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就是现在。
敲了门,他在里面应了声,我就自己推门进去了。
屋内弥漫著一阵飘渺的烟味,他半靠在窗边吸烟,夹著烟放在唇边的忧郁男子被窗外的光修剪出一个剪影,竟十分好看。看到我进来,他有点惊讶的样子:“怎麽了?睡不著吗?”
我又有点想笑,人家根本就还没有要睡的意思,完全是他自己一个人的自说自话。於是随口答了声“是啊”,装作欣赏,开始四处打量。
两面墙的书,高高的书柜要顶上天花板。果然符合他的气质──睿智的商人是需要大量乱七八糟的信息来装点自己。爱好这种东西,倒是次要的考虑。
“这麽多书,您都看过了?”佯装惊讶地冒出一句电视里天真小孩进人家书房的固定台词。
他回我一句更让人吐血的:“大部分而已。”都已经是大部分了,又要“而已”。果然是为商的人,他们深谙如何将话讲得圆滑又虚伪。
装模作样抽了几本,翻了翻又放回去。以我高中毕业的水准,《市场学》一类的宝典不是可以受用的范围。再左右看看,除了专业书籍,还有小说和史书,《史记》、《资治通鉴》、《汉书》一个个显赫的名字历历在目!如果“大部分”里包括这些的话,孟先生在我心目中的形象无疑又高大了几分。暗暗咋舌完,又装作不在意地转过一架,竟是CD和DVD专区。从英文到中文,古典到流行,我都要怀疑他这个书房是专门为作炫耀的门面了。可惜对他认识已够深,明白他不是虚浮的花花公子,涉猎广泛也不足为奇。
手指沿著那些CD的名字滑过,停在一张钢琴曲专辑上。上面的字一个个凸现,像石碑上的篆刻。看著,忽然有种莫名的感伤。
他的声音又轻轻地呢喃在耳边:……改天好不好?一定补给你!
呵呵,不自觉自嘲地轻笑起来,杜逡语!你这个只会开空头支票的混蛋!
也许是我停留的时间太长,靠在窗边的人终於走过来:“你想听这张?”他站得极近,几乎贴上後背,带著燥热的温暖慢慢笼罩过来,声音低低响在耳边,呼吸扫过发尾。暧昧又危险。
“不。”在他看不见的背面悄悄地微笑。有种胜利的味道。
他停了一会,像是思考又像犹疑。“那就是──你想挑逗我?”
我轻颤了一下,不再出声。跟聪明人说话果然轻松。
他有些吃惊,楞了片刻,终於叹气了,停了很久,竟後退两步:“趁我现在还控制得住,你出去吧。”
我几乎要大笑出来,这人被我拒绝得太多,现已被弄出了疑神疑鬼的恶质思考模式。真要从了他时,他反而要跑得更远。可怜的孩子!
故意缓慢地转了身,我们相距不过一臂的距离。放柔了眼光望向他,已看到他的额上有隐约闪烁的亮光。不由得抿嘴笑了起来,忽然觉得一向大男人的他竟也有这可爱的一面──尤其现在的局促。
向前进了一步,他有点紧张地看著我的动作。
“您,不想要吗?”幽幽地问。又进一步。
“曹非,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吗?”他吞了吞口水,有些困难地答。
“呵呵,您说我在做什麽?”半笑著望他,竟开始觉得不忍心。
“你……我不是谁的替代,不要指望从我这里能制造假象得到慰藉……”
“哈哈,孟先生,您真有想象力!您以为一个人是这麽容易就能替代另一个人的吗?即使把我的眼睛蒙上,耳朵堵上,我的身体也能告诉我这是不是假象。”我的话很直白,他的脸色变得尴尬而难看。
“你……你是在……玩火!”
“是吗?这麽说,火已经起来了?”伸手搭上他的肩,慢慢地绕到脑後,手指滑入他的发,他被刺激地颤抖了一下。
“曹非……你到底要怎样?”他的呼吸轻易地被我改变了频率。
媚笑著贴过去,在他耳畔吹气:“我要──你,抱我!”
只这一句,天地崩塌!
我被卷入了一场自己主导的风暴。享受著那份狂乱,和被撕裂的快感!
“我按你的要求已经尽量远离,为什麽还要再出现在我面前?”他叹息。不敢相信一切竟真的会发生。
因为──孽缘!
因为我终於明白,为何处心积虑,老天爷也不愿收?在你来救的第一眼,我看到他得意的笑脸。
我们总相逢在我生命中各种各样的关口,只因上天设下的不可回避的缘分。
今世的债已还清,我说。可是,老天笑著摇头,不。
原来……原来,是我计算失误──还有,你啊!
所有的痴情痴缠,情深似海,注定我要一一偿还。欠你的,一样也不会少。
待一切都清算,才可以挣脱这个苦难的宿命。老天,睁开你的眼睛看啊!我已经在做──让因为我痛苦的人快乐!那麽,也请你,最终给我一个解脱!
