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恒 下————星炀

作者:星炀  录入:08-08

话音落了,转身了,他走了。

无论我如何呼喊哀求痛哭流涕,都唤不回他哪怕是一次的回眸。单薄的身影融入无边的黑暗,空蒙里只剩我在品味孤独。寂静像活物在我身边涌动,随时要将我噬个尸骨不全。我最终只能成为天地间的一缕残魂,飘荡著寻找不眠的方法。

那样的话语如同披挂著安抚的谎言。信,或不信,我已无法决定。他终究是不在了。

终於让我找到坦然睡著的方式。

无梦,无他。无心,无我。

什麽都不要,我只想休息。

然,迷迷糊糊,斗转星移,我沈睡再沈睡,却似乎总有人在对我说话。像勤劳的蚂蚁,密密麻麻,在我耳边不停地爬进爬出。我忍耐又忍耐,最终不得不屈服。

艰涩地撑开眼皮──白色。理所当然的映入眼帘的颜色,仿佛能与黑暗抗衡的纯然的天堂。我想我已经到达,可以停歇的地方。

我舒了口气,闭上眼睛,打算再睡。

“先生──”一个声音硬生生将我从睡眠的壳中扯了出来,还要凑到近前用力撕裂我的安宁。

不在,我不在。不理它,我翻个身当什麽都没发生。

“先生──你听得到我说话吗?”不依不饶,似恶鬼盘缠,不得已,只好再开眼。

是个身穿白袍的女人,看起来很像一种叫“医生”的人群,和蔼有礼,眼里流露的是睿智温和的光。“你醒了?太好了。你还记得发生了什麽事吗?……嗯,你不需要开口,只要点头或摇头回答我的问题。可以吗?”她微微地笑著,仿佛具备了数以吨计的耐心和爱心,极其温柔地对待。

我眨眨眼,无意识地点了头,一瞬间一股巨痛直冲天庭,仿佛有什麽撕裂开了,我努力想把手举起来放上去,四肢都无力到连知觉也几乎失去。发生了什麽事?我开始惊惶地想要起身。女医生赶紧扶住我的肩:“不行,你还不能起来!你发生了车祸,虽然暂时没有什麽危险,但目前还在观察阶段。请不要乱动,配合我们好吗?”

车祸?我安静下来。似乎好象是……有这回事吧?我当时只是在歌声中想睡个觉而已……

她看我听话,又露出看起来常年不败的微笑:“我现在问一些问题,只是确定你的情况是否正常。如果有任何不舒服,就要马上告诉我,知道吗?”笑死人的循循善诱的口气。你当我几岁?──我在心里冷笑。

“那麽,我们开始吧──你叫曹非?……今年21岁?……”她拿著我的身份证和保险卡一一盘问,根本不担心我的头会因为点来点去而痛死。

问到最後,她终於说:“出事後交通队立即通知了你的家属,可是似乎令姐目前不在国内。”她深表遗憾地望著我,又小心地收拾著对孤苦伶仃的我的同情。

我装作没看见,一副无所谓的表情,要是真给采薇知道了才麻烦呢。为了转移这个话题,我试著发出几个音节。

“什麽?”她凑过来听。

“……怎、怎麽发、发生的……我……我的……”

“车祸吗?”她点点头,“你越过了逆行车道,差点撞上其他车辆,不过幸亏反应得快,冲上了安全岛。是几个好心的路人把你送来的。你的车被拖走了,听说是法拉利哦,有得你修的了。”她揶揄地冲我眨眨眼。还有这个心情,可见我的伤势并不算重。

我的嘴角勾起一抹几不可见的笑,路人?如有下次,记得选月黑风高行人稀少的路段。

“……那麽,我什麽时候可以离开?”

