些礼仪，离跪着，安静地垂着头看地面。太监的声音尖细地穿过安静的厅堂。
他的吐字一字一顿，仿佛要让人牢牢地记住什么，他说，“太——子——殿——下——驾——到。”
离扶在地上的手指狠狠地颤抖了一下，如同他的心。
强忍着抬起头的冲动，离咬紧了自己的唇，却觉得眼眶有些酸涩。
整整十年，再次见面。他却不知应该用怎样的方式。
第 60 章
短暂的沉默，离依旧低着头，但却能感受到那鹰一般的目光。片刻，那人开口，说了声：“起来吧。”没有多余的词，离却觉得，那语气中不仅只有一个王者的威严，似乎还有一点点……温柔？
不敢再胡思乱想，离随着那些宫女仆人站起来，依旧低垂着头。
那人似乎微微甩了袖子，那些下人便安静地迅速推下，宫门也被关上。
骇人的安静。
不知过了多久，那人终于开口：“离。”不是下人们唤的尉迟公子，不是老爷客人们唤的离儿，亦不是笙儿的少爷，那人竟还记得十年前唤他的方式。离一时竟不知该怎么张口，那人便再唤一声：“离。”
声音大了些，却也不严厉。离有些失措，慌忙抬起头，对上那双眼睛后又匆匆低下。那人似乎笑了，却也只是微笑，没有声音。伸出手轻轻握住离的小臂，再放轻声音，“把头抬起来罢。”
离看着那只握住自己小臂的手，眼睛再次酸涩。怎么……什么还都和小时候一样。他也曾经拉着自己去骑马，去读书，也是如此，不像那些拉着自己手的男人，他只拉小臂。拉着小臂，没有肌肤的接触，却依旧可以传递温暖，也可以控制别人。这或许，就是一个王者同别人的不同么。
离轻轻抬起头，想要勾起嘴角扯一个诱惑的笑容，却是万分僵硬。离知道，媚南宫的那些把戏，在宫中或许是唱不下去了。目光微微扫过太子的脸庞，又马上转移，最终乖巧地停在太子殿下的衣上。
纯黑色的布料，暗红色的布镶边，没有太多的点缀，上面却有暗红色的龙，张牙舞爪。
离习惯性地垂下头，轻声说：“太子殿下。”太子再次微笑，却丝毫没有给人亲近的感觉，“很久没有见了阿，离。”离微微抬起眉眼，抿了抿嘴唇：“回殿下，已经十年了。”
那人点点头，目光深深地注视着离。离深深吸气，等了许久却没再听到那人的声音。心底对自己说，试一试吧，这只是第一天。试一试，说不定就可以了呢。
再次深吸气，离抬起头来，对太子微笑，目光轻轻地扫过他的眼睛，却又勾紧不放。眼睛完成月牙，里面全是细碎的光。他看见太子的目光微微愣了一下，却又很快恢复。心中虽是失望，却又有小小的欢喜。
微微靠近一点，离凑上去，眼波流转：“殿下~您想要离儿现在伺候您么~还是，还是等用过晚膳之后，咱们再来~”说罢便掩了嘴笑开。
太子看着他，没有说话，眼中却隐隐闪过一丝心疼。伸手抓住离的手臂，他将离按在一把垫着明黄色褥子的红木椅上，自己坐在他的旁边，轻声问：“离，你记得十年前的事情么。”
离垂下头，咬住了牙齿，微微阖上眼睛。怎么会不记得呢，满门抄斩，一夜之间失去了所有的亲人所有的欢乐。自己被流着泪的姆妈藏在床下，她哭着叮嘱自己千万不要出来。自己躲了一晚，从床下钻出来，所有的一切已成过往，宅子里静得可怕，一个人都看不到了，只有满地狼藉。
微微咬紧嘴唇，太子殿下买自己……就是为了要自己这条十年前苟活下来的命么。那又何必如此麻烦，派个人到媚南宫，直接动手便是。
离抬起头，又微笑起来：“回殿下~离儿不记得了。”太子殿下的眼睛中充满复杂的光，剑眉微微锁起来，“离，不要对我说谎。”离再次笑起来，“离儿说不记得了，殿下会相信么。”那人的不光不再寒冷，只是摇了摇头。离便说：“那便对了，殿下何苦还要问呢。”
一阵沉默。
太子终于开口“离，你想不想要……报仇。”离倏地抬头，却又很快垂下，声音不大：“离儿……甚至还不知道是谁栽赃的呢。”太子微笑：“我知道。”离抬起头，目光闪烁。
太子伸出手，轻轻用手指摩擦大拇指上的玉扳指，淡淡说：“是李家。”离的手一下便攥紧了身上的衣料。有些艰难的开口，“是……李旭戎他们家族？”太子看着他，点点头：“你也知道李家现在是李旭戎当家。”离苦笑，低下头。恍然忆起他买自己的那一晚。他靠近自己，双眼中有危险的光。他问自己：“尉迟荀是你什么人。”
离顿时便明白了。不知自己为何那么迟钝，忽略了李旭戎的怀疑。
眼睛变得干涩。爹娘是不是都看到了，是不是都看到了自己是如何在那个灭了家族的人的身下承欢。爹娘……你们是不是已经看到了。你们是不是，觉得离儿好脏。
太子看出离的变化，轻声问：“怎么了？”离摇摇头，依旧笑着，却很凄凉。“没什么，不过，那个李旭戎就是让我当上头牌的人呢。”
太子怔住，之后缓缓开口，手握住离的手，不是手臂。“离，有些东西，过去了就忘了。你想不想报仇。”
离抬头，微笑：“怎么会不想。”顿了顿，淡淡地说：“只是，离儿没有那个本事。”太子殿下仿佛等到了等了很久的回答，释然地说：“我帮你。”