心已不在了,只有身体可以抵偿。
这个晚上,他不停地要求。像是认定这是今生唯一的一次机会,一刻也不愿浪费。
不得不承认,他的技巧和身体都是最好的,不愧是万草丛中过的人物。我被他小心而尽情地取悦著,投入的程度比想象中的要高。如同那个在最迷乱的时候给我的吻,不知羞耻的身体在索需一切能改写记忆的疯狂。
清冷的目光投射在天花板上,看著那两个影子交缠重叠,颠倒乾坤,呻吟娇喘,在肉欲中沈沦。缠绵,嘶喊,我们发泄著彼此无法相通却几尽相同的痛苦。身体越是迷醉,头脑却越清醒。穿越层层叠嶂,我看到那个曾有如花笑靥的少年,静静站在千重万重雾中看我,清凌凌的眼光流露出诗一般的哀愁。
是你不要的!是你不要的!!想冲他大喊,喊出的却只有不成语调的呻吟。
泪,在剧烈的摇晃中悄悄滴在胸口,和浑浊的汗混成一道溪流。静静地淌过飞羽泪旁,粼粼的水色,似乎它本也是颗真正的泪。
夜被改变了。他被改变了。而分离的我们,还拥有不变的誓言和永恒吗?
……逡语,你还爱我吗?
48.
早就知道,对於孟朝晖,我意味著什麽?
他曾说,抑制想要我的冲动是项莫大的挑战。
所以,有了第一次,自然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第十次、第二十次……整整一个月,我任他在每个夜晚随心所欲地爱我。在这个房间的任何地方。
我的顺从让他变得更加倍的小心翼翼温柔体贴,一下班便回家,只为了做饭给我。逡语的消息果然正确,他的厨艺出人意料的上佳,几乎能与他媲美。
还有每天一件小礼物,看得出全都是认真的精心的挑选,也不在乎我只是随手放在一边,有时连拆也不拆。
我会陪他吃饭,看电视,听音乐,或是他在书房工作的时候坐在一边安静地看小说,直到他忍不住过来压住我。
我们在很努力地营造一个海市蜃楼。无边的美丽,和幸福。尽管脚下踩著的也许只是荒漠。
他不在的时候,我便整天坐在那幅巨大的玻璃窗边,披著毛毯,看窗外的风景。底下仍有无数的巧克力豆在奔忙,进进出出,不知所以。这个时候,想象自己是那天上的神,透过云端看世间的众生。还喜欢捧一杯暖暖的可可,浓浓的香气萦绕,像是这生活的面貌。所以在它冷掉的时候倒掉,从不喝一口。因为没有人比我更清楚那个味道。
广告上的男女依然不知疲倦地笑著,仿佛在不断提醒,那就是曾经的我。
那个女明星现在早已成为大明星,跨国演出片约不断,常常能在娱乐新闻中看到。现在的我却坐在这里看浮云过眼昨日重现。世事当真无常,可可的味道,只是看你的努力和运道。有人的又香又甜,像她。有人的又淡又苦,像我。
一坐就坐到日落西山,等到有人开门进来,然後过来抱住我。
“又坐在这里发呆?”他一身高级毛料西服也陪著我席地坐下。
“没有发呆。”淡淡地回答,眼里的那轮橙黄的夕阳一点点没入暮色中,带走一片五彩霞光。
“那是什麽?”他对我的一切总是充满兴致。包括胡言乱语。
“思考可可的甜度。”我说。
他笑了一下:“这个问题很难吗?”
“是。值得我用一生来回答。”我一脸正色,无比认真。
他显然没懂:“为什麽?”
“因为这是生命的意义。”
“可可的甜度和生命的意义?”他低头轻笑,“曹非,为什麽我总是不能明白你的想法?”
“因为您不是我。”我像听到一个蠢问题一样地撇过头去,懒懒地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他也看出了我的拒绝,却又不甘心就此走开,立即另起新题:“为什麽从不叫我的名字?”
“为什麽要?”将头抵在玻璃上,看广告下面的投射灯一盏盏亮起来。
他有些受伤:“你不觉得我们目前的亲密已经是理由了吗?”
“不觉得。”继续懒散,好笑地看著玻璃上他的投影悻悻的表情。
他轻轻地把头抵在我的肩上,用一种几近恳求的口气:“那至少不要用‘您’。”
“为什麽?”他终於开始在乎这件事了。我快要笑出声来。
“别以为我没有发现你说话的习惯。用尊称只表示你要与这个人拉开距离。连我们最开始的时候都没有听你这样叫过我,为什麽现在要?”
“因为您是我的救命恩人啊,孟先生。”恶意地嘲讽地笑,落在玻璃上像个恶质的面具。
他不敢相信地抬起头看我:“是……因为这个?你耿耿於怀的是这个?你是说要我看著你吐血倒在地上也不要救你?你说你想死?!你居然……你……”他已经气得快要说不出话来。
“请尊重个人意愿和自由。”我无动於衷地偏偏头,拜托在人家耳边的时候不要叫得这麽大声!我可不愿意选择这麽痛苦又丢脸的死法。
“曹非……我该拿你怎麽办?”他的声音低下去,缓缓地起身。“我虽然现在天天能抱著你,可为什麽却觉得离你越来越远呢?为什麽无论我做什麽都是白费?用你的眼睛你的心看看好不好?我该怎麽做你才会爱我?”
