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总算知道拍广告的辛苦了。终於捱到了拍完的一刻!而且非拿到了四天的休假,我们回了家一趟──太久没回家了,心里已经堆积了满满的愧疚。
这几天的时间被压得太紧,药根本就不能按时服用,加上连番劳顿,身体方面似乎有些吃不消。一回来,母亲就说我脸色不对,一定要拉我去做检查。其实哪有那麽夸张?我现在的身体状况已经大好,不过是几天的药没吃而已,哪里会有什麽问题?但是母亲实在担心,也就顺著她的意吧。出门的时候不敢告诉非,趁他还睡著的时候走的,只留下话说是陪母亲逛街。
在医院里给周医生仔细检查了一番,他对我说,还好,没什麽大问题。可是我从小就几乎在他身边长大,怎会看不出他的眼神中另有内容?果然,他们把我差出去,万没想到我会躲在门外偷听。
其实,那样的结果我早已猜到。什麽“病是已经好了,只是身体有些虚,仍需好好静养吃药”──何苦要编这样的谎话骗我?这个病根本无药可医!──只是我尽管知道,却也骗了非啊!
不,这不是欺骗!我答应过他,就决不会让他看到生病的我!时间到了,我自然会安静地退场。而现在,就做属於曹非的健康的杜逡语吧!」
「不知道发生了什麽,让非今天的状态不稳定到了极点。他本就是个容易悲观的人,定是有人挑拨,让他失常到这个地步。害得我更一时说错了话,让他无法原谅……
他一下子跑到了天台的残栏边,我的心恐慌得要冲出胸腔──仿佛又看到了巡语,在我的梦中同样决绝的姿态!巡语和非,他们的影像重叠在一起,我只看到眼前一阵模糊……不要走,非,巡语……不要丢下我……终於抓到了他,紧紧地搂著,在天台凛冽的寒风中,身体几乎冻得僵硬,却仍不敢放手。只怕有一点点松懈,他就会跳下去,掉下去……楼下漆黑的一团像是无底无边,随时会把我的非掳走,就像梦中把巡语带走的无尽迷茫的虚无……
你是恨我的吧,非?我是这样残忍的人,为了逃避,竟用了伤害你的方法……对不起,非……你用那样的眼神望著我,恳求我一起去意大利,我几乎想冲口而出那个“好!”字。但是,不能啊,明明知道你有多渴望,明明即使说谎能够让你开心也是好的,可是无论如何我都不能再承诺自己做不到的事了啊!
意大利,是个多麽遥远的梦,远到我用尽我微薄生命的长度也难以触及的国度。那是你最爱的妈妈的故乡,你一直想要去到的能够忘却往事的地方,我知道,所以终究是答应了……如果神也能站在我们这边的话。可是,还是不行啊……对不起,非!要如何才能让你得到真正永恒的幸福?
好想好想对你说:我的爱,我的家人,我的一切,全都给你,只要你快乐,只要你能够像我一样爱你自己……不要再做傻事,我的生命在依赖你而延长啊!这是真的──爱你等於爱自己!」
时隔一星期,孟朝晖又像没事般的出现,连我都忍不住要为他这次的无尽耐性和韧性喝彩。
我的工作已经熟能生巧,於是向於婉如要求吧台的固定职位。在黑巷里本没有什麽职位是固定的,每个人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换一个位置,这样才能保持客人的新鲜度。我的要求无疑是无理是破坏店规,当然她答应了我,也无疑是再明显不过的偏袒和纵容。
很多时候,尤其是现在,於婉如对我像只爱照顾人的母鸡甚於像个老板,她给我充分的自由,哪怕明知暗地里已有人颇有微词。
这样的宽待,我无以为报,惟有更勤奋地工作,即使那天即将到来,也打算不再请假。
倒是她主动找上门来,在前一天打烊的时候就通知我明天可以休息。
“为什麽?”我钝钝地问,“难道……”
如今市道不好,服务业也颇受影响。我疑心这是裁员的先兆。
“不要乱猜!呸呸呸,乌鸦嘴!我的生意好得很!”她未等我略为猜测就曲起中指敲我的头,这是最近她动不动就对我使出的固定招式,再这样下去我已经可以看到自己先变笨再变形的光明前景。“你请假的次数用五个手指就能数出来,更何况年年的这个日子都会请的假。我还是个很通情理的老板嘛──干吗用这麽感激的眼神看著我?以後给我多赚点回来是重点。知道没?”
“知道。”我一时无措,不知该如何表达我的感激,只能给她一个大大的拥抱。
第二天天晴气爽,让人的心情也跟著舒畅。
虽然当班到凌晨才归,我依然起了个早,细心梳洗穿戴整齐地去往车站。
路上路过年年都会路过的花店,买了次次都会买的金蔷薇。如此与众不同绚烂夺目,美丽到让人的心脏也几乎难以负荷的程度,这样的花束才配得起同样骄傲的她。
妈妈离开我已经14年了,我每年的今天来看她。只有今天,而已。
那个地方留存的,只是形式。妈妈不会喜欢那麽冷清僻静的地方,不管生著还是死去。
所以,只有今天,她才会回来这里与我相会吧。她是这样喜欢东游西逛,呵!