离抬起头，看着那个剑眉星目的男人，那个国家将来的王。只觉得一切变得很不真实。
第 61 章
太子殿下抬头看看窗外，离便悄悄打量他的侧脸。还是同儿时一样的剑眉，鼻梁更高了一些，薄薄的嘴唇常泯得很紧，那样的唇，即使笑起来也不会有温暖的温度。
太子突然转回头来，便对上离的目光。离慌忙低下头，心中升起恐惧。他没有说话，也让人猜不出是否生气。之后淡淡开口：“天不早了，去用晚膳罢。”说罢便站起身，离却仍旧坐着。呆愣一会，离轻声说：“殿下，条件是什么。”太子转过身，有些不明所以。离便开口：“您帮离儿报仇的条件，是什么？”
太子的目光落在离低垂的眼睑上，突然觉得这个十年没有见到的孩子长大了，变得神秘而且有意思。勾起嘴角，他又坐回那把太师椅，开口：“没有条件。”离抬头，轻笑起来，眼眸中有水波流转，“殿下，离儿从不做没条件的交易呢~这样的交易太假，不安心。”从来都是这样，他同老爷的交易，付出十年的光阴换取苟且的性命，同客人的交易，付出身体换回银两。同那个孩子，彼此付出爱，换取爱。没有付出的交易，让人怀疑。
太子依旧看着他，眼中的感情捉摸不透。“你就当……是为了你儿时陪我那些日子的报偿。”
离再次笑起来，眼中却有着对过往的依恋“那时离儿是臣子，陪殿下读书习武游耍是臣子的本分，不用殿下报偿的。”太子依旧是冷淡的表情，从不把喜怒写在脸上。他开口：“那你便在太子府陪我两个月，不要乱跑。”
离微笑，点点头，“是，殿下。”
只是，两人的理解各是不同。太子想的是离的安危，在扳倒李家之前，离被发现很危险。离念的是太子同那些男人一样，贪图美色。
怀着各自的心思，离跟在太子身后，离开厅堂去用晚膳。
偌大的房间，有乐师奏乐，舞姬翩翩，离只是安静地站在太子身后。太子微侧过身，看见依旧低垂眉眼的离，心中有些心疼。“离，坐下来用膳。”离轻声答：“不能坏了规矩，离儿等殿下用过再吃。”太子的眼中便满了笑意，到底还是个知晓规矩的孩子。
“离，坐下来。这一顿饭，不能不一起用。”太子依旧坚持。离也不再推辞，安静地坐在太子旁。抬起眼，晶莹玲珑的白玉碗，底部镶了金银的筷子便落入眼帘。拿起筷子，离看着满桌珍馐却毫无食欲，只是安静地吃白米饭。
蓦地想起救回笙儿的第一天，小小的孩子端着碗，一小口一小口地吃饭，眼眶便红了，一点都不敢伸筷夹菜。想到他，离便不自主地微笑。笙儿，两个月，你一定要等少爷。
太子看着有些发呆，机械地吃着米饭却还露出笑容的离，一时不知该说什么。离真的是很漂亮的孩子，哪怕是安静地发呆的时候。唤回离的思绪，太子便又有些强迫地让他吃下许许多多菜肴。
一顿晚膳都没有太多的交谈，除了乐师奏乐的声音，晚膳始终很安静。
到了末尾，太子突然开口：“离，这两个月，你要住在来时那间屋子。那里是太子府比较安静也比较安全的地方。”离的嗓子有些干涩，原来从那院子来太子的宫殿时走了那么多路，却始终是在太子府里么。一边想象着皇宫到底有多大，离一边点头，“是，殿下。”那人又开口：“若是需要什么，就跟那里的丫鬟仆人们说便是。”离点点头。“还有，太子府里比较安全，闷了可以在里面走走。”离再次乖巧地点头。
晚膳用完，太子便说：“不早了，你这些天行了那么多路，先回去休息吧。”离愣了一下，本以为今晚又要翻云覆雨一番，没想太子却让自己回去。
心里虽奇怪，却仍旧按礼数行礼拜退。太子转过头，对身后的一个人说：“颜清，你送尉迟公子回去。”离这才看到一直跟在太子身后的人。高挑有些清瘦的身形，穿绛墨色衣服，腰间佩一把剑，眉眼清楚，不像殿下的面相那样威严，而是柔和却不失始骨气和淡淡的清高。那人始终安静地站着。离想，大概是太子的护卫吧？听了太子的话，那人便答应，随后同离走出太子的宫阙。
一路那人始终没有多说一句话。深秋的夜晚很有些冷。一阵风吹过，离不觉打了冷战。京城还是要比媚南宫那里更冷一些阿。那个颜清看似始终安静带路，其实却很仔细。见了离打冷战，便将披风取下，开口：“尉迟公子披上披风吧，今夜天凉了。”语气中没有掐媚没有卑微，声音朗朗。
离本想推辞，却又觉得真冷，便接过，轻声道谢。
一路走回白天到过的宅子，那人行礼后便离去。离转过头，眯起眼睛看那个越走越远的身影，随后便走进宅子。
第 62 章
已经不早了，宅子里却仍然点着温暖的灯。离踏进院子，守着门的仆人便弯腰行礼。往里走，便是厅堂的大门。朱红的大门被安静地打开，门旁站立的依旧是白天见到的那几个丫鬟。一边两个，恭敬地屈膝，唤“尉迟公子。”离微笑，觉得有些疲惫了，便让她们指路去卧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