他并不指望得到回答,难过地转身,向书房走去。那里已经是他固定的疗伤之所。
我也拍拍裤子站起来,当没事似的问:“我一天都没吃东西,我们什麽时候开饭啊,朝晖?”
“等一会就……”他停了下答,忽然像醒悟到什麽急忙转过身来。“你刚才……叫我什麽?”声音里竟有些颤抖。
无所谓地耸耸肩,走过去,帮他脱下那件看起来沈甸甸的外套,松开领带,让可怜的脖子透点气。
“我虽然个性不好,却也知道老实做人的道理。既然吃你的住你的用你的,自然你说什麽就是什麽。反正我又没损失。”
他有些错愕会有人这麽无赖,不过只有一会,他开始露出开心的笑:“既然这样,再叫一次好不好?”
“朝晖。”我笑,并不勉强。“也被你照顾这麽久了,就多送两声──朝晖、朝晖、朝晖!”
可惜能给你的也只是这样微薄的短暂的快乐。
虽然我欠的,我还。
趴在床上,轻轻地哼著歌曲。孟朝晖坐在桌前看文件,抬起头来看我:“有什麽好事发生吗?”
“嗯。”嘴角无法控制地对他一笑,连他也看呆了眼。
刚刚做梦,梦到我和逡语一起漫步在一条铺满金蔷薇的花道上。我们身处一片奇异的亮光,花道绵厚幽长,似乎横架在天空之上。
我问逡语,我们要去哪里?
他微微地笑著,我们啊,去一个叫“永远”的地方。
“永远”?真有这种地方吗?我兴奋又迟疑。
当然。他的笑容比天使还要美丽,我们不是一直约定要去的?你忘了?
不不。我赶紧申辩,我只是……只是……以为你已经把我丢下。
怎会?!他吃惊地瞪大眼睛,我们不是从很早很早以前就已经说好?要永远在一起。永远!
是的,逡语,我们很快就能永远在一起了!
我沈浸在这样的美梦中,没发觉孟朝晖已经靠近。
他用手指挑开我额前落下的几绺乱发,温柔地笑:“能告诉我吗?”
“不想说。”将头撇开,有点无法面对他的温柔。
“呵,无所谓。你高兴就好。”他的目光依然柔和,似乎看不出我的心不在焉。“我好奇的倒是你经常哼的这首歌,究竟是什麽?为什麽我努力听了这麽久还是听不出来?”
“哈哈,”忍不住笑起来,显然他已经初步领略了音痴唱歌的可怕。於是顽皮心性一起,当即端端正正地坐起来,注视著他的眼睛,力图将歌曲的感情发挥出来:“你问我爱你有多深,……”
一首歌唱下来,孟先生听得如遭雷轰,神色呆滞肌肉僵硬,我几乎要以为他已被魔音凌迟而死,正要拿过电话喊救护车,他忽然一把将我搂进怀里。力气之大,我差点要叫起来。
“孟……朝、朝晖……”
就听到他埋在我的肩上一阵闷笑。什麽嘛!拜托没事不要乱吓人啊!
“原来是这首,哈哈哈哈~~~~~曹非,你好好玩哦!完全改编,好有天赋。”
拜托,有这麽夸张吗?我不满地对著他的背做鬼脸。
“喂,你不觉得感动吗?我把最不擅长的一面都表现给你看呢。你知道那说明什麽吗?”
“知道知道。”他抬起脸来,还在笑得面部要抽筋。
“哦?”虽然不是故意要表现的,但面对即将听到的答案还是有点紧张。他不会误会我……
“曹先生借此警告我以後要是听到你唱歌,就尽量走远点,否则一定有生命危险。是不是?哈哈。”他又忍不住一阵笑。我松了口气,外加送他一个白眼。
“不要生气。我有这首歌,要不要听?”他赶紧安抚我,像对付一个因为被取笑而难堪的小孩。
随他去展示他的正版金曲,我没心思搭理。只心里轻轻说著,逡语,下次我唱给你听,你可不准这样笑!
那把清澈婉转的歌声响起,果然和我的版本相差甚远。我怔怔地看他回到我面前。
他脸上只剩浅浅的笑意,过了好久才用像是受了迷惑的声音说:“每次你这样看我,我都觉得……”
“像看到了我妈妈。”我撇撇嘴接口。他那个表情未免太过明显。
“不,”他摇头,“像是你的眼里只有我。那首歌就像是只为我唱的。”
他深深地看著我,直到我经受不住那样灼灼的目光低下头去。“我……”
“我知道我是在做梦。”他自嘲地笑笑,“你不用觉得内疚。我不在乎你是为谁唱,只要你在我身边。其他的,我不在乎。”
闻言我慢慢抬起头,迎向他坚定又霸道的眼神。
然而这个回答,又何尝是只对我说?
我相信爱情的威力,全心付出一次,也是刻骨铭心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