过去我们常常会有这样的约定:下次放假的时候,我们一起去哪里哪里,一定一定哦!虽然她总是没有时间,让我们的约会总是一拖再拖。
是的,我信奉她也同样记得。我们是母子啊,理所当然的心意相通。
其实我们也常常相会的。梦中,或是迷蒙中。当脑子不太清楚的时候,浮现的总是她,那最美丽自信的微笑,仿佛绽放著神化的光芒。然後,是我最喜欢的声音:非非,我的非非!时而轻柔,时而欢快,无比的宠溺。
我是她的至爱宝贝啊,无人能及!
被人无比强烈地拥宠,这样的幸福,除了母亲,没有人再能给予。
而14年前的那天,我失去了一生中最大最无偿的幸福。
从此便陷入似乎永不可能停歇的漩涡。
得到──失去──再得到──再失去……
然後,只能胆战心惊小心翼翼地生存,不敢再奢望任何“幸福”。
呵,幸福……它对我来说像是不停飞舞的彩蝶,明明近在眼前,可是待我伸出手来,它又招招摇摇地飞远,然後停在空中对我狠狠地取笑。
7岁的时候,它的名字叫“方采薇”;19岁的时候,它的名字叫“杜逡语”。
幸福啊,其实是那样遥不可及。
有时在想,也许我的前生是个十恶不赦的盗匪,杀人无算,今生才会受尽劫难,不得超生。
看著墓碑上的她在和熙地微笑,脑海中除了回忆,再忆不起其他半点旁的事情。
我的爱也如此满溢!并不逊色於孟朝晖。
轻轻抚上相中她的面容。一时思绪万千,情难自禁。
我多想恨你,妈妈。
为什麽要这样轻易地走掉?
你要我坚强,要当时还是孩子的我坚强,那麽你呢?你又做了什麽?
你逃跑了,妈妈。为一个荒唐的罪名。如此轻易地放弃。
我活在没有你的日子里。14年,太长了,太久了,不知还能否坚持下去。
我也想放弃了呢,妈妈,像你一样。这样就能获得永远的自由了吧?
我想要啊,你得到的自由。
他呢?也在那里吧?你们终於在一起了吗?
这就是你想要的,追求了一生的,幸福?
呵,幸福……也许吧。我注定与它无缘,所以已没有苛求。
只要自由,拥有自由就已足够了。
是的。自由。
踱著步穿行於大街小巷,每一个记忆中曾与她一同拥有过快乐的地方。
状似悠闲地,安然地,走著。不急不缓。和每年一样。眼光流转处的每一个地方,在今天都是无比的亲切。周围人流嘈杂的声响都渐渐远去,仿佛重新置身十多年前的街道,满耳的孩童与母亲的稚嫩说话与笑声,无忧无虑,剔透得如同晨朝的雨露,单纯地快乐。
这个时候的天气,大多只有著熙和的阳光。但今天从午後起便飘起了细雨,如水晶的精灵在阳光铺陈的光幕中轻巧而恣意地舞蹈。混合著秋阳的暖意洒在脸上,一阵清凉,滋润且舒适。
只有去年如此过。去年也飘起了的太阳雨。
已经一年了啊。
可以让我轻易想起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的一年竟这样迅疾地悄无声息地从我的身边溜走了。呵,一年。
只是这次,不会再有个顽皮的小孩跟上我,对我无赖地笑著说:“让我们来做点不无聊的事吧!”
心底有个角落破碎著,嘶嘶地吹著冷风,带著酸意,慢慢地泛上眼眶。
眨眨眼,再眨眨眼,感情渐渐平复。
呵,我终於学会。看,就是如此简单。一切都可以沈淀,成为过去。只需眨眨眼。
黑暗降临的时候,我回到家。照旧浑身酸痛。
32
正要打开门时,身後响起了脚步。
心被那轻微的声响牵引得一惊,几乎是要跌倒地急切转身,却看到孟朝晖穿过路灯的阴影走出来。
不是。
抑制不住满心的失望,原本要展露的笑容僵在唇边,只冷冷地看著他,差点脱口而出的呼声噎在喉咙,上下不能。
他把我的尴尬看在眼中,自嘲地一笑:“怎麽?又让你白欢喜一场?真是抱歉!”
自上次到过我家,他的言语中就开始藏满了尖酸刻薄,像要临敌的兵士,时时准备跳出来列队站好,以抗外患。仿佛不这样,便无法维持与我见面的立场。
我已搞不清楚,他现在究竟视我一如渴慕,抑或只是挑战?
爱恋是种世间最毒辣的药剂。轻易可以让人心智迷失,灵魂出窍,且比爱滋毒品癌症更难找到解药。病入膏肓时,非玉石俱焚不能解。
眼前者,虽尚不致此,也病得不轻。
我提防著,依旧冷冷地开口:“你来做什麽?”
他看我的姿态,却没有其他表示,只是笑笑:“为什麽我们总是不能和平相处呢?每次都搞到剑拔弩张的,真累人。”
我抿嘴,保持沈默。他摇摇头:“看在我等了你一天的份上,如能准我进去歇歇,在下不胜感激!”