“基本上没有什麽太严重的伤势,你回答问题时也很正常。不过我们希望你还是能够留院观察一晚,以确定是否有脑震荡等後遗症。”

“谢谢你,……李医生。”扫了一眼她胸前的名牌,向她点点头。

她笑著摇摇头:“哪里,应该做的而已。倒是曹先生精神似乎不太好,开车应当小心。”

“……恩。工作太晚了。以後会注意。”我慢慢地答,表现得尽量跟一个正常的车祸者一样。

“曹先生还有什麽人希望通知的吗?比如朋友啊、公司啊……”她热心地非要给我找个照应。

我摇头,尽量露出很为人著想的谦和微笑:“不用了,大家都很忙,又不是什麽大事……”

“可是,真的没关系吗?”

“真的……”我困乏地要闭上眼睛,“如果不介意的话,我想睡一下,可以吗?”

“啊,好的。你休息吧。这是呼叫铃,有任何需要可以叫护士来。”一个遥控器一样的东西被轻轻放在我插著输液管的手边。

“谢谢。”等待她消失在门外,我立刻变了脸色。

睡不著了!

被她打扰的好眠完全不见踪影,胸口沈甸甸地压著喘不过气来。我慢慢地抬手,右臂上缠著纱布,摸到额头,也一样。轻轻地动了动腿,还好,没有什麽痛的感觉,起码没有头上痛得这麽明显。

稍稍掀开一点被子,我惊惶地发现──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换掉了。那麽,那个呢?

顶著头痛,坐起来一些,发现衣服被放在旁边的椅子上,赶紧伸手探去,裤子被我拉扯得一个不稳掉在地上,一声“叮”响,一个东西从口袋里跌出来──啊,还好,还好……还在。再慢慢侧俯著够到它,躺回床上时已经头昏目眩,冷汗叠出。紧紧地把那跟小棒拽在手里,贴在胸口,飞羽泪像是找到了同伴,立刻靠过来,又是一声清清脆脆的响,双倍的冰冷让我打了个大大的寒战,胸膛里的躁热却奇迹地平复下来。

终於,黑暗又降临了。

我陷入昏眠的黑色世界,却不再为那个不断出现的人寻觅徘徊。一股安宁的力量淹没了我。我又听到了那段轻柔得如同天使的羽毛的歌声:“你问我爱你有多深,……”

第二日再在美丽女医生的呼唤中醒来,我才发现自己竟然睡了半年来最好的一觉!

值勤院警过来做了例行笔录,交代了注意事项和取车时间等等,此事算告一段落。院方也下了通知,我终於可以离开。

穿好衣服办完手续走出来,外面正是风和日丽。

尽管头还有些疼,但阳光灿烂绿树如茵,暖风轻扬扫荡著萎靡的心情。

想想夏天也已经到了。自从他离开,已经这麽久没注意过周围天气的变化。

翠生雪融,冷暖交替,没有了那个人的世界依然在生生不息充满活力地继续。

他抛弃了我。我抛弃了这个世界。原来,对生的渴望竟只是这麽渺小。

我在歌中转动了手中的方向盘。那个逆行车道只是被歌声催动的脑子里突如其来的选择。而,飞转的车身让灿亮的眼泪飞起在我眼前,沈重而冰冷地将躁动的心胸冻结。终於软了心肠,最後的控制力让车冲向安全岛。恍惚中,眼里正落入了这样一轮金黄的太阳。

“在这里等我,不要乱跑,知道吗?”冷不防一个男声钻进我的耳朵,我浑身一颤。

抬眼望去,逆光站在大门外的是一对男女。男人交代了几句,依依不舍地进去,留下埋怨他罗嗦的女孩。

虽然看不清楚,但我这辈子都不会认错他们的声音。

迟疑著,完全是身体自动地走过去。心中有种种尖利的声音阻止,我依然停不下来。女孩本来低著头,注意到我的动作,抬起头来。

我一头撞进那对似水秋瞳中,盈盈波光,美丽得不可方物,像幽静的潭,像有生命的水晶。

“你是谁?”她疑惑地看我。

“我是谁?”我反问道。

“曹非哥哥……?”她的声音依然这麽可爱。我却像疯了似的盯著那双眼睛。

终於,那汪幽潭起了变化,泛了波澜,像是受了惊扰,一阵阵拍岸而来。我每前进一步,她便後退一步,潭水像被什麽搅动,充满了惊惶的色彩。

“啊──”那个可爱的声音忽然尖叫起来,里面各种不安和惶恐在横冲直撞,那双常常被我握在手里的白玉柔荑一下覆上了面,将那对碧潭覆盖。可是,我看见,无数的潭水依然从那指缝间奔涌而出,顷刻间,便是满面。