“一天?”疑惑地盯著他,“干吗?”
“如果我告诉你我明天将被派驻非洲开拓新大陆,今晚将是我们今生能见的最後一晚,我的请求能否更快地得到兑现?”
咦,此事当真?
看著他诡异的笑脸,我突然惊见自己几乎又要上当!非洲?哈,他们的人寿险最好卖到索马里,然後赔死!
“那真恭喜!非洲大陆土地辽阔地广人稀,物产丰茂风光秀美,实是可度余生的佳所!阁下此行定能广有收获,不如早点回去收拾行装,明日好及时起程。非诚祝一路顺风!一天劳顿,恕不远送!”
他听得目瞪口呆,终於很受不了地爆笑出声:“曹非,你真的──呵呵,让我没有办法。”
我恨恨地瞪他,他只顾笑。
最後才停下来,一脸真诚:“要让你失望了。我只是想来对你说声:生日快乐!”
我呆了呆:“你──怎麽知道?”
“很多事我都知道,你还不相信吗?”他继续笑。
也是。曹非的生日而已,又不是什麽惊世秘闻,况且他还曾是我的雇主,看过我的资料细表说。
只是,为什麽只有他……
“怎麽?因为不是那个人,其他人的祝福就不值钱了?呵!”他撇撇嘴,已看不出有多生气。
“请进。”我终究不是个冷硬得起来的人,只能转身开门。
他没再说什麽,跟著我进了门。门在他身後“砰”地一声关上,我便被一股力量拉住,往後倒进了他怀里。
“孟先生!”我全料不到事出有变,吓得浑身恶寒,立刻晃身推拒,不想他的力气惊人,又是从身後抱住,频频挣扎也只是徒劳。
“别动!我只是想抱抱你而已,只是这样。你再乱动,有任何後果我概不负责哦。”他说得温柔极了,我又被吓得僵在当场,生怕真招来任何不良影响。
他倒真的只是抱著我,见我听话,也放松了力道。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只感到轻轻的呼吸扫在发尾,一阵一阵,像是叹息,又像轻吻,撩拨得我也一阵阵地起鸡皮疙瘩。
“刚才在外面我就想这麽做了,可惜你的废话太多。”他在我耳边轻声地说,让我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
我不敢搭话,只觉现在的孟朝晖像极电影中的隐形变态,平时与常人无异,只在你最无防备的时候变态人格跳出来发难,恐怖之极。
如若他真是如此,那我惟有恭祝自己终於得中生平唯一的一次大奖。
我脚底发冷,一直蔓延上来,冷汗淋漓,终於让他发觉不对。
“怎麽了?”啧,天下真还有这样的人?一边欺负人一边问人家“怎麽了?”!
“怎麽慌成这样?”他放开我,把我转个方向,面对他。
我双眼紧闭,不敢看他,浑身抖如筛糠。
“曹非?曹非──你还好吧?”他也慌了神,赶紧带我到沙发上坐好。
“要不要喝水?”他去倒杯水塞到我手里,我慌忙喝下一大口,冰凉渐渐平复喉咙里的焦灼。
“好点了没?……怎麽会这样?”他以为我身怀不测之症,全没想到自己就是罪魁祸首。
“没事……没事了……”我嚅嚅地答,垂下眼只顾盯著手里的杯子瞧。
“明明刚刚还好好的,怎麽突然……难道是因为我?”他终於後知後觉,讶然不已。
我抬头看他,无力地笑笑。对强迫性的行为我向来缺乏抵抗力。丁闵谦做过,他也做过,甚至连逡语第一次也是强吻的我,屡屡抵抗,屡屡未果,渐渐地连抵抗的勇气也要失去了。虽然心理并没有这麽严重的映射,但害怕完全是身体的反应,连自己也无法解释。
“对不起……”他叹口气,坐到我旁边,“我不知道会这样,我只是……控制不了自己。”
“对不起。”看我没有反应,他再次说,头靠著椅背用手臂遮著眼睛,像是对著空气说话,“我不知道该怎麽做。平时明明做什麽都游刃有余的,可是偏偏碰上你就什麽都乱了……每次看到你我都很想抱你,吻你,碰你。连跟你说话我的呼吸都会不正常……我已经对自己说过一万遍,不要再见你!可是到最後等我清醒过来,我已经站在了你面前。我想我已经快要疯了……我每天第一个想到的只是你。可是……你竟这麽怕我……对不起……”
我最不擅应付此情此景,几乎无言以对,只能喃喃地跟著说:“对不起……”
“不要说!”他几乎是跳起来打断我,“不要对我说那三个字!你可以骂我,嘲笑我,讥讽我,但是不要对我说‘对不起’!……当时她也对我说‘对不起’!知道吗?她最後对我说的话就是‘对不起’!!你们果然是母子,连伤人的方法都一模一样!”
我被他骇人的表情堵住了声音,心底却为他涌上无比的悲伤──为什麽要爱上我?注定没有幸福的人会连累得周围的人也得不到幸福吧?他这样的深情,为什麽爱上的会是我?