“不要!不要这样看我──”她叫,惊慌失措,已近疯狂。

我却笑,笑得大声,笑得无助,笑得肝胆俱裂。我知道我已经疯了。

抓住她的肩,狂笑著说:“小葭,好美的眼睛啊!──为什麽,要偷他的眼睛!”同时,听到了牙齿被咬碎的声音。

我们一个在哭,一个在笑,场面混乱,生人走避。终於一个身影从里面冲出来,将她护在怀里,万夫当关莫可能敌地瞪著我。

很好,不管如何卑鄙,如何狡诈,如何招人嫉恨,她永远有天兵神将随伺左右护佑周全,任她哭叫撒泼任意妄为。甚至,夺了他的眼睛!

那我的呢?我的神将又在哪里?口口声声说我要我们永远在一起的那个人,现在在哪里!

“曹非,你怎麽会在这儿?到底怎麽了,你要这样吓她?”他拥她在怀,惊疑不定,怒气冲天,种种种种,皆因我的突然出场,乱了秩序,唐突佳人。

“哈哈,我怎麽会吓她?怎麽敢?”我又笑,自己听来也觉得这样的笑声比夜枭哀鸣更刺耳难听,“我只是在称赞──小葭,好美的眼睛!”说著,有些踉跄地上前,想摸摸那双眼睛,看看是否还是我熟知的那样能在豔阳下折射出茶色的淡晶光芒。她却更惶恐地往那怀里缩去,连带著杜浚语也向後移了几步,依然皱起眉瞪著我。

“不要这样,曹非!根本与她无关!”

“与她无关?呵呵,那麽,与谁有关?你告诉我!”我痴笑著,眼里只有那双闪避著我的眼睛。“到底与谁有关?!你吗?那你告诉我!他在哪里?告诉我!”我冲上去揪住他,吼得自己也头昏目眩。

“……我不能说。”他偏过头,竟不敢正视我的愤怒,只低声回我一句。又是这句!

“哈哈,不能说……不能说……全都不能说!”我扬天长笑,只觉胸中有无数激愤在来回冲击回荡。笑著,再低头找到那双眼睛,柔声柔气地对她说:“小葭,你也不会说的是不是?”

“……曹非哥哥,你、你……你不要这样。”她惊慌地看看守护神,又缩了缩,怯怯地低下头。

“呵呵,不要慌,我知道他说过要送你的,我不怪你。”手指轻柔地拂过那双眼睛,连那长长的睫毛都和他的一样。我又笑了:“只是,小葭你要记住,再美的眼睛……也不是你的!”

她顿时煞白了脸,连唇上也血色尽失,冷极似的抖缩。杜二少却是连脸都黑了。

“你到底要怎样!为什麽不能放过她?她并不比你好过!”

我笑著摇头,她是天之娇女,我是什麽?她失去的只是好友,我失去的是什麽?

她怎能跟我比?怎能!

踉跄地转身,却被他拉住。“曹非,你,发生了什麽事?”他终於注意到我头上臂上的纱布。

“死不了!”挥开那只手,径自回身走。即使跌跌撞撞,也比在这儿面对他们强。

他在背後喊,听起来似乎有些担心。我头也不回,只抬手摆了摆,冷笑著离开。

出了医院,沿著马路走,一直一直,眼前只有向前延伸的人行道和那双惶恐却无比美丽的眼睛。脑子里似乎空白一片,又似乎充满了乱七八糟的色彩,混乱成一团,完全不受控制地跳出来。

“杜逡语,你这个混蛋到底在哪里?!”用尽全力向天空大喊,可是轻轻的一阵风来,所有悲愤都消散在空气里。

你在哪里?

要怎样才能找到你?

古葭仪的眼睛不是你的!是不是?

你还活著!是不是??

你还会回来的!是不是???

谁,来告诉我!

忽然看到一个人,在那辆熟得不能再熟的跑车里。车在等红灯,他那修长的手指焦急地敲著方向盘,没有注意路边已经有个人快要倒下。

我完全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但残存的理智告诉我绝不会错!──世间只这一辆银绿色林宝坚尼。也只这一个颠倒众生的倾城绝色!

廷语,干吗要留这麽长的头发?不嫌麻烦吗?

这个啊?呵,当年有个小孩扯著我的头发说,大哥大哥,丹尼有个好漂亮的姐姐嗳,你也留长头发好不好?一定比他姐姐漂亮一万倍!人家好想跟小朋友说我也有个美美的哥哥姐姐哦!呵呵,我为了他这句话可是留了十五年哦!不过那个小鬼现在肯定不记得了。

这麽说的他曾一脸宠溺。

仅仅数月,天地已经倒转!

还是,世上万物皆认真遵循上天安排好的脚步,只有我脱离轨道活在末世纪的回忆?

古葭仪重见光明!

杜廷语剪了长发……

连他也……舍弃了……为什麽?!

答案昭然若揭地只有一个,我他妈还在希翼什麽?!

胸口被缚得紧紧的,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可是就像一个箱子上压上了沈重的石头,上面堆得越来越多,箱子却是空的,於是──石头掉下来,一切都被压垮了。

所以,不痛了,不慌了,不想了。

摇摇摆摆地在路上晃荡,不时有人上来问我是否哪里不舒服。

我茫然地看著他,咧开嘴笑:你知道他在哪里吗?知道吗?

那个好心人立即触电似的放开手,一退三百多米,惊惶地盯著我。我再上前一步:告诉我好不好?他终於吓得急急走掉。

如此这般,没有人再敢上前。继续笑著走我的路,身子却越来越无力,踉跄地撞到了人或物,有人要大骂,被我回身一笑,张著嘴僵在那儿,发不出声来。有人则立即躲得远远的,望也不敢多望我一眼。

路边橱窗映出个憔悴的身影,裹著纱布,头发像枯草般杂乱,脸色是吓人的灰白,下巴上胡渣丛生,眼中无神一片死灰。干涩的唇角勾出一个残破的笑。

找不回他的我。

找不回我的我。

从天亮走到天黑,我瘫到在随便一个墙根,像滩烂泥。身後的拐角过去是个巷子,深幽寂静,是很多电影中最适於绑架勒索杀人放火的背景。我斜靠在那里,如果面前能放个破碗,将是个企求施舍的完美造型。我“嘿嘿”笑了两声,正要经过的一对男女看了我一眼赶紧绕远走开。

马路对面是幢极有气势的大厦,从我这个角度望去,竟觉得高耸入云。从云端放下来一幅巨幅广告,里面一男一女,向路人释放著和暖笑意。仿佛世界充满阳光,人人都该像他们一样万事无忧心满意足。须知他们的阳光也不过是下面聚光灯打上来,凭什麽笑得这般舒心惬意?

Shit!

等我回过神来,已经歪歪斜斜地站起来拿了块石头用尽全力扔了过去。那个带著愤恨的黑影划著漂亮的弧线落在对面的马路边上,连大厦的边都没有擦到便失去了後劲。

没有理会手臂上的伤因这样的用力更疼。再拣起一块石头,走到马路上,整个身子都要甩出去似的朝那个笑容砸过去,很好,这次我的愤恨飞到了大厦前的停车场。不知砸到什麽,还有了回响。

哈哈哈,我开心地笑,回去寻觅第三块石头。待我拿著石头回到马路上,对面似乎已经有人在朝这边张望,石头再被扔出去时,那边有人叫了起来。弧线的终点落在只比第一次稍远一点的地方,而我的手臂已经抬不起来了。

推书 20234-08-10 :沙粒 第二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